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馬關。

光鮮昏暗的春帆樓裡,氣氛壓抑異常,面對面坐著的中日議和代表,彼此都糾結著眉頭。整個房間裡,就聽著李鴻章一個人在那兒老生常談。

“貴我兩國乃東亞之兩大國,同種同文,利害攸關。貴國近年進步極速,儕身泰西各邦之列,實令人欽羨不止。然如貴大臣所深知,我國雖待革除之弊甚多,然實行之中不如意事常十居八九。我國與貴國提攜,共圖進步,藉以與泰西爭衡,防止白色人種之東侵,此乃兩國之共同願望。今雖一時交戰,終不可不恢復和平,且冀更進而為親睦之友鄰。切望貴我兩國將為東亞之兩大強國,以與歐美持久對抗。庶幾變今日之不幸為兩國深交厚誼之基礎也。”

“此次戰爭,實獲兩個良好的結果:其一,證明歐洲式之陸海軍組織及作戰方法,並非白種之民所獨擅,黃種之民亦可應用並取得成功;其二,貴國之長足進步,使我國從長夜之迷夢中覺醒,得益匪淺,此實為貴國促成其發奮圖強,幫助其將來之進步。我曾審時度勢,上疏論列,然未能如貴國之收到實效,殊以為憾。今我國人雖有多數怨恨貴國,而我對貴國反多感荷。緣我國有識之士,鑑於今日之大敗,必有所覺悟。倘能恢復兩國之和平,以其唇齒相依之關係,促進國家之興盛,永保東亞之和平,則足以實現兩國之宿願。貴我兩國之外,東亞尚有何國耶?我國雖屬老大,誠能完備其海陸軍,開發其無盡之寶藏,並與貴國相互合作,則與歐洲列強分庭抗禮亦非至難之事。”

李鴻章所談論的雖然只是今日東方政界人士的老生常談,他如此高談闊論一次,其目的也許是想藉此引起日本的同情,間用冷嘲熱諷以掩蓋戰敗者的屈辱地位,儘管狡猾,卻也令人可愛,說到底不愧為中國當代的一個人物。可一天三天,每天都是這個開場白,這內裡的意思就算是傻子也明白了。老李,這分明就是在拖延談判程序。

如今整個形勢已經逆轉了。大日本帝國的補給支撐已經到了極限,只能勉力維持著海外陸軍的日常所需。山東半島的第三軍,也只能老老實實待著,想要衝進直隸,那是痴人說夢。單就一個彈藥補給就能要了日本的命!況且,在遼南,整個戰事已經徹底陷入了泥濘之中。第二軍告急的電文,一封封如同不要錢一把飛向大本營。大山岩就是一個意思,要麼增兵,要麼退保旅大。否則,第二軍時刻有覆滅的危險。而就在昨日,第二軍不得不在交戰第三天夜裡,趁著夜色掩護,如喪家之犬一般退出蓋平,直奔熊嶽而去。

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整個遼南的帝國攻略已經完全徹底的失敗。沒了蓋平這個戰略支撐點,日軍不但威脅不到遼西走廊,更是陷入了一片狹長的海岸,只能被動防守。

如今日本國內還實行著新聞管制,稍微有點兒腦子的都能琢磨明白,一旦訊息透露出去,這對於日本來說,絕對不亞於全國性的十二級大地震!到時候大本營裡的頭頭腦腦有一個算一個,都得挨著個地剖腹自裁以謝天皇。

“李中堂!”陸奧宗光騰地站了起來,他再也忍不住了,面帶惱怒質問道:“閣下是來日本誠心求好的麼?”

李鴻章不緊不慢地呷了口茶,頗有些倚老賣老地慢悠悠說道:“我國若非誠心修好,必不派我;我無誠心講和,亦不來此。陸奧外相何出此言啊?”

陸奧宗光重重地敲擊了下桌子:“三天了,已經三天了!而今連最最基本的停戰協定都沒有達成,李中堂閣下只是重複一些無意義的老生常談,對比,敝國很是懷疑歸國對於此次議和的誠意,並保留進一步採取軍事行動的權利!”

擎著蓋碗的李鴻章聞言,嗤的一聲笑了:“陸奧外相這是在嚇唬老頭子啊……我李鴻章是真心議和,記住,是議和而不是求和。貴國政府要真有停戰議和的意思,怎麼會將停戰區域只劃定在朝鮮、奉天、山東?莫不是打算偷偷摸摸要出兵臺灣、澎湖列島?”

