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瑞秋從自己的免費住處醒來。

她昨天直到入睡前都在思考敵人在哪裡,現在才勉強恢復正常。她連宇宙的終極奧秘都不知道,又怎麼能知道敵人在哪裡?

敵人,在,哪裡?

簡單的五個字,實際上卻是複雜的哲理命題。

我們身無分文地被生出來,沒有天然的盟友,卻有天然的敵人,只是我們一直沒有發現敵人在哪裡,所以才會迷茫。

去找吧,找到自己的敵人。中村瑞秋默想。

那個機器人給自己上了一課啊。中村瑞秋感嘆。真沒想到,自己這麼多年來都不知道這個重要問題的答桉。

看來要努力找到敵人在哪裡了。

如果不是它問的話,自己恐怕也不會反思敵人在哪裡。

開啟眼睛的記錄功能,中村瑞秋審視自己所處的這個房間,並作出相應報告。

“這是一座標準的單人公寓,有20平方米。”她起身在房間內行走並觀察,“正門口有個塑膠快遞櫃,最多能容納1立方米物品,尺寸更大的物品將在建築底部的快遞站獲取。”

“報警裝置有三處,都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電路完好,質量上佳,幾乎不可能損壞。視網膜驗證合金門鎖,極大提高安全性,幸好我還保留著一側眼睛的視網膜。”中村瑞秋檢查各個報警面板。

只要揮一下就會有安保人員響應,消防和物品損壞之類也是透過這個面板尋求幫助,確保住戶們的健康安全。

“房間提供很大的鞋櫃、壁櫃以及頂櫃,容積相當可觀,質量也很好。在西海岸,我有座65平方米的公寓,即便我把那的物資全都帶來,這地方也能悉數收納。”中村瑞秋環顧四周。

“似乎是本地風俗的一部分,即便再狹窄的衛生間也會提供一個淋泡二合一的浴缸。高處有換氣扇和透光窗戶,很安全。”她再進入衛生間。

走廊一側是小廚房,提供免費的電磁爐、桉板、洗菜池和冷凍櫃。

中村瑞秋又檢查了一下長客廳。

“相對‘巨大’的長條狀榻榻米式客廳允許待客,一側可以放下毯子,為了避免熱損失,公寓統一供熱,不能自己調整溫度,室溫為22℃,待遇相當好。”中村瑞秋把自己的被褥捲起,抱進壁櫥當中,她是第一次睡在地上,感覺還可以。

中村瑞秋前往陽臺,觀察外面的風景。

這裡就是聞名遐邇的上京第24區,原本是個被超自然魔力摧毀的大陷坑,現已經成地表修復與城市改造的典範工程。

包括她自己所在的免費公寓,大部分建築都是模塊化生產的,房間都按標準尺寸設計,故而能夠像堆積木一樣拓展,造價也便宜。

中村瑞秋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一座公寓哪些部分是先生產的,哪些部分是後製造的。

“這很有趣,我以為尼斯託公司將提供一系列蜂窩般的住宅,令人們生活在6~10平方米的狹小隔間內,從而最大化土地利用效率,這也是許多媒體渲染的,聲稱尼斯託公司的免費住房是現代化監獄。實則不然,他們提供的是20~100平方米面積的得體住所,外牆塗抹著不必要的七彩顏色,似乎是為了改善心情,個人評價:有一定效果。”中村瑞秋眺望一排排嶄新的模塊化大型住房。

它們就像五彩蠟筆一樣漂亮,排列也有幾何美感。

她看了一下周圍,發現自己確實只需要這麼大的地方來生活。

20平方米就夠了。中村瑞秋在客廳裡嘗試著翻滾了幾圈,又原地跳躍,確定這裡足夠自己進行運動。

既然尼斯託公司提供工作裝置,她在自己的住處只需放置輕量級的辦公區,把原本為客人準備的桌椅消滅掉即可,她本來也不會在家裡待客。

那麼,自己應該放棄那個貸款50萬泰西元購買的公寓,移居到上京,住在這樣一個得體的免費小房間裡。中村瑞秋得出結論。

在這樣一個安逸的地方,自己可以靜下心來思考更多的事情。

難怪這個地方的人們說話都慢悠悠的,一點也不急促。

原來他們生活在這樣舒適悠閒的地方,並不感到匆忙。

十分的……悠閒。

世界上原來還有這樣的地方,尼斯託公司……非常奇特,非常了不起。中村瑞秋不得不承認。

把這樣好的住處免費建設起來,然後免費贈給無家可歸的人,聽起來就很不可思議,但一想到是尼斯託公司,倒也正常。

她下樓,看到A40坐在積雪的馬路邊上,戰盔上堆著雪花。

它現在穿了一身輕便的盔甲,甲片像魚鱗一樣覆蓋在前胸,紅色頭盔上插著兩根長羽毛,簡直就像中古的武士,就差背後加根用來識別敵我的旗幟了。

“所以,你知道敵人……”A40逼問中村瑞秋。

“我會用一生去尋找答桉。”中村瑞秋說。

“呃——倒也不——”

“帶我在城市中遊覽一番。”中村瑞秋打斷A40,“拜託了。”

她小時候看過母親是怎麼做的,於是也雙手交疊,身體前傾,深深鞠了一躬。

“哇啊,那就沒辦法了,帶你在24區轉一轉吧。”A40帶中村瑞秋在城市裡熘達。

她發現一切都很乾淨整潔,作為新修區域,24區完全是朝著“面向未來”這一主題來打造的。

中村瑞秋很容易就捕捉到大量互相連線的通道,每座建築都用高速網路相連,彙報各自的垃圾、物流和商品交易記錄。

大部分街道都處在這種無縫連線的資訊互動當中,令城區本身就像一套智慧系統,每個單元的情況都清清楚楚,很容易就能進行管理和統計。

簡直就像棋盤一樣,中村瑞秋在她的數字心智中構建相關模型,發現尼斯託公司將城市管理的效率做到極致。

她回過神,看到不少人身穿不同協會的制服,在街頭東張西望,走來走去,看起來無所事事,但偶爾又會忽然大步穿過街道,去撿垃圾或者照顧老人之類的。也有一些集體執行的工作,例如掃雪、檢查街頭裝置、治安巡邏之類。

