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之後,天一日熱過一日。蟬鳴斷斷續續, 夏日人懶怠, 愈發悶在屋中,不願出門。

午睡之後, 陸夫人得侍女綠腰報, 說寧平公主過來玩。侍女持扇在旁, 小風徐徐。陸夫人倚著榻,半晌沒精神, 便讓僕從找三少夫人過來。這意思, 自然是讓三少夫人替她接客了。

侍女綠腰為難道:“夫人您忘了?這兩日朝廷休沐, 三郎在家住著,三少夫人早讓人來說她要歇兩日陪三郎。”

陸夫人揉額角的手, 一頓,這才想起此事。

夫君休沐, 女君就要留在家陪……羅令妤掌中饋之權時陸夫人擔憂自己兒媳的未來, 羅令妤不掌了,陸夫人又不理解一個男的, 有什麼好陪的。難道見見下人、算算賬,還會耽誤羅令妤和三郎說話麼?郎君住在家裡,不就是那點兒事,何以需要專程告假?

然顯然,在三少夫人那裡,她夫君是需要陪伴的。

端莊古板的陸夫人和羅令妤不是一路人,她自然理解不了二房那對新婚夫妻的情趣。羅令妤既然不來招待寧平公主, 陸夫人既怕別的小輩女眷和公主不熟,又怕自己不見人嚇著了膽怯的兒媳……最後陸夫人只好出門,自己親自去陪。

出門前問及陸二郎何在。

答曰二郎在府衙。

陸夫人頓時生恨:“……同是休沐,三郎就回家,我兒就不知道回來。他還要不要娶妻了?”

綠腰溫柔勸夫人:“二郎還沒開竅呢。”

陸夫人不耐:“趕緊讓他給我滾回家陪他未婚妻!”

劉棠在待客廳忐忑不安地迎接未來婆婆過來,她來了之後問起羅令妤,知道羅令妤不來,便更不安,怕自己來錯了時辰。陸夫人倒是對兒媳很溫柔,陪兒媳說了幾句話。但是陸夫人顯然沒多少情趣,一板一眼如同訓話般,看公主越來越沉默,陸夫人硬著頭皮提議——“棠兒還沒逛過我們家園子吧,我帶棠兒玩玩如何?”

劉棠說話細聲細語:“是。不會給夫人添麻煩吧?”

於是浩浩蕩蕩一群人,陪著陸夫人和寧平公主去逛園子。半路上,陸夫人終於想出一個話題,就“中饋”這個議題努力地跟劉棠說了幾句話。劉棠同樣小心翼翼地陪著未來婆婆,只是聽婆婆話裡話外有一旦她過門、讓她過來跟著學掌中饋,小公主略微沒勇氣。

過亭榭殿堂、高聳樓閣,一行人在石橋上的雙面空廊走著,雕欄曲折,湖水清碧。兩岸的喬木芳樹、蓮花芭蕉,連著一重重水波與陽光,一起晃盪,踩在眾人腳下。陸夫人要跟劉棠說話時,聽到小公主驚訝地叫了一聲。劉棠攀到了欄杆上,俯身向下望,並招呼:“夫人你看!”

只下廊下湖水碧波盪漾,荷塘飄香,花如紅霞鋪展。陸家後院的大湖與秦淮河相連,湖中種植百年荷花,每年夏日荷花盛放,都是陸家難得一景。但此時劉棠驚呼,不是因看到湖中花開,而是在荷花池中,她看到了划著小船的陸昀夫妻,還有小娘子羅雲嫿。

荷葉碩大如盤,碧綠粉紅二色交映,接天連日,一望無盡。小船停在荷葉間,被荷葉和荷花催著走不動,船槳乾脆靠在船身上,任由小船隨水而蕩。陸昀和羅令妤相挨而坐,挽著袖子正在撥水採蓮。船頭放了許多蓮蓬,陸昀摘蓮,羅令妤剝蓮子,卻都便宜了船另一頭的小女郎羅雲嫿。

羅雲嫿聲如黃鸝,搖頭晃腦地背誦古詩——

“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

“金槳木蘭船,戲採江南蓮。”

“碧荷生幽泉,朝日豔且鮮。”

絞盡腦汁背完了腦中的存庫,羅雲嫿便央求著:“就這些了,只記得這些了……姐姐、姐夫,給我蓮子吃嘛!”

