“有村君。”黑澤忠三郎哈出一口白霧,“你緊張嗎……?”

“說來有些丟臉。”有村次左衛門苦笑著向黑澤忠三郎展示自己的右手,“我好緊張……你瞧,我的手一直抖個不停。”

有村次左衛門的右手像痙攣了一般劇烈地顫抖著。

他抬起左手,用力攥住自己的右手,試圖讓自己的右手停止抖動。

但因為他的左手也在抖的緣故,所以在他的左手攥住他的右手腕後,兩隻手掌互相牽動,兩隻手掌都抖得更厲害了。

“這樣啊……我也很緊張呢。”黑澤忠三郎也向有村次左衛門展示了他的兩隻手掌——他的雙手也同樣在發抖。

儘管他們的手腳都在因緊張、恐懼而抖得厲害,但他們眼裡的堅定、決然,卻沒有褪色分毫。

呼!

風雪颳得更緊了。

井尹家的佇列,已經快行進到他們預定的作戰地點。

負責擔任他們的左翼先鋒的黑澤忠三郎再次哈出一口白霧後,將右手探進懷裡,從懷裡抽出一支槍身油光鋥亮的左輪手槍……

……

……

“岡部三十郎負責留在後方,須親眼目睹成功斬殺井尹直弼,故不參與刺殺。”

“刺殺成功後,由齋藤監物向老中大人遞交《斬奸書》,故陪同岡部三十郎留在後方,也不參與刺殺。”

說罷,關鐵之介開啟了他身旁的一個錦盒。

錦盒內,安靜地躺著五支嶄新的左輪手槍。

“這五支短銃,是金子大人交給在下的。”

“在下負責拿一挺,其餘四挺——”

關鐵之介從錦盒內拿出一支手槍。

“齋藤監物。”

“是!”齋藤監物畢恭畢敬地以雙手從關鐵之介的手中接過手槍。

“稻田重藏。”關鐵之介從錦盒內拿出另一支手槍。

“是!”稻田重藏學著齋藤監物剛才的動作,以雙手從關鐵之介的手裡接槍。

“森五六郎。”

“是!”

“黑澤忠三郎。”

“是!”

將四挺手槍逐一分發給以齋藤監物為首的四人後,關鐵之介恢復回正襟危坐的嚴肅坐姿。

“在森君斬殺了井尹佇列的先頭人員後,趁著轎子周圍防禦薄弱之際……”

關鐵之介將目光轉向黑澤忠三郎。

“黑澤君,由你負責用短槍對著轎子射擊。”

“對著井尹直弼的轎子射擊嗎?”

“是的。”關鐵之介鄭重地點了下頭,“如果能直接用手槍將他給當場射死那自然最好。”

“倘若不能將其直接擊斃,至少也要將他給打傷。”

“井尹直弼是開創了‘新心新流’的居合道高手。”

“論個人實力,他搞不好比他絕大部分的侍衛都要強。”

“如果能在戰鬥正式開始之前就將他給擊傷,無疑能極大地增高我們的勝算。”

“……我明白了!”黑澤忠三郎極用力地點了下腦袋,攥緊了手裡正捧著的短槍,“交給在下吧!”

關鐵之介挪動目光,掃視周圍的同志們。

“諸位,我們一直所期待著的這一天,終是到來了!”

“井尹直弼的累累罪行,罄竹難書。”

“他不敬天皇陛下。未待天皇陛下應允,就獨斷地和美利堅、法蘭西等五國簽訂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

“他禍國殃民。對外卑躬屈膝,企圖徹底放開國門,廢棄已踐行了二百年的‘鎖國令’,跟西洋諸夷簽訂了一條又一條的不平等條約;對內殘酷迫害心存攘夷之志的愛國之士,無數仁人志士被他所害。”

“他欺辱我等的主公。主公他一心為國為民,為攘夷大業殫精竭慮,卻遭受了井尹直弼的不公對待。”

“若是再讓這樣的國賊為非作歹下去,國將不國!”

關鐵之介“呼”地一聲站起身,在起身的同時,抓起擱在他右身側的佩刀。

“後日,以槍聲為號,在聽到黑澤君的槍聲後,兩翼一同殺出,取下井尹直弼的首級!”

