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紹明引著眾人敢出得營門,便見迎面走過一支隊伍。

當先百十名身穿雲褂的淮軍戈什哈到得營門前,左右一分,閃出幾名身穿補子官服的武官。正中間一人,頭戴一品的紅寶石頂戴,身穿從一品提督麒麟補服,面向扁平,下頜留著半白的山羊鬍,一雙小眼睛似笑非笑,正是直隸提督葉志超。

見何紹明這一身莫名其妙的打扮,葉志超有些詫異,隨即微笑著走上前幾步,拱手,用一口濃重的安徽口音道:“想來這位就是新晉關東軍提督何兄了,兄弟葉志超,有禮了。”

這就是葉志超?面向倒是不錯,起碼不知底細的情況下,給人第一印象還不錯。只是,知道他日後如何作為……

何紹明按下心中腹誹,強擠出一抹微笑,也拱手道:“兄弟正是何紹明,想來您就是直隸提督葉帥啦?兄弟未曾遠迎,失禮了,失禮了。”

葉志超哈哈一笑,連連擺手稱不敢,隨即為其引見身邊的武官給何紹明見禮,何紹明一一還禮。

片刻後,葉志超撫須,拉著一名“這位是高州總兵左寶貴,頗為善戰,前番擊敗匪首李國珍,老左出力頗多啊。”

“下官高州總兵左寶貴,見過提督大人!”一年過半百,下巴上留著濃密鬍鬚的粗壯漢子對著何紹明一抱拳,問禮道。

“左大人客氣了。”何紹明還禮,隨即饒有興致地打量起左寶貴來。這左寶貴,頗有些特立獨行,別人都穿一身官服,唯獨他穿了一身的鎧甲,走起路來甲葉摩擦,‘譁啦啦’直響。加上那張不苟言笑的臉,頗有幾分威武之色。

何紹明心下點點頭,看得出來,這位回族將領是靠著軍功一點兒點兒升到總兵的位置上的。否則,他一個回族人,又不是李鴻章的安徽同鄉,怎麼會官至總兵?

當下大家客套一番,何紹明便引著眾人進了營盤。待到了中軍大帳,又是奉茶,眾人分賓主落座,這才開啟了話匣子。

葉志超品了口香茗,略有些好奇地看著何紹明,道:“當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吶。何帥年方二十,便為一品提督,統馭一方大軍,取土默特,下朝陽,佔敖漢,真可謂少年英傑。”

少年英傑?那得分跟誰比,跟你個見到日本人就跑的敗類比,老子就是孫武再世!何紹明心中腹誹,面上不顯,推脫道:“兄弟哪兒能跟葉帥比?葉帥早年跟從老將軍劉銘傳,東征西討,一刀一槍拼殺,如今才做了提督。說起來,葉帥這提督才是貨真價實,兄弟剛剛出道,趕上這金丹道作亂,便恰逢其會,順勢剿滅,只不過是取了巧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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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帳內眾人都賠笑起來。唯獨左寶貴,凝神思索了半晌,道:“何帥所說倒也在理,就憑那幫亂匪的戰力,若是我淮軍一早得了令,不出旬月,早就平定了。”

這話一出,帳內頓時有些尷尬,一旁的葉志超更是連連對其使眼色。而這位左寶貴卻有些茫然,不知這話說的哪兒不恰當了。

葉志超尷尬地輕咳一聲,道:“何帥莫怪,這老左是個回子,性子有些直,想了什麼就說什麼。”

何紹明聞言故作驚訝,道:“葉帥何出此言?我看左總兵說的很對啊,這亂匪的確不堪一擊,否則,就憑兄弟的幾營新立之軍,如何能連番取勝?葉帥多慮了,多慮了。”性子直?這葉志超很會說話啊。表面上搞得跟左寶貴好像關係融洽,可私底下,卻偷偷在背後捅刀子。這葉志超別看指揮作戰平庸,官場上這一套,玩兒的比誰都明白。方才的那一番話,一方面是將左寶貴賣出來,引何紹明的憤恨,令一方面,也接著左寶貴的口,明確告訴何紹明,你那軍功裡面兒水分太大了。什麼水分?指的就是金丹道不堪一擊。

