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是一夜未入睡。
她忍著要命的傷痛, 躺在被褥裡試著於心中推演,明日御前受審的情形。
大明皇朝至此雖不足百年,但由於先祖草莽出身, 每一代的皇帝都致力於謹鑄天為威,嚴酷的刑罰制約著內廷眾人和百官們的言行,但時常因為過於嚴苛,而遭遇反噬。
前朝的壬寅宮變(1)中, 宮人們不堪壓迫,差點合謀殺死先帝,以至於先帝不得不搬出寢宮, 移居西苑,從此幾乎斷絕了陰陽念頭, 終日修道,臨時的死後才回乾清宮。
貞寧帝吸取了君父的教訓,登基以後就命宮正司嚴厲地規訓後宮,除了皇后之外,嬪妃們在皇帝面前無不戰戰兢兢。
由於嬪妃們的畏懼, 貞寧帝越發剛愎自用,自然是喜歡像蔣賢妃這樣出身宮女,沒什麼見識,卻事遵他,時時求憐的女人。
寧妃雖然生得極好,但性子淡,並不似蔣賢妃那般會奉承貞寧帝。
時常因為“應答不及”這樣的錯處, 而遭申斥,再加上她有她自己的氣度和清傲,即便受罰, 很少會皇帝求赦。貞寧帝對寧妃的這個性情一直是又愛又恨。
心情好時,覺得寧妃像一件名匠精雕的藝術品,心情不好時又覺得她令人厭惡。
歷史上的寧妃並沒有一個確切的死因和死期。
大多數的史料都只是用一句“遭厭棄”輕飄飄地帶過。
然而一個容貌姣好的女子,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地遭到皇帝的厭棄呢?
楊婉閉著眼睛,在心收束所有相關的文獻,結合當下的情形,她基本上可以推定,貞寧二年的春夏之交,就是寧妃失寵的時候。原因無外乎是因為鶴居一案,曝露了她與鄭月嘉的私情。至於後來貞寧帝殘殺三百宮女,了結鶴居案,應該是為了抹掉這一段對貞寧帝自己來說,羞恥萬分的情。
楊婉釐清了所有的經過,預見到了結果,然而心中卻仍然蕩動不止。
明日皇帝要親自訊問她。那麼,在沒有她歷史上,皇帝明日訊問的是誰?那個人說了什麼?楊婉皆不得而知,果這是一段確切的史料,那她現在就可以有預見性地規避掉錯誤,從而做更好的應對。但是大明幾百年,日夜無數,人事間的繁榮和凋零時常在一念之間,做千百次轉變,而一部《明史》能有多少個字?大段敘,小段評人,字行間皆無人情,對此時的楊婉而言,像一堆看似邏輯嚴密的論文骨架,動筆寫時,就會發現處處都是錯誤,根本無處下筆。
她內心糾纏,實在睡不著,後半夜時,聽到了下雨的聲音。
忍不住撐起身子翻了個身,不留意壓到了鄧瑛的手臂。
楊婉原本以為他會出聲,但卻只是在夜色裡輕咳了一聲,慢地將手臂抽出,順手拉攏她肩上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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簷下雨聲敲琴,磚面兒上大片大片地反潮。
第二日卯時,雨才剛停,司禮監秉筆太監胡襄便帶著金吾衛的人等在了門口。
鄧瑛從直房內走出,朝胡襄行禮。
胡襄低頭道:“她自己能走嗎?”
鄧瑛直起身應道:“尚需人攙扶。”
胡襄道:“陛下的意思是,就在東緝廠的堂內問她,你可以在場。”
“是。”
雨水伶仃地低進屋簷下的水凼子。
簡單的幾句對,交代了審訊的安排,鄧瑛和胡襄便皆沒了言語。
這一次對楊婉的審問,雖然是在內廷之內,但卻沒有任何人能從中斡旋。
楊婉被廠衛從直房內帶了出來,她仍然只穿著中衣,沒有梳髮髻,人還在發燒,臉雖然紅得厲害,嘴唇卻是慘白的。
胡襄道:“今日主子親自審你,有幾句話我要先交代。”
楊婉頷首道:“胡公公請說。”
“內東廠是內廷衙門,陛下將你從北鎮撫司詔獄召回,原意是赦免你,但你若欺君,則罪無可恕,這宮裡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你的性命。你才九歲,還年輕,能為自己著想,就應該為自己著想,陛下仁慈,會寬恕你。”
這一番話,是為了破楊婉的心防。
楊婉抬起頭看胡襄,“奴婢不敢欺瞞陛下。”
“好,既然明白,那就帶走吧。”
東廠的廠衛都知道她刑傷疼痛,因此走得很慢,好在西直房和內東廠相距不過幾百米,楊婉被帶到內東廠正堂前的時候,皇帝的聖駕還沒有來。廠衛攙著楊婉跪下,楊婉撐著地面伏下身,喘息了一陣,到比站著要好受一些。
鄧瑛蹲下身,“你什麼都沒有吃,撐得住嗎?”
