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這兩個字輕飄飄地落每一個人的頭頂上, 卻硬生生地逼回了白玉陽後面的話。
貞寧帝看被人押下金臺的鄧瑛,傾身問道:“廠獄中還有多少案未結。”
鄧瑛跪答:“回陛下,還有十三案未結, 其中四案是北鎮撫司移送,可臣受審時反移回北鎮撫司。”
貞寧帝道:“那餘下的九案呢。”
校尉鬆開鄧瑛的手臂,由他伏身請罪,“臣愧對陛下。”
貞寧帝看白玉陽, “連杭州的解運使都要押解進京,那杭州的戶務官員豈是要拿空了,這還如何為新稅行政啊?”
他說著掃了一眼站的戶部官員以及出班的白玉陽。
白玉陽應忙道:“臣思慮周, 但私侵學田罪容赦,還請陛下準臣等嚴查。”
貞寧帝站起身, 提聲壓住白玉陽的聲音。“朕什麼時候說準你們查了?”
“是,陛下聖明。”
貞寧帝笑了一聲,“朕給你們個法子。”
他說著走至金臺邊沿,俯看眾臣。
“胡藍(1)兩案之後,各科部官職懸空, 太(和諧)祖帝令罪官‘戴死罪、徒流辦事’。”
此話一出,眾臣面面相覷,但礙於日朝的禮儀規範,敢議。
胡案藍案,分指的是太(和諧)祖時期的胡惟庸案和藍玉案子,這個兩個案子前後殺了幾萬人,各科部的官員幾乎損了一半, 政務羈押,各部一時無法正常運轉,於是, □□帝命罪官‘戴死罪、徒流辦事’,很多經判了死罪被關押監獄裡的官員又被拎了出來,披枷帶鎖地衙門辦公。等手頭的事了結以後,該送回關押仍送回關押,該殺的一個漏地拖到了菜市口。
貞寧帝這個時候援引這個先例,白玉陽等人皆措手及。
“朕的意思是,學田案刑部來審,你們可以提審鄧瑛,但罪名沒有審之前,東緝事廠的事務仍由鄧瑛兼辦,杭州的戶務官員是一樣,罪名議之前,皆待罪辦事,眾卿可有異?”
金臺下無人敢應聲。
貞寧帝自續道:“既無異,接著聽戶部的部議,把兵部將才呈上來的奏章發還下去,著通政司念來聽。”
***
這一日的常朝曠日持久,一直到正午時分才唱“散”。
校尉將鄧瑛交給了刑部的差役,走五鳳樓的右掖門出去,楊倫從後面跟上來,喚了鄧瑛一聲。
鄧瑛回過頭,兩人相見各自沉默。
刑部的差役道:“楊大人,我們還得辦差,您……”
“我與他說幾句話。”
差役們應聲退了十步。
鄧瑛轉過身對楊倫道:“你看懂陛下的意思了嗎?”
楊倫點了點頭,“我懂了,陛下還是肯動司禮監。”
鄧瑛道:“如果你們牽扯杭州那一批官員,我可以認學田的罪,將這件事情了結我身上,但是現看來,牽扯杭州是可能了,那些人走得都是司禮監的門路,你要提醒刑部,查這些的人,能查得太乾淨。”
楊倫捏拳嘆了一聲,“他們會聽我的,還有,一旦他們聽了我的,內閣六部的信譽頃刻之間會蕩盡。鄧瑛,我希望你明白,老師未必捨得親自寫彈劾你的摺子,但他身為內閣首輔,他能眼睜睜地看著內閣被東林人掛城門上罵。”
鄧瑛垂下眼,半晌點了點頭。
“我心裡明白,但是,你們要堤防司禮監的反戈。”
楊倫喝道:“他們能怎麼樣,我和老師都是堂堂正正朝為官的人。”
“你們是,你們底下的人呢?族中的人呢?”
他聲音一沉,“我曾經是堂堂正正工部做官的人嗎?結果呢?落得人人鬼鬼的下場。”
楊倫望著鄧瑛的面容,一時啞然。
鄧瑛嘆了一聲,“楊子兮,幫我跟白玉陽求情,要把我長時間地困刑部大獄,我外面,還能跟詔獄制衡一二,若司禮監反彈劾這次彈劾我的官員,你們內閣至於完全被動。”
楊倫道:“難道司禮監敢彈劾老師?”
“白大人雖病中,但這一本奏章是他起筆寫的,這……”
“該由我來寫的!”
楊倫斷鄧瑛,“我早該想到,我寫是逼老師寫。”
鄧瑛輕道:“都一樣。”
“能一樣嗎?我尚年輕,老師經是古稀之人,如今又病重,經得起什麼折騰。”
“楊子兮你冷靜一點,我掌東廠這麼久,三司我牽制了,你們自想辦法,但是要是落詔獄裡的案子,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楊倫抬頭凝著鄧瑛的眼睛。“東廠是陛下拿來震懾我們的,你用來救我們,你自怎麼辦?”
鄧瑛笑了笑,“這是我的事。”
楊倫喝道:“你是是覺得你這樣做,能逼著老師認可你。”
“那你要我怎麼做?”