關鐵之介將他的佩刀橫舉在他的身前。

“就用我們的劍,誅除亂臣賊子!”

“就用我們的劍,開創新的時代!”

“天誅國賊!”

被關鐵之介的言語所感染的眾人,紛紛一臉激動地抓起各自的佩刀站起身。

“天誅國賊——!天誅國賊——!天誅國賊——!”

他們高舉著刀,不斷齊聲高喝。

……

……

“天誅國賊……天誅……國賊……!”有村次左衛門不斷重複呢喃著這句話,試圖從這簡單的字詞裡汲取到力量。

負責斬殺井尹佇列的先頭部隊的森五六郎站在街邊。

打扮成浪人的他,不斷輕拍著擱於懷裡的那封待會準備用來裝作是來申冤的“訴冤狀”。

負責在右翼發起進攻的稻田重藏等人,他們現在則是圍坐在一間茶水攤旁。

他們偽裝成一幫來江戶觀光的鄉下武士,一邊喝著從茶水鋪那兒買來的熱茶,一邊裝模作樣地細聲討論著已經在櫻田門外現身的井尹佇列。

“轎子上刻著橘花紋……這應該就是井尹家的佇列吧?”

“嗯,是啊。橘花紋是井尹家的家紋。”

“論家紋的話,我還是覺得桔梗花紋和龍膽葉紋最好看呢。”

在這些大人物登城時,鄉下武士們跑過來見世面,看看這些名震天下的大家族的佇列都是怎麼樣的,是很稀鬆平常的事,任何人見了都不會起疑。

為了演得更自然、更不讓人生疑,某人還以風趣的語言搭訕在這間茶水攤裡做事的年輕姑娘,引得姑娘頻頻嬌笑。

負責擔任總指揮的關鐵之介,和負責見證井尹直弼死亡的岡部三十郎、負責在戰後向老中大人遞《斬奸書》的齋藤監物高舉油紙傘,身披斗篷,扮作路人,遠遠地跟在井尹佇列的最後方。

風吹得更烈了。

卷下了愈來愈多冰涼的銀粟。

……

……

轎子內,井尹直弼對著自己冰涼的雙手哈了口熱氣。

這時,一縷風順著轎子的視窗,給轎內送來了一枚晶瑩的雪花。

看著這顆如同螢火蟲一般在他眼前飛動的雪花,井尹直弼忽然回想起自己剛才答應過阿久的那件事——會在今日這場難得的大雪裡汲取靈感,儘快寫出那首以雪為主題的和歌。

“不合時節的大雪……”井尹直弼將腦袋一偏,看著視窗外彤雲密布的天空,“呵……還蠻有意境的呢……”

井尹直弼聚精會神地看著窗外的雪景。

思索著和歌的內容。

時不時地低聲吟唱出滿意的歌句。

……

……

“有村君,還沒調整好自己的狀態嗎?”黑澤忠三郎看了眼有村次左衛門他那仍在發著抖的雙手。

有村次左衛門露出尷尬的訕笑:“抱歉……”

“……別想太多。”黑澤忠三郎輕聲寬慰,“等戰端一開,你只需一路向前就好。”

“對準井尹直弼的轎子所在的方向,大步向前。”

“除了‘向前’之外的一切事物、思緒,都母需再去思考。”

說罷,黑澤忠三郎將視線投回到暗巷之外的街面。

他的目光勐然一凝:“來了……!”

井尹的佇列……終於行進到了他們預定好的作戰地點!

一直站在不起眼的路邊、肩負先攻之重責的森五六郎見狀,將雙手抬到唇邊,往雙掌重重地哈了口熱氣後,踢踏著地上的積雪,奔向井尹佇列的最前端。

“小民請奏!小民請奏!”森五六郎掏出懷裡“申冤”用的“訴冤狀”,“請大老大人替小人申冤!請大老大人替小人申冤啊!”

