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日本外相陸奧宗光私邸。

“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將希望寄託在韓人身上!決定東亞的未來,只能是我們大和的先覺勇士!”說話的是一身和服的頭山滿,挺直著身子,跪坐在一張茶几前,面色激動,語氣激昂。

聽他說話的,除了一身西裝革履的日本外相陸奧宗光,還有一位穿著軍裝的中年人。這人四五十歲年紀,面向頗為顯嫩,他就這麼面沉入水,靜靜地聽著,扶在膝蓋上的手指有節奏地彈動著。這人,卻是日本陸軍參謀長川上操六中將。

“日本不需要開化黨的配合!到時候他們只不過是一個過渡的門面罷了!對於帝國外務省鄙人很失望,十天的時間,居然還在與清國扯皮。日本需要這場戰爭,我們不能再讓清國再增加一支駐朝軍隊了!”

陸奧宗光臉色有些尷尬,點了點頭,道:“頭山先生,我知道您一向高瞻遠矚,可是……沒有開化黨的配合帝國很難再搞出甲申年間的政變……至於說駐朝軍隊,你說的是何紹明的關東軍麼?根據與清國的交涉,清國人已經做出暗示,很快就會撤回這支軍隊……”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頭山滿一改往日的從容與淡定,神色頗為猙獰。“一年,整整一年,帝國情報部仍然對這支軍隊一無所知,而鄙人麾下的仁人志士前後失蹤了近四十人,而只帶回了關東軍可能有兩萬到三萬人的規模,以及是清國新式陸軍這樣的情報。至於它的軍隊建設、部隊訓練、組成、參謀、後勤、各部隊番號、主官等等等等,對這些我們一無所知!一無所知!這是帝國的恥辱!”說話間,頭山滿攥拳狠狠地砸了下榻榻米。

“所以……”一直凝神聽著,不說話的川上操六開口了。“所以,參謀部需要重新考慮徵韓徵清方案。此前預計,清國在朝鮮出現變局的情況下,最多會派出五千人的陸軍,而帝國則需要派出六七千人的陸軍。如清國繼續增兵,則帝國需要繼續增派一個師團……待擊破在朝清軍,消滅清國北洋海軍,第二波兩個師團登陸遼東半島,第三波兩個師團登陸山東,直插清國腹地,則大局底定。現在……”川上操六皺了眉頭,眼神閃爍著,顯是在心中不停地計算著,究竟要如何應對清國新冒出來的關東軍。

何紹明的關東軍一直讓在座諸人如鯁在喉。憑空就冒出了這麼一支軍隊,而且據說實力強悍,情況到底如何誰也說不清楚。這讓三人不得不重視。

“川上中將!帝國如今的情形已經是岌岌可危,我想這點你我都知道!”頭山滿蠻橫地打斷了川上操六的說辭。

二十年之期,日本上下一直為了徵清計劃做著準備。為了打敗北洋海軍,日本政府勒緊了褲腰帶,硬是將每年財政預算的百分之四十投入海軍,天皇更是節衣縮食從內庫中每年拿出三十萬日元用於海軍。多年下來,海軍已經有了與清國北洋海軍決一死戰之力。而國內,因為多年的擴軍政策,貧民苦不堪言,生活窘迫,社會矛盾已經累積到了一定程度。此刻的日本,就如同一個地基沒打好的大廈,若不及時修補,大風一吹時刻都有倒塌的危險。

是以,徵清大計如今已經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地步。

頭山滿站起身,走了幾步,指著牆壁上的地圖道:“朝鮮亂起,鄙人早派了先覺之士奔赴漢城,只待漢城之兵抽調一空,帝國在漢城的勢力就可趁勢而起!到那時,控制了王宮,政府,只消一封照會,帝國十餘萬虎賁駕船東渡,必可一血先祖之恥!”頓了頓,頭山滿臉色緩和,隨即笑了起來:“至於關東軍,清國上下腐敗已久,最精銳的淮軍也不過如是。諸位可想而知,一支剛剛建立不到三年的新軍,能敵得過天皇的無畏勇士麼?”掃視二人一眼,見二人都在注視著他沉思,滿意地笑了下。