楊婉點了點頭,“吃了反而不清醒,我沒事。”
正說著,站在甬道上的廠衛全部跪了下來,鄧瑛不再出聲,撩袍在楊婉身邊跪下行禮。
“都起來。”
一個高瘦的人影從楊婉身邊走過,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到並不是很年老。
除了楊婉之外,其餘人都應聲站了起來。
“鄧瑛。”
皇帝在前面喚了一聲。
“奴婢在。”
“你把她帶進來。”
“是。”
鄧瑛攙著楊婉的胳膊站起身,走進正堂。
“合上門。”
“是。”
內東廠的正堂只有一扇朝西而開的窗,門一關上,便四下無光。
鄧瑛攙著楊婉跪下,替貞寧帝點燃手邊的銅燈,銅燈的光落在楊婉面前,把貞寧帝的身影投到了她的膝邊。
她下意識地想要看一眼貞寧帝,卻聽鄧瑛道:“楊掌籍,不得抬頭。”
“是……”
貞寧帝道:“無妨,抬頭朕讓朕看看。”
楊婉應聲抬起頭,貞寧帝掃了一眼她中衣上滲出的血,對鄧瑛道:“北鎮撫司審過她幾次。”
鄧瑛道:“回陛下,只有一次。”
貞寧帝點了點頭,“你稟告的算是及時。”說完,低頭看楊婉,“你叫楊婉是吧。”
“是。”
貞寧帝撐額回想了一陣,“貞寧七年的時候,寧妃曾請太后做主,將你許配給了張家,這兒朕沒過問,但今倒還記得,你後來為何沒有成親?”
楊婉低頭道:“奴婢失足落崖,久未歸家,張家疑奴婢貞潔已失,是以未成婚。”
貞寧帝點了點頭,“哦,朕想起來,因為這,去年朕還責過張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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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謝陛下當時為奴婢做主。”
貞寧帝冷笑了一聲。“知道謝恩,尚算不愚。”
說完,手指在茶案上不不輕地敲了敲,轉話切入要害。
“朕問你,寧妃與鄭月嘉何時相識的?”
“鄭家與楊家的確是舊識,奴婢與姐姐,的確見過鄭秉筆。”
她會這樣回答,貞寧帝倒是有些意外。
“你在北鎮撫司也是這般說的嗎?”
楊婉搖了搖頭,“不是……”
“那你是如何說的。”
“奴婢在詔獄受刑……怕自己受刑不過,胡言亂語,所以一直在求饒,什麼沒有說。”
貞寧帝站起身,“好,在朕面前你可以說了,朕不會對你動刑,無非你說得朕不滿意,朕直接殺了你。”
楊婉咳了幾聲,撐著地面抬起頭,“陛下殺了奴婢,若能將此謠言扼止,保姐姐清譽,維陛下與皇家名聲,那奴婢甘願受死。”
貞寧帝負手走到楊婉面前,低頭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沉聲道:“朕沒明白,你怎麼就甘願受死。”
楊婉捏住有些顫抖的手,“陛下若不殺奴婢,還會把奴婢送回詔獄嗎?”
貞寧帝不置可否。
楊婉抿了抿疼得發白的嘴唇。
“陛下可知為何張大人會比陛下先知道,姐姐與鄭秉筆是舊識嗎?”
貞寧帝聞話一愣,負於背後的手不自覺地攢成了拳。
楊婉已經有些跪不住了,身上的高熱令她有些暈眩,胃是翻江倒海,她索性狠心在自己腿上的傷口上掐了一把,憑藉疼痛來讓自己清醒,張口繼續道:“們根本不顧陛下的聲,們只是要……讓姐姐擔下謀害皇子的罪名……北鎮撫司刑訊我和鄭秉筆,不論我和鄭秉筆誰人受刑不過,屈打成招……第二日,陛下的御臺上就會擺著罷黜姐姐的奏摺……姐姐冤屈,陛下何嘗不受屈……好在陛下讓鄧廠督協審此案,奴婢才有幸,能在陛下面前陳述。若不然……奴婢在詔獄瘋口胡言,那便死一萬次,贖不了罪了。”
楊婉說完著一席話,幾乎用盡了全部的精神,眼前發黑,伸手抓住身旁的椅腿,才能勉強在皇帝面前跪住。
她心神緊繃,屏息等待著貞寧帝的反應。
這是楊婉能想到唯一的一個應對之法。
在這個過程中,她必須把握住自己此時的身份,不能去狂妄地談楊倫和政治,甚至也不能談鶴居案,只管按著住一個君王敏感自負的本性,用言語不輕不地扎了那麼一刀。
其餘的,就留給這個多疑的貞寧帝自己去懷疑。
雖然她並沒有把握,皇帝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但至此她已經竭盡了自己的心力,去理解貞寧帝這個君王,去尋找皇權與北鎮撫司之間細微的裂痕,給寧妃和自己一線生機,給東廠分取北鎮撫司的權力創造機會。
只不過,她並不敢像當初救鄭月嘉時那般自信,因為她自己的生死,此時也在貞寧帝的一念之間。
“楊婉,你這,在朕這算是誠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