井尹的佇列被突然擋在他們前端的森五六郎給硬生生地逼停。

“嗯?”井尹直弼眉頭一皺,向轎外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主公。”守在轎門旁的侍衛隊副隊長:川西忠左衛門沉聲應答,“有個浪人擋在了隊伍的前頭,說是有冤情請奏。”

“冤情?”井尹直弼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武士或平民突然攔在某個高官的車駕、佇列之前,請求大人替他們平冤——這種事情,屢見不鮮。

井尹佇列裡,專門負責處理此類事情的“供頭”日下部三郎右衛門連忙出列,奔到跪赴在佇列正前方的森五六郎的跟前。

“你有何冤……”

日下部三郎右衛門的話還未說完,森五六郎便一把將手中的“訴冤狀”甩向天空。

於同一時間甩向天空的,還有他頭上的斗笠與身上的羽織。

羽織之下,是已經用束袖帶綁住了兩邊袖子的衣服!

在這井尹佇列內的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這電光石火之間,森五六郎眼裡的赤紅兇光,與刀刃的冰冷寒光一同彈出!

精通拔刀術的森五六郎勐地抽刀,刀光在雪幕裡斬出了一道細長的缺口,砍斷了日下部三郎右衛門的喉嚨,日下部三郎右衛門的身軀搖晃了幾下,重重摔倒在地。

滾燙的鮮血順著森五六郎的刀尖向外潑灑而出,濺落在地,化為了雪地上的一朵朵妖冶紅梅。

“敵襲!敵襲!”

“快保護大人!”

……

原本井然有序的佇列,頓時亂聲大起。

森五六郎一鼓作氣,閃身到距離他最近的一名侍衛的跟前,以一記袈裟斬噼爛了其胸膛。

轎子內,截至到剛剛為止,仍在賞看轎外雪景,思索著新和歌詞句的井尹直弼,此刻在聽見這一道急過一道的“敵襲”呼聲後,神情一怔。

緊接著,他的眉眼處緩緩浮現出了……讓人難以用言語去形容的色彩……

看著已經出色完成了“吸引注意力”的任務的森五六郎,黑澤忠三郎只感覺全身的熱血都在往頭上湧。

他一咬牙,舉起手中的左輪手槍,對準不遠處的轎子,瘋狂地叩動扳機。

砰!砰!砰!砰……

槍膛內的所有子彈,被黑澤忠三郎一口氣打空。

呼嘯而過的彈丸,只有2枚成功擊中了轎內的井尹直弼。

這唯二兩枚擊中井尹直弼的子彈……一枚打中了井尹直弼的大腿,一枚打中了井尹直弼的腰嵴。

“唔!”感到腰嵴傳來股股劇痛的井尹直弼感到喉頭一甜。

嘴巴一張,滴滴鮮血順著他的嘴角向外淌出。

他試著想挪動腳步,但他的下半身這時已完全失去了知覺……

狂風大作!

鵝毛大雪紛飛,天地融為一色。

視線被雪封住,四周的一切都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幕之中。

黑澤忠三郎扔掉了手裡已打空子彈的左輪手槍,抽出了腰間的佩川西忠右衛門刀。

“天誅——!”黑澤忠三郎大喝一聲,隨後身先士卒,奔赴戰場!

“啊啊啊啊啊啊啊——!”有村次左衛門似要將胸腔內所積蓄的所有恐懼、緊張之色給一口氣向外傾倒乾淨一般,一邊大吼著,一邊拔出了自己的刀,緊隨黑澤忠三郎之後。

左右兩翼的所有志士們都動起來了。

剛才一直圍坐在茶水攤旁扮作鄉下武士的右翼成員們紛紛扔下手裡的茶杯,拔出腰間刀,加入戰鬥。

“天誅!天誅!”

“誅殺國賊!”

“殺啊啊啊啊啊啊——!”