李鴻章這話輕描淡寫的說出來,對面的日本和談代表臉色當即就齊刷刷的變了。歷史上就是如此,和談協議達成,而只是規定了奉天、直隸、山東三地,剛剛達成協議,日本便抽調山東兵力,突然發起了對澎湖列島以及臺灣的進攻。時至今日,日本仍然在戰局不利的情形下,想搞出一個外交上的勝利。而後偷偷派遣剛剛匯聚在廣島宇品港的北海道屯田兵,輕舟突襲臺灣。斷斷沒有想到,這李鴻章居然一言點破了日本的圖謀!

“哼!若是貴國當真有誠意,停戰之地點當為我國全境!否則,本大臣亦保留終止和談,倡議我皇,遷都再戰!”

李鴻章這話如同冰冷的刀子一般,一下子從日本人的胸膛裡剜下了塊肉。所有人都是一個念頭:“完了!恐怕只能最低限度地達成和議了。”在這之前,日本雖然研究出了最低程度戰爭賠款的大概數額,但總還是覬覦著能斂取更大的利益。

伊藤博文陰沉著一張臉,良久無言。好半天才抬頭道:“鑑於貴我兩國分歧太大,我提議今日暫停和談,明日繼續。”

李鴻章慢悠悠地站起了身子,對著對面的日本談判代表就是略略地一拱手,扭頭就要走。

“中堂,還請留步。”正在此時,卻被伊藤博文出口挽留住了。李鴻章定住了身子,轉頭笑吟吟地瞧著伊藤博文,看其有何話可說。

伊藤博文幾步走了過來,就站定在李鴻章對面。伊藤博文身為日本首相,又是明治老臣,堪稱日本一代俊傑之首!而李鴻章,更是被西人稱為東方‘俾斯麥’。兩個東亞國家的上層領導人,第一次就這麼面對面地對視著。

伊藤國學不錯,直接說起了漢語:“中堂,我想貴國政府是迫切希望和平的。”

李鴻章笑了:“伊藤首相,我想貴國政府同樣迫切希望和平!”幾乎是原話回敬給了伊藤。這會兒,透過何紹明那封電文,加之這幾天來留心觀察,相互印證之下,足以佐證何紹明所言非虛。日本,已經無力為繼了!

而伊藤這會兒尚且不知道李鴻章的轉變,只是絞盡腦汁,試圖將雙方的強勢所在重新掌握在手:“貴國何紹明之強勢崛起,已經成必然……延長議和,固然與我國不利,但於貴國政府而言,似乎威脅更大吧?一支公然喊著保中華而非保大清的軍隊,尤其是這支軍隊有著強橫的武力,中堂,也許何紹明下一個目標,就是趕在大日本帝國軍隊之前進駐北京。”

李鴻章無所謂地一笑:“伊藤首相,我老頭子自認為比首相還熟悉何紹明這人,說起來此人形勢無非順應大勢,而後大勢所趨無往不利。倘若這和約真依著首相的意思簽了,那他何紹明正好可以名正言順地來個清君側。老頭子是誠心來和談的,也請貴國考慮一下切實的問題……旁的不說,據我所知,貴國國庫恐怕已經徹底空了吧?啊?哈哈……老夫告辭!”李鴻章笑著一拱手,扭身就走。只留下伊藤博文愣愣地站在那裡。

李鴻章一路掛著燦爛的笑容,就如同勝利者一般,一直到走出春帆樓,進了轎子,老李臉色這才陰沉了下來。誠如伊藤博文所擔心的,北地的何紹明羽翼已豐,勢同曹操、王莽。稍有不慎,這大清就有覆滅的危險。李鴻章是個典型的士大夫,他堅持著在後世人們看來愚不可及的所謂氣節,那就是烈士不效二主。他老李風風雨雨一輩子,忙活著給大清裱糊,不想臨了臨了卻換了個主子。

和談拖延下去,對於清日來說都不利,唯一的既得利益者就是那個何紹明!和談時間長了,這小子勝仗一個接一個,匯聚天下人望。相形之下,朝廷就顯得懦弱無能;和談條件要是苛刻了,甚至不用他何紹明說出來,那些懵懂的士子就得跳出來,呼喊著‘朝有奸佞,敢請何大帥清君側’。

議和拖延到了今天,日本人的銳氣已經消磨的差不多了,除了伊藤之外,所有的日本代表表現的越來越急躁。老李估摸著,也應該差不多了,下次,日本人也該鬆鬆口了吧?

