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雨跟在戚映竹身後,不斷地問:“你到底叫什麼?”

他突來的執著,卻並未讓戚映竹開口告訴他姓名。

她和他什麼關係,要將閨名告訴他?

年少女郎悶著頭在前方走,披帛輕輕擦過時雨的手。前方雜耍火光大亮時,風迎面而來,戚映竹雪青色的衣裙微微搖曳,藥香味拂過時雨的鼻端。

時雨胸口劇烈一震,恍惚得他指腹發麻。

戚映竹回頭,覷眼悄然看他。她立在燈火暗光下,弱質纖纖的模樣,讓時雨一時無措,大腦空白。時雨覺得自己需要做些什麼,他又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時雨問:“……你想吃餅麼?”

戚映竹一愕,誠實回答道:“我不餓。”

時雨悶悶地“哦”一聲。

戚映竹的眼睛,追隨向一個從他們旁邊過去的路人。那人架著自己的孩童坐在肩膀上,小孩的手中搖著一竹蜻蜓。那竹蜻蜓在孩童的手中轉,孩童被街上熱鬧吸引,眼花繚亂,抓著竹蜻蜓的手不禁一鬆。

竹蜻蜓搖搖晃晃地,向戚映竹飛來。竹蜻蜓在風中轉得歪歪扭扭,窄平的橫板要擦上戚映竹的臉時,戚映竹抬手去接。

她接了空,因身後伸來一隻手,穩穩地抓住這只竹蜻蜓了。

戚映竹扭頭,見時雨手指修長又靈活,他輕輕一轉,那竹蜻蜓就在他手中轉得陀螺一般快。前方那丟了竹蜻蜓的孩子扭頭張望,看到了他們這裡,頓時急得哇哇大哭,拍打自己父親的肩膀。

戚映竹臉紅:“還給人家吧?”

時雨的臉突然湊過來,戚映竹被他嚇得後退一步。時雨盯著她,若有所思:“你喜歡呀?”

戚映竹:“……沒有。”

時雨歪頭,突兀地來了一句:“這麼簡單的木工,我也會做。”

戚映竹不解地看向他,時雨扭過臉追上那對父子。戚映竹在原地悶著,見時雨不知與人家如何說的,等他回來時,竹蜻蜓還在他手中。時雨笑眯眯;“人家送我了。給你!”

他大方地將戚映竹遞上竹蜻蜓,清晰地看到戚映竹的眼眸輕輕亮了一下。她總是悶悶不樂,於是她每次微微露出些歡喜的樣子,時雨心中都高興十分。

戚映竹接過竹蜻蜓,在手中看得新奇。她一個長在深閨、常年病歪歪躺著的女郎,確實沒見過這樣的新奇玩意兒。來看病的人,給她帶的都是珍貴藥材,珠寶綾羅,誰會拿這樣普通的小玩意兒打擾曾經的侯府千金呢?

戚映竹心臟咚咚,拿著竹蜻蜓不知道怎麼辦。時雨從後貼來,如同將她抱入懷中一般。她慌得要走時,他的手伸來握住她的手,少年清亮的聲音在耳邊:“這樣玩兒。”

他衝著她手中的玩意兒吹一口氣,那氣息柔柔地掠起戚映竹耳畔落下的烏黑髮絲。

少女的臉登時被他吹紅了。

他抓著她的手指頭教她,戚映竹的心被撕扯成好幾半。

一會兒是他拂在她腮畔的灼熱氣息,一會兒是他時不時碰到她手指的手,一會兒是手中的竹蜻蜓在轉。

戚映竹笨手笨腳,時雨卻很耐心。他不光教她玩兒,他還偷笑。戚映竹幾次聽到他在後的偷笑聲,她的耳根紅得更多。時雨微側頭,唇擦過戚映竹的耳尖,他張口,虎牙在她耳朵上輕輕一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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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映竹一顫,猛地抬頭推人:“時雨!”