羅令妤聽妹妹催促就哼道:“忙著呢,沒空。才背了幾句就要吃,你真是太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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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她說忙著,並不是在忙其他事,而是將剝好的一蓮子,塞入她夫君的口中。陸三郎垂目,目中輕笑撩她一眼,羅令妤目中生笑,這才有空理妹妹。羅雲嫿嘟著嘴,瞪了姐姐一眼。陸昀在旁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嫿兒多大了?”

羅令妤一驚,仰頭與他對視一眼,暗想陸昀的意思難道是現在就給妹妹說親麼?她心中乍喜,自然希望妹妹的婚姻比自己順遂。羅令妤正要湊去討好陸昀,誰料陸昀戲謔無比地看她一眼,就移開了目光。

羅令妤:……這人莫非是逗她呢?

陸昀和羅令妤領著小妹妹在荷塘中玩耍,忽聽到上方劉棠的喊聲:“三郎,羅姐姐,嫿兒,你們在做什麼?”

幾人仰頭,逆著陽光,看到了遊廊上的一眾人,以面色難測的陸夫人、和滿臉好奇而欣喜的寧平公主劉棠為首。陸三郎何等矜貴,他只是坐在船上,遙遙跟眾人點了個頭,便算招呼。小娘子羅雲嫿活潑,站起來挨個跟人揮手打招呼。羅令妤則衣帶隨風揚,娉娉嫋嫋地起身,笑盈盈地回答了岸上的問題:“夫人,公主殿下,我和夫君想煮蓮花茶,正好家中荷花都開了,所以過來試試。”

蓮花茶?

岸上幾人愣了下,都是沒聽過。不過顧名思義,聽名字大約也該知道此茶是何意。

劉棠目光燦亮,崇拜地望著水上船頭的俊男美女:陸三郎和羅姐姐真是了不起,好似什麼都可以拿來搗鼓一樣。

陸夫人看船頭擺著的蓮蓬,不置可否。但是荷花茶……陸夫人想到湖裡的荷花都被採掉,湖中光禿禿的樣子,不覺提醒道:“咳咳,你們兩個摘上兩朵花就可以了,莫要把花全摘了。就算要煮什麼‘蓮花茶’,也不要忘了過兩日的賞花宴。荷花若都沒了,賞什麼花?”

陸夫人肉眼可見,看船上神色閒然、單腿屈膝而坐的俊美郎君聞言後,長眉輕輕揚了下。陸昀高貴清冷,但他唇一勾,似笑了一下,卻沒說什麼。

羅令妤抿唇,也輕輕笑了一下。看陸夫人一行人滿臉困惑,她才柔聲細語地解釋:“荷花茶不是摘荷花泡的茶。我與夫君查古書,試著還原書中那茶——說是將茶葉撮少許,用紗布包裹,置於盛開的蓮花中。花心早晨開,晚上閉。夜裡華中落了露水,水再浸入紗包中的茶葉。清晨從閉了一夜的花中將茶葉取出,再去烹茶。這才是‘蓮花茶’。”

劉棠瞪大眼,第一次聽到這種新奇說法,輕輕地“哇”了一聲:“你們……看的書好多啊,這種冷僻的都知道。”

羅令妤笑盈盈,謙虛道:“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呢。是我夫君翻書出來的……正好下午無事,便想實驗一下。”

陸夫人則是臉驀地一紅,一下子明白剛才陸三郎那似笑非笑是為何了——陸昀那個清高的,估計又在心裡笑話人呢。若不是羅令妤解釋,陸夫人恐怕被陸昀在心裡奚落許久,都不知道陸昀在笑什麼。

……這個三郎!