良久,陸奧宗光結束了思索,低聲道:“那麼,這一切都要等到朝鮮亂起……”

“陸奧外相,你怎麼還那麼天真?”頭山滿不屑地瞥了一眼,隨即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丟了過去。“朝鮮,亂事已起!這是在朝潛伏的天佑俠團志士連夜駕船送來的情報。”

陸奧宗光疑惑著,開啟信箋,只看了幾眼,神色立即大變。既有興奮,也有恐慌。他深知頭山滿所領導的浪人團體在帝國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些人背後,要麼是軍部、財團,要麼是政界、舊藩主,甚至還有皇室的影子。他們在日本國內外活躍著,搜集情報,打擊政敵,間接影響著日本國策的走向。大概,這也是日本維新不徹底,加上舉國野心勃勃,所產生的怪胎吧。

只是陸奧宗光從沒有想到,浪人團體居然要引導這場賭國運的戰爭!

頭山滿傲然地負手行到玄關,伺候的下女拉開門,就在那兒鞠躬著,給頭山滿遞了鞋子。頭山滿一邊穿了鞋子,一邊頭也不回地道:“陸奧君,川上君,我的天佑俠已經開始行動了,只是希望到時候你們不要錯失了漢城的機會!這樣的藉口,千載難逢!”

譁啦一聲,玄門關上。

陸奧與川上對視著,都在眼神中探視著對方的意見。

川上不同於陸奧久居國外,他這些年是親眼看到了浪人勢力是如何的猖獗,隨即投了個安慰的眼神,苦笑道:“無論如何,都是為了帝國的未來。”

“是啊,帝國的未來……只是,那支關東軍真的可以忽略麼?”陸奧宗光的眼神發散,目光彷彿透過木質的閣樓,穿過對馬海峽,飛到了讓他擔心的平壤關東軍軍營之中。

天津,直隸總督府。

簽押房內,上首坐著直隸總督李鴻章,兩側幕僚落座,一個個鼻觀心口觀心,盯著場中一襲白衣的楊士驤在那兒慷慨陳詞。

“中堂,今兒一早得了漢城袁慰亭的電文,慰亭對關東軍入朝,深表擔心。朝廷此舉分明就是分了北洋的權,而後放出何紹明跟咱們來個二虎相爭啊。況且,朝鮮之安不在於駐紮兵丁多寡,而在於宗藩關係穩定。前有與日人簽訂的條文,倘若日人以此為藉口再增事端,保不齊就是另一個甲申。為朝鮮計,還請中堂……”

楊士驤神色懇切,看上去頗為焦慮。在他心中,一直認為關東軍是北洋大敵!他日覆滅北洋者,除此子外再無他人!

不待他說完,李鴻章擺了擺手,有些不悅道:“朝廷自有朝廷的考慮。你當朝鮮是好地方?老夫還巴不得他何紹明接了這個苦果子呢。袁慰亭?此人能力是有,就是貪戀權位,當年若不是刻意收攏慶軍如何會被參劾,而掛了得罪友邦的罪名閒賦?況且,調關東軍入朝不過是權宜之計,西邊兒那位是想著拿他何紹明開刀了。待兩月一過,何紹明率軍回返,遼陽關東軍只怕就要改姓了。”

“中堂,那萬一日人輕啟戰端?”

“沒有萬一!”李鴻章一拍茶碗,濺出滾燙的茶水,而他卻恍若未覺一般,緊緊地攥著。目光死死地盯著楊士驤:“蓮府是不是說近來狂生梁卓如在時文報所述之悖論?荒謬!荒謬絕倫!日本蕞爾小邦,如何敢挑釁與天朝上國?老夫經略北洋三十年,如今海上有世界第七的艦隊,更有定、鎮兩艘鐵甲鉅艦,陸上除了精銳淮軍,全國更有四百二十營練軍,虎賁二十餘萬,他日本如何敢挑釁?就算日人得了藉口又能如何?不過增派幾百護衛,守衛使館罷了。日清必有一戰,哼,無稽之談!”