時雨莫名地心虛,幾下竄出幾丈。他心跳得飛快,盯著她嗔怪微惱的眼神,他又心虛,又覺得刺激……還有點兒不好意思。

豐富的感情讓時雨有點兒迷惘,他扭過了頭,被攤販上賣的五顏六色的泥人所吸引。他道:“你看!”

戚映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所有街巷上買賣的小玩意兒,在戚映竹這裡都新奇萬分。她努力壓抑著自己的好奇,但她終究有幾分少女心性,看得目不轉睛。

時雨便來看她。

時雨:“喜歡啊?”

戚映竹連忙搖頭,移開目光:“時雨,我們走吧。”

她緊緊握著自己的竹蜻蜓,想她有這個就足夠了。待她病逝前,在她短短的生命中,起碼也曾有過快樂的時候。戚映竹低著頭,讓自己記住這一晚。

下一瞬,一個手指般大小、五彩斑斕的泥人,搖晃著落入她眼中。

戚映竹心臟弱,她被嚇得心跳加快往後退時,抬頭,果然看到是時雨拿著泥人在逗她。時雨看到她果然被嚇了一跳,他忍不住眉目飛揚。他歪頭看她,笑得露出虎牙:“你膽子真小。”

戚映竹嗔:“時雨,你不要嚇我!”

時雨哼一聲,手一伸,將泥人丟入她懷中。他大方無比:“給你的。”

戚映竹一愣,她說不要,說自己沒有錢。時雨與她推脫得不耐煩了,扭頭便閃入了人群中,強行將泥人丟給了她玩兒。戚映竹迷茫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不知道自己該在原地等他,還是去人群裡找他,時雨又突然出現在了她旁邊。

他手掌向上一翻,一個木簪子出現在掌心。簡陋的簪子上刻著木蘭花,淺淺幾筆,雕工卻精細。

時雨:“給你!哼,你就喜歡這種木頭泥巴……我比他們做的都好。”

戚映竹辯解:“我沒有喜歡木頭泥巴。”

她說:“我不能收你的簪子。”

收簪子是有意味的,是代表男女相悅的……但她猜時雨肯定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時雨撇過臉:“不,我就要送你。”

他不等她拒絕,探身而來,就將簪子插入她髮間。戚映竹僵得不敢亂動,亦心亂如麻。這般近的距離,他氣息拂在她面上,手指在她頭髮上撥弄。

戚映竹一會兒想自己出來時沒有換衣裳、衣裳是不是皺了,她沒有塗胭脂,臉色是不是太差,她眼睛夠不夠大,頭髮髒不髒……

時雨道:“好看。”

戚映竹呆呆看他。

重重疊疊的燈籠下,他對她笑,睫毛上沾著塵,閃爍如銀魚。時雨紅了臉:“七女郎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仙女妹妹。”

他說完,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有什麼新的東西又吸引到了他,他刷一下從戚映竹面前消失,戚映竹被他嚇得,已經心臟不再突然狂跳了。

她捂著自己的心口,低頭半天,微微地,抿一下唇角。

下一刻,時雨再次出現。他又給她帶了新的玩意兒:“給你!”

戚映竹:“你不要給我……我沒有錢財,不能還你。”

時雨不在意:“我有錢啊,你不知道我多有錢!”

戚映竹並未當回事,只心裡感動他如此待自己。她已然看出,時雨行事無拘無束,全憑心情……他全憑心情,卻給她買這麼多玩意兒,他待她的心……戚映竹低頭。

她小聲:“戚映竹。”

時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什麼?”

戚映竹抬頭,她跟著他學壞了,露出幾分狡猾神色,道:“沒什麼,你繼續玩兒吧。”

她只是盯著他看,看他的一眉一眼。

燈火闌珊下的少年如春日夜雨一般闖入她的世界。春暉明媚,就如他自己說的那樣,他很快就會離開。已經習慣病痛折磨的戚映竹不敢奢望什麼,她悄悄告訴自己:有過這樣一晚,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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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雨依然給戚映竹買許多玩意兒,多得她的懷抱都要放不下了。

時雨一邊買,一邊心裡有些小彆扭。每給她買一點兒東西,他就在心裡默默加一句——

明天的零嘴兒錢沒有了;

