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煥笑著看完楊婉與楊倫的兄妹鬥嘴, 側身對鄧瑛道:“雲崖殿的復建你有把握嗎?”
鄧瑛手握於膝上點了點頭,“學生有。”
“大約需多久。”
鄧瑛道:“我在養病,還沒有去垮塌的現場看過, 不過按照工部徐齊的描述,我大概估計了下,需個月整。”
“時間準?”
楊倫搬了個凳子在白煥身邊坐下,對白煥道:“師, 他估的基本上就是準的。”
白煥嘆了聲,抬頭看向楊倫道:“如今尚不知道,陛下能撐到什時候。”
楊婉在旁聽完句話, 不禁道:“如今六宮,並殿下, 皆在侍疾,我私底下問了羅御醫一句,說是蛾症,已到了難以醫治的地步了。”
楊倫忙打斷她道:“此話勿言。”
楊婉坐到鄧瑛身旁,抬起頭望著楊倫道:“我是就論事, 說的也是實話,如今杭州推行新的賦政,正處害之時,哥,掣肘你們的人是誰,你心裡清楚,江南官政比京城還複雜, 浙江的那位部堂大人,路走的都是司禮監的門路,你們要動他就要動何怡賢, 若殿下即位,何怡賢也就能動了。”
楊倫沒有吭聲,鄧瑛接道:“師,司禮監還有中宮的娘娘和皇次子。”
白煥道:“唐先繼也提了此事,如今,我們聽不到司禮監的聲音,即便與他們公議,也未必能聽到真話,陛下旨,他們握印,立儲一險之又險。旦由皇次子繼位,必受司禮監挾制,宦禍……就擋不住了。”
鄧瑛低下頭,輕輕捏起工圖的角,“師,子兮,你們容我再想一想。”
楊倫道:“你能想什,等雲崖殿完工,你就要被流放南京為奴了。”
楊婉接道:“我有辦法讓他留下來。”
她說著站起身,目光流過楊倫,又掃向白煥,“但是,我想問一句,最後如果他因為立儲的黨爭,落到千夫所指的下場,你們會怎麼樣。”
白煥彎腰握住鄧瑛的手腕,“符靈,其實去南京也好……”
楊倫也跟道:“對,我和師的想法樣,去南京總好過你如今的處境。”
鄧瑛輕道:“有何好?也是以戴罪的奴婢之身,不超生已。”
他說完抬起頭,“都是一樣的,師不必為我難過,婉婉,你說你的辦法。”
楊婉道:“雲崖殿的工程你拖拖,不建得那麼快。”
她說完又轉向楊倫與白煥,“白老師,哥哥,曹真人如今在何處。”
楊倫應道:“在青天觀。”
楊婉點頭應道:“你們可以讓刑部將他鎖拿審問。”
“什?”
楊倫疑道:“陛下直非常信任青天觀的人,冒然鎖拿總得有名頭吧。”
“我聽陳美人說,陛下即便在病中,也直在服食青天觀的丹藥,那就是一堆有的沒得重金屬……不是,反正那些東西對陛下的病百害無利,此事御藥房也不是不知道,只是陛下庇護青天觀,他們不敢直稟已。”
楊倫續道:“然後呢?鎖拿之後怎麼樣,按著個罪名審,是死罪啊。”
楊婉道:“按著死罪問就對了,就是要他怕,他怕了我們才能教他如何在陛下面前說話,陛下病重,若有好歹,他還靠著內閣活命,命懸在你們手裡,他會聽的。”
楊倫站起身,“好,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到時候,具體怎麼教他說,我們還再議一議。”
楊婉應道:“不難,只要把雲崖殿與陛下的壽數關聯起來,陛下就會赦留鄧瑛在司禮監。”
楊婉說完又看向鄧瑛道:“鄧瑛,房子你好好修,慢一點,給刑部時間,同時一定不能出紕漏。”
鄧瑛點頭,“好,我知道。”
楊婉“嗯”了聲,轉身對楊倫道:“我才的問題,你和白老師還沒有回答我呢。”
“……”
鄧瑛坐直身子,牽住楊婉的手,“婉婉,別逼老師和子兮。”
楊婉沒有回頭,看著楊倫徑直道:“我不。”
說完反手握住鄧瑛的手,“我公義,蓋過蒼生疾苦的公義。”
楊倫聽完她的話,直沒有出聲。
良久,白煥才開口道:“我在朝為官,直奉行的是,若為大道,親子亦可舍,你的公義,我難給,但作為老師……”
他看向鄧瑛,“我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學生永不超生,我說過,去南京也好。符靈,你已經做夠多了,不論你怎麼選,你直都是我和張展春最好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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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婉打斷白煥道:
“可是你們還是沒有回答我,會不會給他公義。”
楊倫忍不住道:“婉兒,不般與閣說話。”
楊婉抿了抿唇,“對不起白老師,是我失禮,不過……”她說著垂頭笑笑,“也沒關係,你們不給我來給。”
楊倫道:“胡說什,你怎麼給?你……”
白煥抬手打斷楊倫,扶著鄧瑛的床沿站起身,“好了,讓他吃飯,吃了讓他好好休息,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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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煥和楊倫走後,楊婉直沒有說話。
她舀了碗飯遞給鄧瑛,然後也給自己添了碗,用筷子輕輕地戳著,也不肯吃。
鄧瑛端著碗,也不敢自己個人吃,楊婉見他端著碗沒動,才道:“哦,……你吃嘛。”
鄧瑛道:“你怎麼了。”
“我……”
楊婉碗放在膝上,“我不是很開心。”
“對不起。我沒做好。”
楊婉搖了搖頭,“與你無關,是我沒控制住情緒。我明明知道,有些,不管我怎麼拼命也爭不到,但我還是想去爭,其實……其實我因該再冷靜些,樣就不會對你的師無禮,但我又沒忍住……”
她說著低頭吸了吸鼻子,“對不起啊鄧瑛,該我道歉,我不該在當著你,對白老師和哥哥那樣。”
鄧瑛放下飯碗道:“你說的,蓋過蒼生疾苦的公義,是什?”
