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怎麼做。”
楊婉咳了一聲, 應道:“六宮皆不能侍疾,但還有一宮在六宮之外。”
鄧瑛聽了這句話,低頭沉默須臾, 忽道“你是說太后。”
楊婉點了點頭,“皇后是親自為陛下侍疾,還是借親自侍疾之名,與司禮監合謀, 私錮陛下。這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太后此時不一定想得清楚,但只要令太后生疑,就能幫東廠和內閣, 在養心殿撕一條口子出來。”
鄧瑛道:“你要去見太后?”
楊婉搖搖頭,“我不去, 有人比我的立場好。”
“楊婉。”
鄧瑛忽然沉下聲,喚了楊婉的名姓。
楊婉沒有再往下說,垂下眼眸,握住自己的一隻手臂。
天上的暗雲壓下來,風裡起了土腥味, 蟹爪蘭的香氣越發濃郁。
鄧瑛身後的內侍上前道:“督主,要下雨了。”
鄧瑛回頭道:“你們先避。”
說完轉身再次看向楊婉,張口,卻欲言又止。
楊婉等一會兒,沒有聽到鄧瑛的聲音,索性笑笑,“我知道你想跟我說什麼, 不過已經晚。”
她說低頭望向身邊沉默的易琅 ,“我曾經勸過你,看開一點, 不要去做自傷的事,但現在……是我自己看不開。”
她喉嚨一哽,聲音帶一絲輕微的震顫,“我要跟你一樣,對得起我這一生的意義。鄧瑛,還有殿下,你們兩個都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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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雲壓來,地上的枯葉打旋兒從宮牆邊飛過。
楊婉回到承乾宮門前,合玉等人立即迎出來。
楊婉忍膝傷跨過門檻,對合玉道:“幫我打盆涼水吧,別的就不要。”
合玉急切問清蒙,“婉姑姑是怎麼傷的,皇后娘娘到底做什麼處置。”
清蒙看一眼坎兒下。
合玉愣了愣,跟就明白過來。
“跪的坎兒石嗎?”
“嗯。”
合玉聽了雖然難受,但還是長松了口氣道:“還好還好,是這個法子……”
“那也傷人的身子啊。”
楊婉抬起頭,見陳美人跨出偏殿,有些惶急地朝她走來。
“越是這樣不起眼的法子,越是不好養,你做什麼,為何要受罰。”
清蒙帶著哭腔道:“姑姑是替殿下受的罰。”
“替殿下……”
楊婉抬手示意清蒙不要再往下說,向陳美人道:“還好今日在養心殿侍疾的是殿下,不是陳娘娘您。”
陳美人一怔,隨即道:“我將才聽了旨意,六宮的侍疾全停,說是若有攪擾陛下養疾者,重罰。這究竟是什麼道理?咱們一年來本就見不陛下幾次,如今陛下病重,怎能將我們的真心實意都擋在外面。”
楊婉咳了一聲,忍疼直起身,“您別急,太后娘娘會體恤娘娘們的心。”
“太后娘娘……是了,你不說我竟忘,還能求老娘娘能為我們做主啊。”
楊婉吞嚥了一口,“陳娘娘,還請您聽奴婢一句。”
“你說。”
楊婉掙扎著鬆開合玉,朝陳氏行一個禮。
“陛下病重,老娘娘心緒定不寧,在老娘娘面前說過,對您並不好。”
陳美人垂下眼眸,“我何嘗不知,但……”
“請您告訴老娘娘,闔殿餘皇后娘娘一人憂心勞力,難免疏漏。闔宮滿朝皆不知陛下安否,難免關心則亂啊。”
陳美人道:“這樣說,太后娘娘就能恩准我們見陛下嗎?”
楊婉不置可否,只啞道:“娘娘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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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氏走後,楊婉方慢慢地挪到偏殿內坐下,合玉端來涼水,蹲下身挽起楊婉的褲腿。
楊婉摁住她的手道:“行我沒事,你陪殿下去歇息吧,我自己來。”
合玉起身應“是。”
誰知易琅卻不肯走,他立在楊婉面前,雖然沒有出聲,但卻令合玉等人不敢上前。
楊婉抬起頭,輕聲道:“怎麼殿下。”
易琅道:“我有話問姨母,合玉姑姑你退下。”
“殿下……”
合玉有些無措,不自覺地向楊婉。
楊婉衝合玉點了點頭,“去吧。”
合玉應聲掩門,易琅一直等到門外的腳步聲遠,才向楊婉走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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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廷宮人私涉黨爭,是死罪。”
楊婉的喉嚨如同被此進一根又細又軟的刺,但她沒有外露情緒。
“是啊,是死罪,姨母認了。”
她說便要站起來,易琅卻猛地撲入楊婉懷中,一把抱住她的手臂,楊婉被易琅衝撞得朝後退幾步,實在站不穩,跌坐在榻。
“你別認……”
易琅的聲音有些抖,“我不想姨母死。”
楊婉撐榻面坐直身子,低頭看易琅露在衣領外的半截脖子,輕道:“殿下以前不會這樣說的。”
易琅沒有吭聲。
楊婉摸了摸易琅的後腦,“殿下忘嗎?周叢山死的那一年,殿下也是在這裡發現奴婢寫的筆記,那時殿下讓奴婢……”
“不一樣了。”
楊婉心上一顫,試探著問道:“有……什麼不一樣了?”