“山不轉水轉,敗類葉志超,早晚有你好看的那一天!”何紹明強作歡顏,口上與眾人隨聲交談著,心裡卻暗暗恨上了葉志超。旁的不說,日後朝鮮局勢崩盤,始作俑者,便是他葉志超。

眾人又相談良久,葉志超見天色將晚,便推說營內尚未安置好,領著手下將領,起身告辭了。

而後兩天,這部淮軍絲毫沒有攻城的架勢,反而是一門心思地修起營盤來。淮軍軍官們,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帳篷裡,開始抽大煙、玩兒色子,沒有約束的士卒,日常巡邏的,渾身憊懶,歪戴著帽子,雜亂地拿著武器,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其餘人等都貓在帳篷裡取暖,大冷天兒的,出聲在淮地的淮軍士卒很不適應。

兩日間,旺王領著幾千蒙軍,裕祿領著奉天練軍,聶士成領著一部淮軍,相繼抵達烏丹。 轉眼間,小小的烏丹城外,關東軍、蒙軍、淮軍、關外練軍,匯聚了滿清關外幾乎所有的軍事力量。五萬多軍隊,再加上配發的民夫,小十萬來號人馬將烏丹圍了個水洩不通。

除了老熟人,此刻顯得有些鬱悶的裕祿,還有滿臉驕狂的蒙古王公旺王,何紹明還見到了一代名將聶士成。可這位跟何紹明心目中高大的英雄形象完全不沾邊兒,胖胖的圓臉,小眼睛,留著八字鬍,怎麼看怎麼象魚肉鄉梓的貪官汙吏。正應了那句話,所謂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前頭葉志超的形象夠好,可也就好在麵皮上,日後他的所作所為,恐怕還真對不起他那張臉。想到這兒,何紹明又想起,好像日後有個論調,說但凡是出了名的漢奸之輩,大多是相貌風流的才子。仔細一琢磨也對,這古代做官,除了才學,便是要看相貌是否端莊。無形中,一副好皮囊的人,備受賞識,一路平步青雲,沒什麼波折。這樣的人,心高氣傲之餘,自然以自我為中心,受到外界脅迫,為了自身利益出賣點兒什麼都不出奇。

話說這盛京將軍裕祿,剛來到這烏丹城外,便愁開了。愁什麼?他裕祿頂著一個總統熱河亂局的欽差身份,照理說,這無論是外來的淮軍還是本地的練軍,都得聽他指揮。可仔細一想,不是那麼回事兒啊。旺王?人家是蒙古王爺,往上頭數跟皇家連著姻親呢,裕祿見了也得乖乖執晚輩禮,就別說指使了;淮軍?李鴻章的隊伍,他裕祿敢指手畫腳?就是來的幾個將領,不是提督就是總兵的,官兒也不必裕祿小多少,裕祿自問沒那個能耐指使得動淮軍;關東軍?更別指望了,人家何紹明現在時皇上眼前的紅人,下了特旨,將遼陽到牛莊一帶劃給其練兵之用,明令裕祿這個盛京將軍不可過問。這也是位惹不起的主兒。

裕祿仔細一琢磨,鬧了半天自個兒除了幾營不成器的練軍,還是一無所有。反正眼前也將亂匪圍在這烏丹城了,想跑是不可能了,索性便由著大家夥商量著如何攻城,他做個甩手掌櫃,反正頂著欽差的名頭,到最後的平滅亂匪的功勞少不得有他一份兒。

拿定了主意,這裕祿也不著急了。一連三日,也不曾升帳聚將。更不曾派遣兵丁,傳出什麼命令。他這麼一來,開始打算看笑話的淮軍、蒙軍反倒是有些過意不去了。第四日上午,如同商量好一般,各軍主官紛紛來拜訪這位名義上的頂頭上司,詢問克敵方案。