也無怪老李如此義憤。苦心經營數十年,臨了,卻被一狂生一語否決,言之鑿鑿預言,倘若日清開戰,大清必敗。這話裡有話,天下人都知道,如今的朝廷全靠著北洋撐著門面。大清敗了,那就是說老李的北洋倒了。要說對手是英、法、俄也就罷了,偏偏是李鴻章不屑一顧的日本,這叫老李如何不窩火?

李鴻章馭下寬鬆,對才子楊士驤更是禮遇有加,今日這驟然發火,一時間竟讓整個簽押房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打量著楊士驤,都盼著楊士驤知難而退跳開這個話題。否則,而後殃及池魚自個兒可就倒黴了。

不想,楊士驤不但不退卻,卻知難而上。抱拳道:“中堂,蓮府是怕何紹明畢竟年輕,又領過萬大軍屯聚平壤,沒了朝廷的約束,驕兵悍將難免多生事端,此必影響宗藩親善。近竊聞,何紹明四散宗室子弟,把持平安道大小衙門庫府,搜刮糧餉。此事若被日人得知藉機施壓,國際之上,大清外交必陷入不利之境。”

李鴻章此刻收了火氣,聽了這話,仔細一想楊士驤所說不錯。日本不足為懼,怕的是俄國人萬一趁機出兵,那可真就是不妙了。點了點頭,道:“此一說倒也在理。”轉而看見靠在椅背上打盹的張佩綸,心中不喜,冷哼一聲:“幼樵,可願走一遭京師?”

聲音輕微,而正打盹的張佩綸卻有如遭了雷擊一般,猛地戰慄一下,坐直了身子,拱手道:“遵中堂的吩咐。”說罷,又憊懶地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彷彿他的那股精神頭,只能維持一瞬而已。

李鴻章知道這個便宜女婿方才一準兒沒聽到自個兒吩咐了內容,不好當眾揭醜,怎麼說也是自己女婿,隨即重複道:“幼樵拿了我的帖子,去京師拜會拜會六王爺、內務府李總管,如今半個多月都過去了,遼南那兒也差不多了。趁早將何紹明收回去吧。”沉吟了一下,李鴻章神色猶疑著,問道:“幼樵,此番運送關東軍,定然一睹關東軍全貌,不知?”人就是如此,李鴻章最信任的首席謀士楊士驤一天到晚在他耳根子重複關東軍何紹明是北洋大敵,時間一長老李自個兒也有了疑心。

張佩綸愕然了一下,隨即嬉笑道:“中堂不說,幼樵倒是差點兒忘了。那位提督欽差何大人,一見到致遠艦鄧世昌,如同丟了魂兒一般,楞說了半句詩文。回頭才聽底下官弁說,原來還有上文:‘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嘿,居然當著活人的面兒送了一幅輓聯。而咱們鄧軍門,就這麼生生地接下了,臨了還囑咐,倘若他日戰死,請何大人將此文刻於墓碑之上,哈哈……”

“哈哈……”

下面人一陣嬉笑。都道,倆人一個去過英國,一個留過美國,到底是沾了洋鬼子的邪性,行事怪異。簡直就是不尊禮法。

方才肅然的氣氛,就在哄笑聲中一掃而光。幕僚們紛紛上前彙報當日之事,李鴻章也就含笑著一一批覆。只是,回到自己座位的楊士驤卻似笑非笑地咬著嘴唇,盯著在那兒與身旁眾人說笑的張佩綸不放。恍然間,張佩綸轉頭之際,二人目光相碰,楊士驤分明從中讀出了那一抹戲謔。

轉瞬,張佩綸又轉頭與旁人說笑去了。楊士驤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戲謔到底是什麼意思?何紹明究竟許給了張佩綸什麼好處,讓張避而不談關東軍如今的軍力?隱約間,楊士驤瞧著簽押房內說笑的眾人,驟然感覺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灰氣,一股不祥之感油然心頭。

平壤,關東軍營地。

十幾日的工夫,依著何紹明的吩咐,一座簡易的軍營就這麼草草地修建完畢了。這倒讓平壤各朝鮮官員大大的松了口氣。徵發民夫三千,若是遲遲不得放歸,耽誤了農時,少不得又是一番官司。這邊兒才松了口氣,流水般的飛報便彙集在了平壤。