易琅抬起頭,雙眼通紅卻沒有流淚,“姨母,我如今明白了,你和廠臣一樣,你們都不想牽扯到立儲的黨爭中來,你們現在這樣做,都是因為我。”
“不僅僅因為你。”
楊婉摟住易琅,“立儲的黨爭歷朝歷代都有,有的的確是為私利,而有的就像殿下說的那樣,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們不是想要將一個人尊上至高無上的位置,他們只是在期待一個賢明的君主,想看到一個更好的人世間。殿下還記得,廠臣是怎麼跟您講黨爭的嗎?”
易琅點了點頭,“記得,廠臣跟姨母說得很像,他說黨爭不可避免,讓我不必害怕,只需要從他們的政見利選擇於國於民都有利的見地。”
楊婉“嗯”一聲。
“他很說得很對,殿下不必害怕,我和廠臣也是黨爭中的一部分。我們的見地,殿下大膽選就好。”
楊婉說完這句話,不禁自驚。
若手從前,她一直希望這個未來君王可以留一點仁給鄧瑛,但如今,她卻覺得鄧瑛並不需要這份憐憫,不光鄧瑛不需要,楊婉自己也不需要。
六百年後的精神驕傲,不允許她像封建時代乞求 “恩赦”,她這一生的意義,是在鄧瑛的時代裡活著,並且帶著他,一不卑不亢地一道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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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突降。
鄧瑛立在養心殿的門廊上,簷下雨水如柱。
王忠朝鄧瑛行個禮,直身道:“督主,陛下看不得“票擬”,這事兒啊,司禮監的何掌印是知道的,鄧督主,您回吧。”
鄧瑛轉過身,朝殿內看去,濃重的藥氣與雨氣相逼,交雜在一起,有些難聞。
“東緝事廠有專事專奏之權,不必經司禮監允准。”
話音剛落,尚儀局女官姜敏與宋雲輕,冒雨從月臺上走來,王忠忙迎上去,“姜尚儀怎麼來了。”
姜尚儀朝鄧瑛行一禮,而後直身道:“太后娘娘懿旨,將王忠杖責四十。”
“什麼……”
“帶走,我會親自回奏皇后娘娘。”
王忠姜敏這麼說,知道再出聲只會被打死,兩股顫顫地被錦衣衛帶下去。
姜敏低頭衝著階上道:“拖到司禮監去行刑,不得在此處攪擾陛下。”
說完彈了彈衣衫上的雨水,回身看向鄧瑛。
“鄧廠臣,老娘娘下明旨,復行六部內閣要害票擬的傳遞,但仍以陛下病體為重,陛下若不堪其勞,則令內閣與司禮監會議,不可再有留中不發之事。”
“是,奴婢明白。”
姜敏望深揖在前的鄧瑛,待他直身後,方平聲道:“這道懿旨雖不是承乾宮的人求來的,卻是被承乾宮的人引出來的,今日陳氏在太后面前說的話,咋一聽沒什麼,細想則很巧,不像是無心之間說出來的。”
鄧瑛道:“尚儀有話請對鄧瑛直言。”
姜敏道: “我一直希望楊婉可以和雲輕一樣,在我尚儀局當中避事,但自從寧娘娘患疾遷宮,她以宮女的身份掌承乾一宮,我就沒有辦法像從前那樣護她。好在她一直都很聰明,知道分寸在什麼地方,所以司禮監一直沒有針對她,但是這一次,她將立場挑明了,老娘娘的這道旨意,雖然證明她贏了皇后和司禮監,但是對她來說,和催命符沒什麼兩樣,你一定要讓她留心。”
鄧瑛躬身再揖。“鄧瑛替楊婉,多謝尚儀。”
“還有一句話,雖然很無恥,但我還是要對廠臣說。”
鄧瑛直起身,“尚儀請說。”
姜敏低聲道:“若是廠臣最終執掌司禮監,希望廠臣看在楊婉的份上,照拂我尚儀局。”
“鄧瑛也有一句無恥之言。”
“若我出事,請尚儀設法保楊婉離宮。”
姜敏搖搖頭,“我姜敏在宮裡十幾年,從不涉險行事,廠臣求錯人了。”
她說完便要轉身,宋雲輕忍不住喚了一聲,“尚儀……”
姜敏轉身道:“雲輕你過來。”
宋雲輕邊走邊道:“您不是一直都很喜歡楊婉嗎?怎麼就……”
姜敏站住腳步,“你也一直都認可我教你的道理。”
她說抬頭朝鄧瑛看去,沉默須臾方道:“這宮裡不惜命的人已經夠多,不差你這一個。走了,跟我回去。”
宋雲輕回頭看一眼鄧瑛,鄧瑛什麼也沒說,只彎身朝她揖禮。
宋雲輕輕輕捏了捏手上那只楊婉送給她的玉鐲,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能說出口。
她鬆開手,墩身向鄧瑛回禮,轉身追姜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