沉思之中,李鴻章的轎子一路向前。途經外濱町郵便電信局前,將至江村雜貨店。過江村店再向北拐,前行約五十公尺,就是引接寺的門口了。但在此街道拐角處,人群擁擠,爭看大名鼎鼎的中國全權大臣李鴻章。當轎子從人群中穿過時,忽有一暴徒排群而出,直至轎前,手按轎伕肩膀,趁轎伕驚訝停進之際,對李鴻章開槍。

‘碰’的一聲槍響過後,槍彈擊中李鴻章左眼下,老李頓時鮮血直流。向後仰倒,生死不知。兇手趁著大家夥兒都愕然的光景,奪路而逃。

震驚!除了震驚還是震驚!誰也沒有想到,在光天化日之下,街道上尚且站滿了日本兵與警察,居然還有暴徒突然越眾而出,刺殺李鴻章。

‘嗶~嗶~嗶……’直到兇手逃出五十步開外,日本警察這才反應過來,一邊吹著哨子,一邊兒招呼著人手追了上去。

且說這邊。

“中堂!”“中堂……”隨行人等呼啦啦圍聚了上來,大家夥兒齊齊朝裡看去,生怕李鴻章有個好歹。掀開簾子,卻見李鴻章以手捂住傷口,鮮血汩汩而出,已經留了滿臉滿身,其形象煞是可怖。

“中堂!”

“父親!”

李鴻章慘然一笑,騰出左手對著大夥兒擺了擺手:“沒事,死不了,且先回行館。”出事兒的位置,距離接引寺不過五十步的距離,李鴻章乾脆也不坐轎子了,徑直走了下來,就在一眾隨從的護衛下匆匆進了住所。

歷史又跟我們開了個玩笑,在轉了一個大彎兒之後,似乎正在迴歸到原有的軌道之上。兇手名小山豐太郎,郡馬縣大北島人,年二十六歲,是個無職業的青年。

此時的日本國內,因為新聞管制,根本就不知道這會兒日本陸軍在中國戰場上已經陷入泥潭,更不知道國庫已經匱乏到了極點,乃至於整個日本已經無力為繼。受到新聞報紙上鋪天蓋地樂觀情緒的影響,對戰爭的歇斯底里已經在日本國內造成一種擴張主義流行病,而小山豐太郎正是在這種流行病的重症患者。

無論前世還是今朝,這個受到日本國內狂熱主戰氣氛感染到歇斯底里的年輕人,心裡頭認定了‘日軍放棄佔領北京是意味著日本的恥辱,目前同中國簽訂和約為時尚早。’,也因此企圖透過刺殺李鴻章而達到破壞和談的目的。

李鴻章遇刺的訊息一傳出,世界譁然。在進行議和之時,行刺他國和談代表。一時間針對日本的惡評如潮,鋪天蓋地而來。就連日本的主子英國人,這會兒都有些掛不住臉面。更逞論他國了。

訊息傳回國內,已經不是譁然了,震驚!愕然,而後就是憤怒。

戰事打了一半,大清國尚且有一支可戰之軍,而且是百勝之軍,還有抵抗的能力的時候,朝廷提出議和已經讓天下老大的不滿意了。怏怏華夏,幾千年的傳承,何曾受到過一個個彈丸島國強加的屈辱?而今和談尚且在進行中,談判代表卻被人家槍擊,這讓民眾情何以堪?

最先行動起來的,還是那些讀書種子們。大夥兒聚集在京城,約好了時辰,翌日再次走上街頭,拿著上呈朝廷的摺子,呼喊著‘遷都再戰’的口號,氣勢洶洶直奔都察院而去。有了前次的經驗,士子們駕輕就熟,排著隊一個個上前遞交上表。

與此同時,各地督撫通電不休,一個個吵嚷著‘有辱國體’‘欺人太甚’,懇請朝廷撤回使者,將戰事進行到底。

一瞬間,李鴻章的遇刺事件將整個國朝上下的不滿情緒徹底點燃,一股股政治風潮湧向京師,湧向紫禁城,矛頭直接指向慈禧。清廷,當即就慌了手腳,一時無言失聲。

日本也不好過。這麼一樁嚴重的外交事件,已經極其惡劣地影響了日本的所謂國家形象。日本人生怕因為此次事件,清國會引得歐洲列強的同情,從而干擾談判。

就在甲午年年末,整個東亞風雲湧動。清日兩國是戰是和,東亞未來格局如何,亂糟糟如同一團亂麻一樣讓人眼花繚亂。誰也不知道,明天,到底會發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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