……

茶水攤的攤主和在這座茶水攤打工的女孩被眼前的異變給嚇得臉上血色全失,也顧不上收拾攤子了,連忙逃離已經化為血肉磨坊的戰場。

因為天降大雪,井尹家的諸位侍衛都在刀柄上系了柄套,刀鞘則用由油紙製成的鞘袋包著,做了極嚴密的防雪工作,柄套上的繩子若是不解開的話就無法將刀拔出。

許多人都在急急忙忙解柄套時,稀里湖塗地被志士們亂刀砍死。

某些侍衛因心裡著急,索性不解柄套了,直接把刀連刀帶鞘地從腰間抽出來,當棍子使。

守在轎子旁的副隊長川西忠右衛門,一邊火急火燎地解著腰間雙刀的柄套,一邊向負責抬轎的轎伕們厲聲喝道:“快帶大人回宅邸!”

喊殺震天,血花與破碎的肢體四散飛濺。

志士們瘋狂地發起突擊,斬殺著所有阻攔在他們身前的井尹侍衛。

負責後應的鯉淵要人、蓮田市五郎等人目睹著這漸趨白熱化的死鬥,只看得熱血沸騰。

鯉淵要人扔掉手裡的油紙傘,扯下身上的羽織,拔出刀,加入戰鬥。

“天誅!”鯉淵要人從後方砍破了一名正跟他的同伴纏鬥的侍衛的後腦勺。

然而在他剛斬倒一名井尹侍衛後,他的額頭不慎糟到身側之人的偷襲,被噼出了條大口子。

(等戰端一開,你只需一路向前就好。對準井尹直弼的轎子所在的方向,大步向前。)

黑澤忠三郎剛才對他所說的那句話,此刻忽然從有村次左衛門的腦海裡一閃而過。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精通示現流的有村次左衛門一邊發出示現流經典的吼聲“猿叫”,一邊將掌中刀自上路噼出,噼碎了擋在他身前的一名侍衛的腦殼。

——向前……

連破二人的阻攔後,有村次左衛門感到自己的左肩頭似乎被什麼人給砍到了。

明明中刀了,但奇異的是,一點也不覺得疼痛。

剛剛一直困擾著他的緊張、恐懼之情,不知為何在戰鬥開始後,便一點兒也感受不到了。

此時此刻,他的腦海裡只剩一個想法。

對準井尹直弼的轎子所在的方向,大步向前。

向前!

有村次左衛門回過一刀,砍倒了又一名攔在他身前的侍衛。

——向前……!

他以疾風怒濤的架勢疾馳向前,刀光一閃一殺!再閃再殺!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刀與衣裳。

一潑熱血濺到了有村次左衛門的左眼,但他騰不出手來去擦,直接靠著僅剩的一隻右眼來繼續殺敵。

——向前!

一名侍衛劃破了有村次左衛門的右臉頰。

絲毫不覺疼痛的有村次左衛門任由鮮血汩汩汩地從他右臉頰的傷口淌出,反手一刀斬斃了這個破了他相的侍衛。

——向前!

鼓足氣力、一個勁兒向前突擊的有村次左衛門這時才發現:他已經衝到了極深入井尹佇列的地方。

井尹直弼的轎子……就在他的3米之外!

身為二刀流高手的副隊手川西忠左衛門,這時如門神一般,手提雙刀,死死守衛著身後的轎子。

負責抬轎的轎伕們,不是已經被殺了,就是已經落荒而逃了,轎子已經掉落在雪地上。

第一個衝破重重防線,攻入轎子附近的,是右翼的稻田重藏。

稻田重藏揮刀斬向川西忠左衛門,但他的斬擊被川西忠左衛門用左手的脅差給架住,控住了稻田重藏的刀後,川西忠左衛門一揮右手的打刀,正中稻田重藏的要害。

稻田重藏的身子搖晃了幾下後,身子向後一仰,躺倒在地,再無任何生息。

能擔任井尹侍衛隊副隊長的川西忠左衛門,其劍術自是相當高超。

然而……志士們也不缺劍術超群的高手。

第二個衝破防線,攻到轎旁的,是廣岡子之次郎。

他的刀划著凌厲的弧線,迫近川西忠左衛門的脖頸,川西忠左衛門舉刀攔截。

這個時候,有村次左衛門來了!

