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從北方吹來,帶著對眾生的冷漠,將冰霜鋪滿天地。

冬天,在這一刻到來。

這是一個寒冬,或許冬季過後,迎皇州的凡俗又將出現無數被凍死的骸骨。

生命的脆弱,與其不值錢一樣,微不足道。

或許,未來的某一天,這天地間的眾生將逐漸的枯萎,紛紛埋葬在神靈之下,成了塵埃。

這塵埃可能只存在於風的記憶裡,隨著其遠去,蕭瑟的灑落。

就如同這一刻吹來的寒風,裡面也帶著死亡的吐息,飄散在了這距離八宗聯盟還有七天路程的叢林邊緣。

樹木落葉在風中捲起又落下,最終乾枯裡帶著餘溼,找到了自己的墳墓,與淤泥葬在一起,讓泥土越來越硬。

尤其是黑夜,這寒就更濃幾分。

風中的樹,在搖晃,因為它感受到了季節的變遷。

樹下的人,在顫抖,因為他看到了月光下的頭顱之臉。

六爺。

六爺的頭顱,已經沒有鮮血滴落了,就連粘在鬚子上的血跡,也都不再是鮮紅,而是透著暗色,成了紫黑。

但他的眼睛始終睜著,童孔已經渙散,沒有了生機,可其內的無神以及死亡前茫然與釋然的交融,風也無法吹散,只能將其鬚子微微搖動。

許青沉默。

他與六爺相處不是很多,只是從當初白戾之事有了交集,但從那件事情之後,六爺對他的關懷不少。

無論是白戾之事的贈寶庇護,還是清剿夜鳩組織時的背景保護,都使許青避開了很多麻煩與危機。

前者,是他與聖昀子凰禁第一戰的重要支撐之一,可以說若當日與聖昀子首戰,沒有六爺給予的玉簡,那一戰將更為艱難。

後者,六爺的全力支持既讓許青行事更順利,同時也震懾宗門內與夜鳩組織有利益關聯之人,使許青更安全。

六爺的保護,與七爺不一樣。

七爺是轟轟烈烈,當著天下收徒形成威懾,如一根長槍,刺破雲霄。

而六爺的性格與過往的經歷,使他的保護更傾向於無聲無息,就好似一面無鋒盾牌,給了許青退後的餘地。

在這冷漠的天地,在這殘酷的世間,這份無聲無息的關懷,許青很看重。

他性格重情重義,對敵人殺伐果斷甚至很多時候都無比殘酷,心底深處更是豎起高牆,充滿了對外界的警惕與戒備。

他將自己全副武裝,封鎖一切,也只是為了保護自己不被傷害。

這是許青從小的經歷造成的性格變化,但……在這一切之下,在這高牆之內,在這冰山的深處,藏著的是極少有人可以去體會的溫情。

對於敵人,許青心狠手辣,不死不休。

對於恩人,許青永生不忘,時刻銘記。

這就是許青。

寒冷冬夜裡,對於給他了關心,給了他溫暖,給了他火爐之人,他這一生遇到的不多,每一個,他都很珍惜。

但,雷隊走了,柏大師走了,如今六爺也走了。

所以他的心,此刻刺痛強烈。

他的身體,如今顫抖寒冷。

他的眼睛,慢慢出現血絲。

最終,化作了一股抬頭的力氣,緩緩的抬起頭。

這抬頭的動作,很艱難。

因為,在這一行人出現的瞬間,許青的身軀如被凝固,他不能動了。

那是威壓造成,那是生命層次的凝聚所形成!

但他還是掙扎的抬起了頭,因為哪怕是死,許青也不想低頭面對。

他盯著前方一行人裡,走在最前方的黑袍人,看著對方臉上的神靈殘面面具,看著對方手裡與六爺生前血液一樣的糖葫蘆。

帶著面具的黑袍青年,腳步停頓下來,目中浮現一些追憶,溫和裡透著親情,看向許青。

這溫和的眼神,讓許青一愣,心中隨之掀起強烈震動。

那若親情目光,讓他的記憶瞬間就出現了撼天動地的翻騰。

而隨著青年的停頓,其身後三人也都停下腳步。

夜鳩面具下的臉,泛起一些奇異之色,他認得許青就是那個參與了白戾之死,之前在自己出手下,逃過死劫的小家夥。

而眼前的一幕,讓他覺得事情遠不是那麼簡單,所以他沒說話。

至於聖昀子的父親,則是目露奇芒,若有所思,善於隱忍的他,一樣沒說話。

但一旁的聖昀子,他的表情卻變的猙獰起來,死死的盯著許青,嘴角露出一抹獰笑,在他的認知裡,許青這一次,必死無疑。

“大人,我……”聖昀子本能的就要開口,可下一瞬其父勐地目光嚴厲狠狠瞪去,聖昀子聲音一頓,不再開口。

他從其父的目中,看出了緊張,看出了疑惑。

聖昀子,或許光芒很盛,但歸根結底,在心性上不如其父。

此刻聖昀子的父親,已經不是聖昀子所看的緊張與疑惑,其內心深處真正的感受是駭然,因為他覺得這件事,不對勁。

這一路,前方的那位神秘莫測,實力恐怖,可以釋放神靈目光的大人,明明可以挪移離去,但偏偏不疾不徐。

且好似早就知曉這個方向一樣,一路走來。

直至聖昀子父親看到許青的一刻,他的心底忽然有了一個強烈的猜測,那位燭照的大人,之前之所以走這條路,就是為了與許青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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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猜測,讓他不寒而慄。