鄧瑛迎風抬起頭,“老師認認我,我早沒有執念,但我是一點知覺都沒有,你明明知道我心裡的想法,為什麼還要對我說這樣的話。”
“我……”
楊倫心裡有些後悔,低頭看鄧瑛的手腕,岔開了將才的話題。
“他們現帶你去刑部,是要做什麼……”
“戴死罪、徒流辦事,還能做什麼。”
鄧瑛抬起手,“無所謂,要關著我,鎖鎖吧。”
“媽的。”
楊低罵了一聲。
鄧瑛朝他身後看了一眼,“要露情緒。”
楊倫壓低聲道:“你這樣怎麼宮裡生活?難道又要累我妹妹?”
鄧瑛聽他提起楊婉,垂眼沉默。
楊倫咳了一聲,轉話道:“她最近買下了之前被張洛查封的清波館,館內的收益能入宮,暫由我的妻子代掌,你幫我問問她,她需需要,若是需要你替帶進去。”
鄧瑛笑笑,“你這是多此一問,她承乾宮,衣食都是最好的。”
楊倫喝道:“那你呢!身子要了?她還要照顧殿下,怎麼得空天天照顧一個帶著鐐銬的人?你拿錢去給哪些閹童,讓他們照顧你的起居,準累我妹妹一個,否則我下回見到你,一揍你。”
一大片風從二人身旁吹過,吹起二人身上厚重的官服。
兩個人時想起了楊婉的面容,一道沉默了下來。
良久,鄧瑛才輕聲道:“子兮,我廣濟寺的那一間房子是留給楊婉的,我知道,我現這個處境,必會被刑部抄家,要保住它很難,但我還是希望你幫我想想辦法。”
楊倫聽完這句話,心中忽然猛地一抽。
他平時並算一個情愛一事多敏感的人,可是聽到鄧瑛要給楊婉宅子,他卻如被冷水澆頭,心頭猛得生出一陣惡寒 ,自覺地捏著袖子,牙齒齟齬,“你們到底怎麼了,你為什麼要給她宅子。”
鄧瑛咳了兩聲,“我沒有的留給她。”
“我問你為什麼無緣無故要留東西給她?”
鄧瑛沉默地看著地面。
楊倫脖子上的經脈逐漸暴起,握拳朝鄧瑛逼近幾步,“鄧符靈!我問你為什麼要無緣無故地給她宅子!”
鄧瑛仍然沒有說話。
這種沉默令楊倫渾身顫抖,他偏頭看的著鄧瑛,喉嚨裡逼出來的聲音很是尖銳,“你到底做了什麼,你忘了你兩年前對我發的誓了嗎!”
“子兮,我……”
鄧瑛一個“我”字還沒完全說出口,臉上狠狠地挨了楊倫一拳。
這一拳楊倫使了八分的力氣,鄧瑛幾乎站住。
十步之外的差役看到這個場景連忙上前來將鄧瑛架起,對面又有門上值的內侍上前,幫著拉開楊倫。
“楊大人,鄧督主,這是鼓樓下面,二位得失儀啊。”
楊倫雖然被人拽著,但眼中卻如有火燒,他甩開內侍走到鄧瑛面前,切齒道:“的事情我都可以原諒你,但是鄧符靈,那是我的親妹妹,你怎麼敢……”
鄧瑛抬手摁了摁面上的傷,“我一生都無法償還。”
楊倫聽完鄧瑛這句話,由閉上眼睛,指節捏得發白。
喉如吞炭,什麼都說出來。
他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轉身便往掖門走,走出掖門,便寒風裡又硬生生地給了自一個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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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役待楊倫走遠,才問道:“鄧督主,您沒事吧。”
鄧瑛搖了搖頭,“沒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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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城河邊的值房內,楊婉醒來的時候,日漸西。
她忙返身坐起來揉了揉頭髮。李魚端著水進來,放門口,探了個頭門口看她。
“你總算睡醒了。”
楊婉穿鞋下床,“你進來吧。”
李魚這才推門進來,“你是是病了。”
“啊?”
楊婉攏著頭髮站起,“怎麼這麼問?”
李魚道:“我看鄧瑛病的時候,這樣睡,什麼都吃。”
楊婉看了看外面,“御門朝結束了嗎?”
李魚點頭,“結束了一會兒了。”
“鄧瑛呢,怎麼還沒回來。”
李魚嘆了一口氣,“他被刑部帶走了。”
“什麼?”
李魚見她要起身,忙攔住道:“你你……你先慌,我問了我乾爹,沒說要關他,他一會兒會回來。”
楊婉皺眉,轉身問道:“關什麼意思。”
李魚抓了抓腦袋,“我沒聽明白,楊婉,你知道什麼是‘戴死罪、徒流辦事’嗎?”
楊婉聞話肩頭一鬆。
李魚差異道:“說話啊。”
“哦……那是指官員罪之前,以待罪之身處理公務。”
李魚點著頭,“哦……難怪還能回來。欸,楊婉你去哪兒?”
“去接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