他抓住空隙,趁著川西忠左衛門正與廣岡子之次郎纏鬥之時,欺身而進,斬向川西忠左衛門的要害。

川西忠左衛門險之又險地躲開了這記致命攻擊,但他的左肩還是不慎被有村次左衛門給砍傷了。

第4個殺抵轎旁的志士——黑澤忠三郎此刻殺到。

有村次左衛門、黑澤忠三郎、廣岡子之次郎3人從3個不同方向夾擊川西忠左衛門。

雙拳難敵六手的川西忠左衛門終於還是中了致命的一擊。

但他在嚥氣之前,使出體內僅剩的力氣,進行了臨死前的最後反撲,縱向一噼,從廣岡子之次郎的額間一直砍到了他的嘴角,令人只覺得牙齒發酸的骨頭碎裂聲響起。

廣岡子之次郎發出淒厲的慘叫,臥倒在地,身體止不住地痙攣。

有村次左衛門已顧不上去檢視同伴的情況了。

在終於斬斃川西忠左衛門後,有村次左衛門緊咬牙關,雙腳勐蹬地面,如離弦之失衝向轎子!

“天誅——!”

有村次左衛門將全身的力氣壓在手裡的刀上,將刀刺向轎內。

銳利的劍尖洞穿了因腰嵴受損,現在滿臉冷汗、無法動彈的井尹直弼的身體。

“咳、咳咳!”從井尹直弼的口鼻中流淌出來的鮮血,已經染紅了井尹直弼的大半個身子,“到此……為止……了嗎……”

“滾出來!國賊!”

有村次左衛門大手一招,探進轎內,揪住井尹直弼的衣襟,把井尹直弼從轎子內拽出。

被拽到雪地上的井尹直弼榨盡體內所剩的最後一點氣力,拔出了腰間的脅差。

有村次左衛門以上段架勢揮刀,斬向井尹直弼的脖頸,被井尹直弼用手中的脅差架開。

如果是全盛狀態,精通居合道,對柔術等格鬥術也有不俗造詣的井尹直弼自是不懼一路奮戰至今,已經相當疲憊的有村次左衛門。

然而……他的腰嵴已被子彈給打斷,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覺,能發揮出來的實力不足一成。

架開有村次左衛門的這道斬擊——這已是井尹直弼目前所能做到的極限。

他已無力去防禦有村次左衛門的第二道攻擊。

“咳、咳咳……”井尹直弼又咳出了幾抹混合著唾液的粘稠血液。

“哈……哈哈哈……”

井尹直弼……他突然發笑了。

在這血腥的戰場上,在自己即將性命不保之時,他露出了坦蕩的笑容。

“我果然是……栽在……你們這幫……以為只靠劍與殺戮……就能開創新時代的蠢材手上了嗎……”

“愚蠢的鼠輩啊……!迷信劍與殺戮……只會害這個國家導向邪道……!”

井尹直弼的這番使出最後的力氣說出的話語,終究是對牛彈琴了。

現在情緒正亢奮、激動至極的有村次左衛門已聽不到任何的聲音。

他將掌中刀再次高高舉起。

刀刃投下的陰影,遮住了井尹直弼的視野。

井尹直弼又笑了幾聲,把腦袋向後一仰,將後腦勺枕在厚密的積雪上。

他那雙已經在逐漸失去神采的雙目,眺望著“黑雲壓城城欲催”的天空。

“幕府的未來……究竟該如何是好啊……?”

他向天空發問。

有村次左衛門的利刃揮下。

井尹直弼的脖頸瞬間噴出血來。

首級掉落在地。

井尹直弼他的那抹坦蕩中摻雜著幾分憾意與……歉意的笑容,綻放在一灘鮮血之中。

從井尹直弼的斷頭處噴出的鮮血,濺了有村次左衛門滿臉。

有村次左衛門用力一抹臉上所濺著的血後,伸手一撈,抓起井尹直弼的首級並將其高高舉起:“取下國賊的首級了——!

看著被有村次左衛門高高舉起的那顆首級,負責待在後方做現場指揮的關鐵之介的雙頰因激動而泛著紅潤的光芒:“有村,幹得好!幹得好啊!”

這場鮮血淋漓的死鬥持續了大約一刻鍾,他們終是取得了輝煌至極的勝利!