隨後,寒風嗚咽的吹拂中,帶著神靈面具的黑袍青年,注意到許青望著身後夜鳩手裡頭顱的目光,他輕聲開口。

“我知他與你的關係,但他殺白戾,我取他首級,此事合理,不會因你而改變。”

說著,黑袍青年向著許青一步步走去,他的步伐不快,目中依舊溫柔,沒有絲毫作假,是從心底所散。

而許青的身體,雖被凝固,可此刻卻顫抖更為劇烈。

他無法置信的盯著走來的黑袍人其面具下的眼睛,耳邊迴盪的對方聲音落入記憶最深處,在那裡不斷掀起了熟悉之感。

這種感覺,讓他呼吸漸漸急促,童孔正在收縮,甚至喉嚨裡都本能的發出嗚嗚之聲。

這不是恐懼,而是不敢相信,不願相信,更是在這感受之後,是他認為此事不可能的最後的堅強!

直至,黑袍青年走到了許青的面前,看著快要和自己一樣高的許青,他凝望了很久。

最終在許青的顫抖以及身體骨頭都傳來卡卡之聲下,青年抬起手,放在了自己的面具上。

輕輕的……取了下來。

露出了一張與許青赫然有七分相似的臉!

澹雅如霧的星光裡,那張臉雖蒼白,可鍾天地之靈的雙眼不含任何雜質,清澈卻又深不見底。

雙目之上斜飛的英挺劍眉,削薄輕抿的唇,稜角分明的輪廓,這一切,使得這黑袍青年整個人若黑夜中的鷹,冷傲孤清。

與許青比較,他似乎更冷,似乎更邪。

而此刻,鷹目內的孤清中,帶著罕見的柔和,輕聲開口。

“阿弟,好久不見。”

許青如遭天雷轟擊,腦海似有十萬雷霆爆開,化作了開天闢地的聲響,神魂強烈動盪,身體無盡顫抖。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消失,只剩下了那張夢裡無比熟悉的臉,以及那在記憶深處,在那高牆之後,在那冰山之內,在其內心最脆弱也最寶貴的地方,迴盪過的聲音。

如他之前感受到熟悉時,心底的無法置信一樣,只不過方才的他,還有一絲認為不可能的情緒蘊含。

可現在隨著面具的拿下,隨著那一聲阿弟的話語,許青心神內最後一抹堅持,被無情的摧毀。

這摧毀的地方,是他內心最深處,外人無法觸及之地,也是他最想要去保護的區域,但這一刻……

坍塌了。

他的信念,是在這亂世裡活下去,要是可以活得好一點,那就更好了,要是最終還能看見親人一面,他就徹底滿足了。

他小時候曾無數次的想過,自己未來某一天與親人相見的一幕,那所有的畫面裡,都帶著美好,帶著溫馨。

這是在寒冬裡,瑟瑟發抖的他,避免被凍死的堅持。

可現在……

許青的口中傳出嗚嗚之聲,他的額頭青筋鼓起,他的目中帶著苦澀,帶著茫然,帶著痛苦,更帶著一抹慢慢消散的依賴。

一股無法形容的痛,從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撕裂般傳來。

他覺得好冷,好冷,就連靈魂在這一刻也都寒顫,從內到外,從魂到身。

“阿弟,其實我最懷念的,就是我們小時候的一幕幕了。”許青的哥哥,抬起頭,看著夜空裡的冷月,輕聲喃喃。

許青胸口起伏,眼睛用力的挪開,看向了不遠處另一個黑袍人手裡拎著的頭顱,悲傷之意化作了眼裡的淚水,慢慢的流淌下來。

這淚水,不知是哭六爺,還是哭哥哥,又或者哭自己。

此刻,寒風再來,吹不幹他的淚,但卻可以吹動聖昀子父子以及夜鳩的心神。

他們三位,親眼目睹這一幕後,內心已然掀起前所未有的滔天大浪!

聖昀子眼睛睜大,帶著極致的駭然。

其父呼吸急促,腦海思緒驚天翻滾。

至於夜鳩,則是低頭看了看手裡的頭顱,又看向許青那瀰漫淚水的眼中散出的掙扎與瘋狂,最終他目光落在自己主人身上,越發的狂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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