算了我明天不要吃飯了,我去蹭威猛鏢局的飯吧;

後天的零嘴兒也不吃了;

我、我不給自己買玩具玩了;

接下來十天,我都不給自己買東西了,也不吃飯了,也不喝水了,我沒有錢了,我要窮死了……

然而他心裡幾多不情願,手卻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一樣。看到她笑,他就想買……他這就是戲文裡說的“烽火戲諸侯”,只為美人一笑吧。

時雨懂那個昏君了。

兩人只逛了一會兒,實際也沒走多遠,戚映竹便累了。時雨帶她去那員外辦的戲臺前聽戲,二人站在人群中,時雨聽個熱鬧,但他扭頭,見戚映竹看得津津有味。

戚映竹悵然道:“我小時候,也隔著簾子看過戲臺……那時候大家說人多,怕我被擠到,不讓我看戲。”

時雨可憐她道:“那你不如跟著我,我天天讓你聽戲。”

戲曲聲尖,痴兒怨女,臺上臺下,皆是你我。

戚映竹心頭飄飄然如下一場春雨,她見怪不怪,低聲:“你又說胡話。”

戲臺上戲詞婉媚:“起那等窈窕淑女,是那幽閒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來求他……”

臺下喧譁聲中,戚映竹心肝燒,驚疑得怕有人注意到自己。臺上戲文句句在唱她…… 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咿咿呀呀聲中,時雨悶悶不樂,但他在這裡站不住。他想和戚映竹說話,戚映竹卻只知道盯著戲臺……時雨湊到她耳朵邊,她警惕地捂住耳朵,不肯讓他咬。

時雨被氣到。

他只好扯著嗓門喊:“你餓了麼?我給你買餅子吃吧?”

他囑咐戚映竹待在這裡不要動,一扭身便消失在了人群中。戚映竹並沒有太注意,因他總是神出鬼沒,而臺上的戲確實讓戚映竹聽得津津有味。她以前雖然也聽過戲,但一個人悶悶聽一出只唱給她一個人的戲,和那麼多人一起擠在戲臺下,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戚映竹這邊安靜聽戲,時雨人影消失,這段時間,那幾位穿著常服打扮成普通人的殺手立在戲臺對面的酒肆二樓,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惡時雨”一晚上都在那位女郎身邊竄來竄去,幾人已經明白這個女郎對時雨的意義重大。

幾人點頭:“看來就是她了。”

幾人對視:“現在下去抓她?”

殺手們當機立斷,有這個想法後,他們從酒肆樓上消失。幾人從不同方位,現身在了人群中,一點點順著人流,往戲臺的方向擠。他們盯著戚映竹的背影,看著距離一點點拉近。

然而悄無聲息地走過去並不容易,這裡人實在太多。突地,鑼鼓聲停,臺上的那出戏結束,轟然掌聲與喝彩聲從人群中爆發,讓幾個殺手不敢輕舉妄動。

他們同時,敏銳地發現,時雨回來了。幾人低下頭,趕緊裝作普通百姓。

一曲終了,黃粱短夢,戚映竹遽然從夢裡醒來。她被人群擠來擠去,已經離開了原地。心慌氣短,她這時才害怕,喚人:“時雨、時雨……”

戚映竹被擠得呼吸困難,心神也迷離。她越來越難受時,視線中看到一道黑衣少年的身影。戚映竹咬牙,堅持著努力往那人方向擠。她被人群踩了好幾腳,眼中波光瀲灩。

戚映竹伸手去推那人後背,聲音含幾分委屈,不覺帶上了撒嬌:“時雨,你怎麼不理我?”

那人驀地回頭,戚映竹一怔,因這是個女郎女扮男裝。這少女穿著男子武袍,也束著高馬尾,但根本不是戚映竹認識的時雨。

戚映竹一呆,她後退時,被那女扮男裝的少女一把握住手:“你找我?”

戚映竹聽到身後傳來少年不悅的聲音:“七女郎!”

她扭頭,看到捧著油紙包的時雨瞪著她。

戚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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