羅令妤看陸夫人面色不好看,似很尷尬,立即狀若無知,噙笑補充:“待我與夫君研製出了這茶,一定會送給伯母嚐嚐的。”

陸夫人臉色好看了些,點頭。但她偏頭看一眼旁邊滿目欣羨的公主劉棠,心裡一頓。劉棠羨慕而崇敬地看著湖上那兩人,陸夫人咳嗽了幾次,小公主都戀戀不捨,捨不得走。陸夫人心中無奈至極,再次對自己那個久不歸來的兒子滿是怨氣——

人和人的差距怎如此大?

人家三郎不光是名士,還會拿著稀奇古怪的書中有趣的東西去討好妻子,和妻子同樂。大夏日的,還有閒情逸致去研究什麼茶。

她的兒子木頭一個,完全不知如何討好未來媳婦。

……難怪借住陸家,羅令妤這樣的美人喜歡上的是陸昀,而不是陸顯。

……

陸顯回來後,自是被母親狠狠說了一通,一時也很愧疚,聲稱一定好好補償公主。但陸顯並沒有多少時間在婚前與未婚妻發展關係,因很快,陸家和皇室為陸二郎和寧平公主的婚事定好了婚期,就在下月。略有些懵,陸二郎陸顯接受眾人的祝賀時,才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忘了衡陽王劉慕。

他答應借婚事相賀之事,讓陛下同意劉慕回建業一趟。

夏日晚上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陸顯在書房中踱步,琢磨這道奏摺該如何寫。密雨纏綿,門被從外叩兩下。陸顯開門,黑魆魆中,竟見陸昀和羅令妤相攜立在門口。

雨水滴滴答答,二人戴著蓑笠,美人如玉。沒有侍女相隨,羅令妤手提著燈籠,陸昀則提著一簍,在陸顯詫異中,陸昀伸出簍子,將所謂的“荷花茶”送來。羅令妤在旁解釋:“前幾日答應伯母送的‘荷花茶’。二哥嘗一嘗,若是好吃了,我們再送來。”

陸顯:“你們……”

陸三郎不等陸二郎說完,就淡然地打斷:“我和令妤不留了,得把剩下的茶給其他長輩送些。”

陸昀俯眼看一眼羅令妤,目中幾多溫意。羅令妤這樣會做人,他正好在家中,自然要陪她專程走一遭。總不至於讓陸家人真的覺得,陸三郎不重視自己的夫人吧?

陸昀低頭掠目時,羅令妤捂臉一笑,眼眸似水,輕輕在陸三郎身上拂過。二人四目若有若無地落在對方身上,又不經意地移開。陸昀低頭為羅令妤扶正蓑笠時,他的袖子,輕輕擦過女郎溼潤的面頰。霧氣瀰漫,繁雨綿綿,羅令妤的眼睛移開,卻再次回來,視線落在陸昀身上。

陸昀忽然撩目看她,她抿唇一笑,只看著他如何為她扶蓑笠,竟是一動不動,一點兒忙不幫。

風雨同行,乃叨天之幸。陸二郎眼睜睜看著他夫妻冒雨相攜而來,又慢悠悠地在雨水中離去。

雨滴滴答答,潺潺如溪,落在青苔上,濺起水花如蓮。

青年男女在黑夜中曼然離開的背影,繞著一團濛濛輕霧,似神仙一般。

……

夜雨寒而不絕,陸二郎微微露出笑,關上門,回到案前,繼續寫自己的奏摺。寫完又改,不斷潤色,只為一道摺子可以為劉慕爭取來回都的機會。他改得累了,伏案而眠。

夜中雨水淅瀝在窗外,昏昏沉沉的,他將上一個做了一半的夢,繼續做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陸三和羅妹妹,就是別人眼中的神仙眷侶啊~~一般夫妻也就郎才女貌金童玉女齊眉舉案,神仙眷侶我覺得是特別難的。不僅要長得好看,還得才華橫溢,生活情趣啊審美啊都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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