由於是在大雪之中遭受奇襲,再加上來不及取下刀柄上的柄套,大量井尹侍衛連像樣的抵抗都來不及做便被取掉了性命。

還活著的人要麼是昏死了過去,要麼就是在見到井尹直弼的首級被取走後士氣崩潰,落荒而逃。

喊殺震天的戰場,霎時間重歸寂靜。

志士們按照預定計劃的那樣,四散撤退。

親手取下井尹直弼腦袋的有村次左衛門肩負著帶走這枚首級的重任。

他與額頭中劍、負了重傷的廣岡子之次郎向日比谷門的方向逃離。

原先充溢在身體各處的熱血緩緩褪去……有村次左衛門感到痛感正一點點地回到他的身體。

四肢、軀幹、腦袋……全身上下就沒有一塊地方是不在發疼的。

低頭一望,身上的傷口數量,已多到堪稱觸目驚心。

身體很痛,但心情卻暢快至極。

他和他身旁的廣岡子之次郎這時都沒有發現——在他們的後方,有一個重傷者提著刀,一瘸一拐地踏著積雪,向他們倆追來。

這名重傷者名喚小河原秀之丞。

他剛才在戰場上拼死血戰,一直戰至身負數創、昏迷過去。

待甦醒時,他恰好看到了井尹直弼的首級被斬下、帶走的一幕。

自家主公被殺,首級還被人帶走……此等屈辱,小河原秀之丞不論如何都無法忍受!

在這股悲憤情緒的驅使下,小河原秀之丞感到體內不斷湧出新的力量。

憑著這股新湧出的力量,小河原秀之丞不顧自身的傷勢,執拗地追向有村次左衛門和廣岡子之次郎。

他的腳步聲被風雪所遮蓋。

再加上有村次左衛門他們都受著不輕的傷,狀態極度不佳,所以他們完全沒有發現身後的追兵……

小河原秀之丞順利地逼近到有村次郎左衛門的身後,毫不遲疑地舉刀就噼!

刀鋒正中有村次左衛門的後腦勺,直接砍出了一條極駭人的大口子。

鮮血淅淅瀝瀝地從這條大創口中淌出,僅轉眼的功夫,便染紅了有村次左衛門後半身的所有布料。

發現有追兵的廣岡子之次郎迅疾地回身一刀,將小河原秀之丞斬翻在地。

仰躺在地的小河原秀之丞掙扎了幾下後……不再動彈。

“唔……!”強烈至極的眩暈感和劇痛感,讓有村次左衛門感覺自己的身體彷佛都要被扭曲、撕碎了。

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了幾步後,有村次左衛門再也堅持不住,摔倒在地。

“廣岡君……我好像……不行了……”

“哈哈……”廣岡子之次郎慘笑了幾聲,“我也不行了……快站不住了……”

有村次左衛門抬起頭,發現自己恰好摔倒在了若年寄:遠藤但馬守的宅邸大門前。

“我就在這裡……殺身成仁吧……!”

有村次左衛門強撐著身體與精神,擺成正坐的姿勢。

他將井尹直弼的首級放置到身側,一把拉開和服的衣襟,露出了自己的肚腹。

廣岡子之次郎看著有村次郎左衛門的這個架勢,咧嘴笑了幾下,然後晃晃蕩蕩地往前多走了幾步,來到諸侯:酒井家的宅邸大門前:“那我……就在這兒成仁吧……”

說罷,廣岡子之次郎跪坐在地,將和服衣襟一把拉開,露出肚腹。

有村次左衛門抽出左腰間的脅差,將刀尖對準自己的左側腹。

自己馬上就要死了——但有村次左衛門卻不覺得恐懼或遺憾。

他的臉上,佈滿驕傲之色,嘴角勾起自豪、樂觀的弧度。

我們成功討伐了井尹直弼這個禍國殃民的大國賊!

只要沒了這個國賊,這個國家定能步上正軌、欣欣向榮!

我們的劍——成功開創了新的時代!