一進中軍大帳,眾人一瞧,霍!只見裕祿一身便裝,頭上敷著手巾,眼窩深陷,一臉的憔悴,再一聞,滿帳篷的湯藥味兒,感情這位主兒是病了。

“誒呀,列位,裕祿染病在身,是以沒有出迎,還望列位海涵。”躺在床上的裕祿,掙扎了好半天,這才在戈什哈的扶持下,坐了起來。寒暄一番,待問明了眾人的來意,嘆息一聲,道:“誒,餘實在是有負皇恩,眼瞧著亂匪就在眼前,可這身子不爭氣,偏偏趕在這個時候病了。可謂是‘有心殺敵,無力……’呃……”裕祿差點兒說錯話,要是下句‘無力回天’說出來,少不得文廷式參他個滿口胡言的罪名。頓了頓,道:“有心殺敵,奈何染病在身,奈何奈何啊。”將話兜回來,嘆息一聲故作悲憤一抱拳道:“此番餘是不能親自上陣蹬城了,如此重則就全指望諸位將軍了,裕某在這兒拜託大夥兒了。”說罷,拱手連連。

眾人連稱不敢,又詢問了幾句病情,見裕祿便做體力不支,紛紛告退出來。

出了軍帳,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無語。這裕祿病了,沒了主官,大家誰也不比誰高明,這該聽誰指揮啊?

何紹明躲在人後,見此,出言道:“兄弟的關東軍,全靠著火器精良才可與亂匪一戰。而今酣戰月餘,大雪連天,後勤補給跟不上,軍中彈藥早已高馨。這攻城,兄弟就不參加了,不過兄弟的二十門火炮,還有些炮彈,列位大人若是攻城,何某可做火力支援,在一旁協助。”

這話說明白了,他何紹明就是不想參與攻城了。其他幾撥人不免心中松了口氣。眼下亂匪已經油盡燈枯,就差最後加上一把火候。這個時候,誰率先攻進去,功勞自不必說,城中的錢財女子,更是歸其所有。是個地地道道的美差。前些日子葉志超之所以沒有率先攻城,完全是照顧裕祿這位名義上頂頭上司的面子。

三撥人裡,奉天練軍的管帶一想,自個兒的軍隊一敗再敗的,就是攻上去,恐怕也得讓人轟下來。與其受辱,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當即道:“下官的奉天練軍征戰半年有餘,早已疲乏不堪。列位大人自去帶軍攻城,我奉天練軍在一旁緊守要害,以防亂匪趁勢逃逸。”

得,這話一說,就剩兩撥人了。一撥是旺王領著的幾千蒙軍,還有就是葉志超等人的淮軍了。

這旺王是喀喇沁旗的王爺,葉志超是淮軍的提督,一方身份尊貴一方勢力雄厚,二人假惺惺一番商議,便定出東門、北門歸淮軍攻,其餘兩面歸蒙軍,誰先入城,佔了的地盤,搶了的東西就歸誰的策略。何紹明的火炮營也一分為二,配合兩方合力攻城。

當日,吃罷了午飯,各處軍營內號角聲響成一片。淮軍、蒙軍、奉軍、關東軍,紛紛列隊出營。一時間,騎著戰馬背插旗幟的傳令兵到處奔走,手持洋槍的步兵,騎著戰馬的騎兵,還有拿著亂七八糟武器的蒙軍,營地外馬嘶人沸,加上軍官的訓斥聲,真可謂亂到了極點。

這個時侯,軍隊的素質便分辨出來了。無疑,從列隊到出營,關東軍在哨聲的命令下,齊整無聲,一片肅穆;淮軍稍差,好半天才在軍官的響鞭下,列好了隊伍;至於蒙軍等其他隊伍,至今還在嘈雜著,亂哄哄的,出了營也不成隊伍。

烏丹城的正東方五里處,一晌午間搭起了高大的指揮台。這欽差裕祿雖然不在,可也得做做樣子。再說,這四周空曠,有這麼個高臺,也好方便指揮。

此刻,各路軍馬的頭頭,都端坐在臺子上,或是品著香茗彼此交談著,或者拿起望遠鏡不住地打量著遠處的烏丹城。眼見著關東軍如此訓練有素,聶士成、左寶貴對視一眼,不由得對年輕的何紹明另眼相看。俗話說,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這二人都是戎馬倥侗半生的軍人,知道如此整肅的軍紀,沒有長時間的訓練,是不可能有的。而何紹明的關東軍前後加起來,不過八個多月。這是什麼概念?八個月訓練一隻強軍。雖說眼下只看到了軍紀,戰力如何還不得而知,但二人知道,熱兵器時代,有時候軍紀就代表著戰鬥力。