十幾日的時間,五十來撥黃帶子領著一幫兵痞四散平安道各地。到了衙門庫房,二話不說,甩過去一張白條,領著人就將其封了起來。隨後驅使著衙役將庫房內的錢糧半點兒不留,全都裝上了馬車,隨即運往關東軍營地。

各地朝鮮官吏是敢怒不敢言。碰到好說話、心情好的,會來這麼一句:“瞧好了,上面兒有欽差的大印,咱們不過是週轉不開罷了,三個月一過,待遼東糧餉運到,一準兒還上。”

碰到脾氣彆扭的,一句話不說指揮著人拉動槍栓,將官吏衙役驅趕一空,而後堂而皇之地霸佔了庫房衙門。臨了還來一句:“怎麼著?別說爺拿著上國欽差的大印欺負你,你要是不服,待來日爺回了京城,大可以找上門來。爺就住琉璃廠,同六衚衕把手第一家!爺們兒候著你,到時候爺讓你一支胳膊!”

這就是小國的悲哀,形勢不如人,處處看人臉色行事。再怎麼抗辯不合規矩,面對著黑洞洞的槍口也得妥協。各地官吏哭喪著臉找了平壤府使,府使又找了平安道監司,眾人義憤填膺到了關東軍門口,打算找欽差何紹明理論。不想卻吃了閉門羹。門口衛兵一句“我們何帥偶感春寒不宜見客”便將一眾人等打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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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一臉嚴肅不苟言笑,卻很是跋扈的門衛,平安道閔監司一摔袖子,帶著眾人扭頭就走。“走!本官上書王上,且看上國如何處之!”

一眾朝鮮官吏把這話當成了託詞,可事實上,何紹明還真病了。

營務、訓練,這些自有秦俊生操持,根本用不著他何紹明。何紹明閒來無事,瞧見天氣日暖,不少的野生動物活躍在山間地頭,便起了打獵的心思。帶著幾十名護衛,好好過了把田獵的癮頭。不想,山風一吹,倒還真感冒了。

帥帳內,何紹明裹著被子,捧著一杯開水將鼻子湊過去,猛吸著蒸汽,藉以緩解鼻塞之苦。好半天,抬起頭心中腹誹,也不知白加黑什麼時候能發明出來,有康泰克也成啊。

正躊躇間,就見門簾挑動,一臉凝重的秦俊生走了進來。

“大帥,漢城傳來的訊息。”說著,秦俊生將手中的信箋遞給了何紹明。

展開信箋一看,何紹明微微苦笑。歷史,還是按著它原有的軌跡在發展著,預定中的東學道作亂,終於如期發生了。旋即瞭然秦俊生為何臉色凝重,自己反覆灌輸著日清甲午戰爭的走勢,如今被自個兒說中的開頭,如何不叫秦俊生凝重?萬一若是結局依然如歷史一般,我輩軍人如何自處?

何紹明長出了一口氣,畢竟,歷史還在把握之中,那麼,自然也好有針對性地進行謀劃。至於改變之後,再如何,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電告遼陽,讓裴緯提了銀子儘快再去一趟京城,無論如何,我們要在五月前返回去!”

“是。”秦俊生如同一名副官一般,何紹明說一句,他便拿起筆記錄一條。

“給第一師發電,四月前結束僱傭任務,儘快趕回。”

“另外……告訴那群破落戶一聲,加緊搜刮,咱們時間不多了……我可不想留下一顆糧食輜敵!”

“是。”秦俊生記錄完畢,收了本子。旋即猶疑著,幾欲張口,卻始終沒有說出話來。敬了禮,轉身去了。

何紹明心知,秦俊生是想問個究竟,到底自個兒是如何做出這猶如預言般的猜測。能說麼?恐怕這輩子都得藏在心底,穿越這事兒說出去誰信啊。

秦俊生關上簾子的瞬間,清冷的空氣吹了進來,頓時讓何紹明精神一振。“也是時候聯絡聯絡那位朝鮮太上皇了……甲午……”何紹明目光深邃,隨即凝神,撇下被子,坐到桌前奮筆疾書起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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