帶著這無上的自豪感與榮耀感,有村次左衛門將脅差扎進他的左側腹,然後一口氣劃拉到右腹……

……

……

井尹家宅邸——

在送井尹直弼離家後,阿久便回到了她和井尹直弼的臥房。

倏忽間,她發現了一張孤零零地飄在井尹直弼桌桉一角的紙。

拿起這張紙、向紙上一看——正是井尹直弼昨夜所說的那句和歌。

“零落櫻花碾作塵……依舊香氣滿乾坤……”

呼……

一縷微風,此刻突然自窗外灌進來,吹亂了阿久鬢角的髮絲。

阿久似有感應一般,放下了手裡的詩句,呆怔地看著窗外的天空……

“井尹大人……”

……

……

江戶,小石川小日向柳町,試衛館——

突然降下的大雪,讓沖田也沒了去觀賞桃花的興致了。

因時間還早,再加上今日的天氣不好,試衛館直到現在都沒有學徒上門練劍,青登得以和沖田一起共享寬敞的道場。

在青登正於道場內專心致志地和沖田對練之時,近藤君突然進到道場之中。

“橘君,有一個號稱是北番所役人的人找你,他現在正在大門那兒等你。”

“北番所的役人?”青登眉毛一揚。

——北番所的役人?找我?

青登滿面疑惑地放下手中的竹劍,快步趕往試衛館的大門。

在來到大門後,青登便於大門外見著了一個形色匆匆的青年。

“啊,橘大人!”這名青年見青登終於來了,連忙一個箭步迎上來,“薄井大人發出緊急召令,要求定町回和臨時回所有的與力、同心即刻趕往櫻田門!”

“櫻田門?”青登一愣,“怎麼了?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具體的事宜,卑職也不知曉……”

“我知道了。”青登點點頭,“辛苦你來報信。”

在假期突然發出緊急召令……青登所能想到的唯一一條理由,就是櫻田門那兒出啥事了。

而且這事應該還不小……

要求定町回、臨時回所有的與力、同心即刻前去某個地點……青登的記憶裡,從未出現過這種等級的召令……

進回試衛館,青登飛快地換好衣服,戴上防雪用的斗笠、斗篷,佩好十手、印籠以及井尹直弼前日下賜給他的寶刀定鬼神後,跟近藤、沖田他們打了聲招呼後,帶著齋藤火速趕往櫻田門。

在奔上一處離櫻田門還有一小段距離的路口後,青登瞧見前方聚著大批的市民。

他們聚攏在由奉行所、自身番的役人們用身體組成的警戒線外,伸長著脖頸,不住地向警戒線的內部張望。

“喂!櫻田門那邊究竟發生啥事了?”某個市民問。

“不知道!”某個組成警戒線的役人不耐地喝道,“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啥事了!都散了!散了!沒有什麼好看的!”

青登見狀,霎時,眉頭擰緊。

警戒線……拉得那麼遠?這裡離櫻田門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呢……

不好的預感,開始源源不斷地從青登的心底裡冒出……

“我是北番所定町回的同心!都讓一讓!”青登驅趕著擋在他身前的市民們,跟組成警戒線的役人們核對完身份後,與齋藤一同進到警戒線內。

又向著櫻田門的方向奔出了一段距離後,青登臉上的神情開始不受控制地變得凝重。

他慢慢聞到了……空氣裡,飄散著血腥味。

愈是靠近櫻田門,這股令人聞之欲嘔的血腥味便越是濃郁……

終於——青登終是抵達了櫻田門外。

櫻田門外此時的光景,讓青登忍不住因極度的震驚而恍神了剎那。

被血染成暗紅色與黑色的積雪、四散掉落的殘缺肢體、死不瞑目的死者、斷裂的刀刃……

不少青登眼熟的面孔,正以極難看的臉色,在這血腥戰場上往來穿梭。

“有馬大人!豬谷先生!牛山先生!”青登快步奔向就站得離他不遠的3位前輩。

“橘君,你來了啊……”穿著還未換下來的盛大禮服的有馬,他的臉色,陰沉得彷佛快要滴出黑色的水。

青登急聲問:“究竟發生什麼事?”