坐在臺子上半天的何紹明,突然感覺有人在看他,側頭一瞧,卻見聶士成、左寶貴二人正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何紹明微微一笑,點頭算做回禮,隨即便憊懶地打著哈欠,嘟囔著:“怎麼還不開始?差不多得了,趕緊收拾那幫子亂匪,這大冬天兒的爺們兒在這兒凍著容易生病。”活生生一副紈絝子的模樣。

片刻之後,不住有傳令兵奔來,回報各主官各部均已準備就緒。

旺王與葉志超對望一眼,同時開口道:“開始吧!”

隨即,臺上令旗揮動,蒙軍、淮軍迅速動了起來。南北兩方,關東軍的75mm野戰炮一字排開,隨著軍官的口令,緩緩抬起了黝黑的炮身,瞄準了城牆。

猛然間,軍官的指揮旗落下,南面的十門野戰炮率先開火,炮彈出膛,拖著白煙撞向城牆,而後爆出猛烈的火光,黑煙隨即升起,殘垣斷壁,磚頭瓦塊四處亂飛,間或夾雜著紅色的血霧與飛落城頭的亂匪。幾輪炮火下來,南側城牆變成了修羅場,城牆千瘡百孔,城頭上更是沒有一個敢露頭的亂匪。炮火過後,士氣十足的蒙軍已經發起了衝鋒。

與之相比,北側卻安靜了許多。

“哈哈,好!有此利器助陣,此城一戰可下!”旺王撫著鬍鬚,一面兒讚歎關東軍的炮隊,一面兒為自己拔得頭籌而雀躍不已。

那邊兒的葉志超見南面兒這麼熱鬧,北面兒卻沒動靜,有些疑惑道:“何帥的炮隊,當真是精銳啊,想來就是我北洋的炮隊,也不過如此了。只是,南邊兒這麼熱鬧,為何北面卻沒有聲息啊?”

看著葉志超望向自己的眼神帶著疑問,何紹明笑道:“兄弟這炮隊,剛剛籌建起來,這訓練以及彈藥都有些不足,讓列位見笑了。”隨即轉過頭,對凱泰使了個眼色。凱泰會意,點了下頭,快步走下高臺,下去詢問緣由。

好半天,凱泰這才回來,低低在何紹明耳邊說了幾句。

聞言,何紹明眉頭緊鎖,右手緊緊地攥著茶杯。

“何帥,可有何不妥之處?”見何紹明如此,葉志超出言問道。

何紹明舒展了眉頭,笑道:“屬下人帶錯了彈藥,炮彈口徑竟然不對,我這就去檢視一二。葉大人稍安勿躁,何某去去就回。”說罷,與眾人拱手,返身下了高臺。這一轉身,臉色便不對了。

邊走,何紹明邊低聲道:“凱泰,你要牢牢記住一句話,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是!”凱泰應了,隨即牢騷道:“大帥,這話您都跟弁下說了好幾次了?”

何紹明駐足,側頭一瞪眼:“說好幾次了?說再多次也得長記性才算!”

面對怒氣衝衝的何紹明,凱泰不敢反駁,只得暗自腹誹:“話說這回犯錯的是參謀長而不是自個兒啊,這位大帥,怎麼總愛把別人的錯安到自個兒身上?”搖了搖頭,隨即加快腳步,跟上何紹明的步伐。

盞茶的工夫,何紹明領著凱泰等親兵,便到了北門的炮兵陣地前。卻見十門野戰炮,整齊地擺放在陣地前,官兵們沉默著,默默地注視著前方。前面百步左右,一個略顯憂傷的身影,站在那裡,摘了帽子,呆呆地望著城牆,此人正是秦俊生。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城頭上,楊紫英身穿關東軍墨綠色軍裝,赤著頭沒戴帽子,一頭長髮迎風飄舞著。

“大帥,我去叫參謀長……”

凱泰話沒說完,便被何紹明揮手制止:“不用,俊生已經做了抉擇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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