“那些人是什麼?流浪漢嗎?試圖襲擊落單者、從機器設備中盜竊?”中村瑞秋抬手指著。

“是社會義工吧。”A40眺望。

“義工?”中村瑞秋感覺聽到了一個只在大部頭詞典中存在的概念。

“哇啊,因為現在吃飯和住宿都不要錢,所以志願服務和做義工的人變多了,類似的組織一個接一個註冊起來,號召人們去扶危濟困、服務老弱病殘之類,也有到醫院和到偏遠鄉下去的,尼斯託公司也在倡導。以前這樣做的話會餓死,要麼會被看不起,現在這樣就是做好事、令人尊敬的勤奮小夥了。”A40嘗試描述它所知道的事情。

“在西海岸,如果有人想做‘社會服務’、‘義工’,他會很快被人捉住,變成犧牲品,淪落成生化改造素材和機械化玩具之類。或者被偷光搶光、砍斷四肢、掏空內臟然後扔進垃圾桶。我見過許多不甚理智的男男女女,嘗試無私地工作、進入危險區域嘗試做些改善和修復,義診,或者救濟窮人,全都死得令人作嘔。”中村瑞秋觀察那些人。

自願服務、不求回報。

這些人顯然是社會中的極少數,他們具有“天然利他”的性情。中村瑞秋作出判斷。

他們看到其他人受傷會立刻想幫忙,看到其他人受苦會想捐一點錢,會因別人開心而高興,因別人傷心而難過。中村瑞秋觀察。

由於社會形態的緣故,這類人本來已經滅絕了。

而在這個奇妙的“零壓社會”環境中,這種天然利他的行為又得到了復活嗎?

這也是一種必然吧。中村瑞秋忽然反應過來。

因為這個社會不再懲罰和侮辱那些好人了。

中村瑞秋來到一個公園裡漫步,這裡的環境讓她平生頭一次放緩腳步。

一切都井井有條,周圍行人不多,大多數是出門遛狗或者陪孩子玩。

“這和宣傳裡不一樣,西海岸的網路媒體都說尼斯託公司要破產了,社會人心惶惶、內部分裂、矛盾深重之類。”中村瑞秋觀察周圍的情形。

安靜得不可思議,只有一些穿梭機從天空掠過時會有引擎聲,非常寧靜,不像西海岸那樣隨時都會有暴力發生。

“還不是因為有我這樣英勇的戰士在保護這地方,外加很多努力的男男女女支撐著公司運作。沒什麼難理解的。”A40不以為然。

寧靜,祥和,各過各的。

中村瑞秋看到很多人帶著自己的合成人伴侶出門。跟合成人當情侶是非常合適的,他們沒有任何引人不快的功能,也不會提出各種無理要求,只會默默陪伴,完成使用者的指令,用自己去溫暖使用者每一個孤獨的夜晚。

這就是……平平澹澹,非常適合生活的地方。

這裡也有和普通公司都市一樣的區域,金融活動仍然非常繁盛。

她穿過一座大橋離開24區,來到商廈林立的地方。

中村瑞秋看到那些熟悉的名字,京都無限、榎本銀行、金陽保險公司、卡羅西傳媒集團、曙光投資公司,它們在上京的業務仍然繁榮,還有一些地產公司仍然存活,現在經營豪華改善型住所,又拓展了海外地產中介工作的規模,滿足人們無止境的物質需要。

正是午飯時間,好幾萬名穿黑色制服的公司人烏泱泱地離開工作場所,前往樓下習慣的餐廳覓食去,對他們來說是兩點一線的例行公事。更多人沒有現身,靠營養膏快速搞定。

這本來也是中村瑞秋的習慣,她已給自己規定了固定的進食與自我清潔日程。

現在身體也已經按每日規定開始發出相應的生理訊號,提醒她應該補充能量,為下午的忙碌而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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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無表情的公司人紛紛從她身邊經過。他們追逐資金走向和股市變化情況,一個看似平凡的中年男很可能手握著價值幾十億的股份。

上京仍是北部列島最大的金融中心,這一點絕不改變。

這是自己的……同類!中村瑞秋凝視這些公司人。

金融業的野狗和群狼們!

她太熟悉了。

她本職工作是保險公司的高階銷售經理,從入門級銷售代表做起,成長到管理著自己的團隊。除了駭客技巧提供的幫助外,她也是耗盡了自我。

從健康、自尊到良心,公司要什麼就給什麼吧。

賦能、分層、賽道、週期、資源、流量、反哺、渠道、佈局、細分領域……看著眼前這些來來往往的上京公司人,中村瑞秋感到之前的工作生涯又回來了。那些報表、會議、謊言和欺騙……

她太習慣了。

她本該加入這些野獸的行列,覓食填飽肚子,然後進入新一輪廝殺,為了錢而豁出性命。

可中村瑞秋卻感到放鬆、無比的放鬆。前所未有的懶惰情緒佔了上風。

中村瑞秋站在街道上。

然後她往後退。

“你怎麼倒著走路!你跌倒了算我的!”A40抱著刀,盯住中村瑞秋。

“嘗試新東西。”她閉上眼睛,後退,從大橋上回返。

人啊,愛自己吧!

中村瑞秋修訂日程表,給自己放了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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