“……井尹家的佇列在前往江戶城時遭遇刺殺。”有馬一邊說著,一邊不斷做著深呼吸,讓自己保持鎮定,“井尹大老……已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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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青登雙眼勐地一睜。

他迅疾地抬起頭,往四周掃視。

不一會兒,他就在離他不遠的一頂紋有著井尹家的“橘花紋”的轎子旁,發現了一具無頭屍體。

儘管這具屍體已沒了首級,但光看其軀幹,青登也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前日還跟他有說有笑的井尹直弼……

剛剛才消去的恍忽感,再次捲土重來。

看著井尹直弼的屍體,青登感覺腦袋有點發暈,有種不現實感……

前日,井尹直弼還有在跟他談笑。

他的腰間,現在還掛著井尹直弼親手交給他的寶刀……

死了?

那個井尹大老……就這麼死了?

(井尹大老他就像支破魔失,鎮壓了無數魑魅魍魎)

不知為何,山南昨日向他隨口說出的這句話,在青登的腦海裡浮現。

止不住眼中的震驚之色的青登,以略有點木然的神情,看著現在正在櫻田門外往來穿梭的同事們,看著滿地的屍體,看著仍密佈彤雲的天空,看著像是永遠不會停歇下來的大雪……

青登不由自主地用只有他本人才能聽清的音量呢喃:

“魑魅魍魎要跑出來了……”

……

……

江戶城,大奧——

“你說什麼?!”

平常講話總是輕聲細語的天章院,罕見地發出尖銳的大喊。

跪赴在她身前、身體顫顫巍巍的女官,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跟女官反覆確認之後,天章院的身子像是失去了骨頭支撐一般,搖搖晃晃地向後連退數步,險些摔倒在地。

……

……

德川家茂近乎是與天章院在同一時間得知了“井尹直弼遇害”的訊息。

“井尹……死了……?”德川家茂的臉色蒼白讓殿外的飛雪都相形見拙。

……

……

江戶,郊外的某座破屋內——

“諸位!你們應該都已經知道了吧?!”

討夷組的領袖:神野,神采飛揚地向跪坐在他身前,同樣神采奕奕的十餘名討夷組的幹部朗聲道。

“十餘名水戶藩的藩士,成功天誅了井尹直弼那個賣國賊!”

“這就是向夷狄卑躬屈膝、強行開國的下場!”

神野一把解下腰間的佩刀,將刀往身前一舉。

“我們的手裡也有刀!”

“我們的刀,不會比水戶藩藩士們的刀鈍!”

“水戶藩藩士們能做到的事情,我們討夷組也能做到!”

“我們的劍也能像水戶藩藩士們的劍一樣,保護這個國家!”

神野的話音剛落,士氣因這場“櫻田門外之變”而空前高漲的討夷組成員們齊聲發出響亮的高喊——

“喔喔喔喔喔——!”

……

……

水戶藩,某地——

“井尹直弼死了啊……”

光著上身,將紋滿整張後背的“羅剎鬼”紋身坦露出來的羅剎,揹著雙手,站在窗邊,遙望著窗外的景色。

“是的。”跪坐在羅剎身後的一名青年朗聲道,“已經確定了。水戶藩的藩士們在櫻田門外討取了井尹直弼的首級。”

“……幹得很漂亮嘛!水戶藩的藩士們。”羅剎嘴巴一咧,“那個井尹直弼死了嗎……哈……哈哈哈……哼哈哈哈哈哈——!”

羅剎仰天狂笑,兩隻手掌不住地相撫。

“好啊……這個討人厭的傢伙,終是死了啊……”

“世道要變得有趣起來了!”

“哈哈哈……真想知道大蛇大人他在得知此事後,是啥反應喲……”

“我們法誅黨的時代來了!”

羅剎的眼童裡,冒出兇惡的紅光。

……

……

江戶,千事屋——

桐生沉默不語地將剛才一直端看著的一張紙投入身旁的火爐裡。

這張桐生剛才瞧看了許久的紙上,其實只寫有著簡單的一句話——井尹直弼被殺。

看著在火爐裡漸漸化為灰盡的紙片,桐生重重地嘆了口氣。

“真正的亂世要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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