“是評價,是對你的評價。”
她頓了頓,又添道:是當世之人的喉舌,後世之人的筆墨。”
鄧瑛抬起手,用中衣的袖子輕輕按了按楊婉的眼角。
“你知道的,我並不在意當世與後世對我的評價,我只擔心,我是不是惹你生氣了。”
楊婉笑了笑,“你十日都很聽我的話,乖乖地在床上坐著,吃飯吃藥都很自覺,我有什好生氣的。鄧瑛,不管你怎麼選,我都不會說什,記著我說的,活了多年了,我什沒見過,你儘管作死,有我呢。”
鄧瑛輕道:“你到底有多大歲數。”
“二十。”
楊婉垂下頭,“但也像是活過頭了。”
她說完端起碗筷遞給鄧瑛,“吃飯吧,吃了飯,你泡腳,我想寫會兒筆記。”
兩人道吃過飯,鄧瑛坐在床邊泡腳,楊婉則坐在書案前翻開了自己的筆記。
貞寧十四年秋,本筆記足足記錄兩年半所發生全部史實,過於厚重,以至於從前的線裝都壞了,如今她手上的本,是清波館的工人重新幫她裝訂的。
楊婉翻到最新的頁,提筆年月。
貞寧十四年八月底,離貞寧帝駕崩還有三個多月的時間,距離鄧瑛被三司會審論罪的時間,不到兩年。
歷史上的靖和二年,對於研究貞寧和靖和兩朝宦官政治的人研究者來說,是非常重的段時間。
它是鄧瑛被凌遲的年份。他的慘死,象徵著年輕的靖和帝,對滅殺宦禍,誓不重蹈前朝覆轍的決心,也是大明中興的個分水嶺。
大部分的研究者,都對易琅施與鄧瑛的刑罰報以很高的評價。楊婉讀書的時候,曾經看過相關論文多達百篇,論文當中的鄧瑛,輕飄飄的像一片可有可無的鴻毛,但卻又矛盾地支撐著所有的論點。
楊婉握著筆,抬頭朝鄧瑛看去。
他挽著袖子,正彎腰在按撫腳腕的傷處,肩骨的形狀被單薄中衣勒十分明晰。
副溫熱的身子,還能承載兩年他的靈魂。
兩年的時間,明史上記錄了很多的大事,近年關時,皇帝駕崩,緊接著便是皇次子朱易珏暴病亡,易琅繼任皇位,司禮監掌印何怡賢倒臺,鄧瑛升任司禮監掌印兼任東廠提督太監,看似位極人臣,煊赫一時,然而卻在靖和二年末,遭內閣聯名彈劾,下詔獄,受三司會審,其中發生了什,《明史》上只記載了幾百個字。之後,他曾經“犯”下的所有“罪”全部被牽出,最重的那一條,的是“謀害宗親”,但個宗親是誰,《百罪錄》與《明史》都沒有點明。
血淋淋的道罪名,反輕飄飄地落到了他身上,隱藏著些不堪道明的秘辛。
很多研究者在反觀《百罪錄》與貞寧末年的宮廷史料時,都將“謀害宗親”和皇次子易珏的突然暴斃聯絡在一起,奈何始終是猜測,並沒有定論。
所以,其間究竟發生了什,鄧瑛又到底做了什,楊婉原本很想知道。可此時此刻,看著坐在自己的面前的鄧瑛,她忽然寧可時間就此停下來。
不過種想法,也只是在楊婉的腦子裡掠過,她對鄧瑛尊重,同時也是她對歷史進程的尊重。
“鄧瑛。”
“嗯”
“我有點冷,我也想跟你塊泡腳。”
鄧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背,“水……被我泡髒了。”
“你點都不髒。”
楊婉站起身,摘下自己的髮帶,“手伸出來。”
鄧瑛有些疑惑,還是依言伸出了雙手。
楊婉攏住他的手腕,用髮帶輕輕地綁住。
鄧瑛看著楊婉的動作,輕道:“婉婉,為什樣綁我。”
楊婉道:“你聽著啊,是我給你定的罪,以後別人給你定的都不作數。”
鄧瑛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什罪?”
“渣男罪。”
她說著抿了抿唇,平聲道:“鄧瑛,你生,唯一對不起的,也許只有我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