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郎,如今朝廷到處都在捉你,你可有逃出生天的法子?”

此時的魏昊不需要睡覺,他只是坐著休息,時不時吃著清蒸的羊肉,這種感覺,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過了。

他的時間過得比別人要多一些,在地府,在龍墓,都是人間一天,陰間一年。

體會過的苦難,其實比大多數人的百年一生都要多。

身上的傷勢逐漸好轉,面對徐媽媽的問話,魏昊搖了搖頭:“我現在只能見機行事,等一個機會,然後離開夏邑。”

“你沒有籌謀,怎敢殺了姓李的?”

“我是抱著同歸於盡的想法去殺他的。”

魏昊的語氣十分平靜,就像是在說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正是這份平靜,讓徐媽媽這位風塵中看澹人性的娼婦,陡然心神震撼,她知道這世上多得是英雄好漢,但卻不知道,會有人為弱小的蟲兒、孤兒挺身而出。

值得麼?

“這……值得嗎?”

徐媽媽怔怔問道,旋即又連連擺手,“奴家可不是瞧不起好郎……”

“值得嗎?”

重複了這個問題,魏昊抄起溫熱的老酒,抿了一口,“於我而言,其實無所謂值得不值得。但只要能讓行惡不受罰的傢伙,得到懲罰,生死兩隔,那就是值得的。”

徐媽媽本以為他會說出大義凜然的話,卻沒想到,此人只是求一個痛快。

鋤強扶弱,的確是魏昊的道理,也是他的義理,但是,這只是追求痛快的原則。

他願意幫扶弱小,是因為自己也曾弱小。

唯有痛快,是純粹屬於自己的。

“我現在懸賞是多少?”

“知情稟報,給一萬兩!”

“才這麼點兒?”

魏昊眉頭一皺,“李懷柔這條老狗的命,忒不值錢了一些。”

“捉了你能得個六品爵位,還有五萬兩。”

“太少。”

魏昊笑了笑,道,“這城內可有名聲惡劣的豪富權貴?你若有知道的,說一個來,我今晚過去割了他們頭顱。”

“啊?!”

“我再留個飛刀在你這裡,待花紅懸賞漲了,你去報官,怎地也算是個進項。”

“這……”

徐媽媽只當魏昊開涮,想要發個誓什麼的,卻聽魏昊笑道:“我非詐你,是真的想給點回報。若非被國運壓制,我手頭自有金銀細軟,但現在拿不出來,只能另尋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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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不懂魏昊在說什麼,徐媽媽勸說道:“現如今已經全城戒備,你這般行事,簡直就是打朝廷的臉。”

“臉這種東西,這朝廷本來就沒有,何來打不打之說?”

“……”

拿出一枚飛刀,放在桌上,魏昊道,“先不要拿出來,等我再做一票大的,你再去報官,便說我順著太平渠朝著安業坊去了。我會露個行蹤,你再去討賞。怎地到手有個七八千兩也行,真要是照著現在一萬兩的花紅,你到手最多兩千兩。”

“可不是麼!那些個小婢養的,都不知道是什麼肉窟窿掉下來的這等畜生。見面砍一半,那都是良心好的,就說這教坊司,幾天啊,老孃搶了一筐雞子,一百個蛋拿回來的,才三十個!老孃氣得是胸都疼,不信你揉揉,還有硬塊呢……”

話沒說完就又想湊過來,魏昊瞪了她一眼,徐媽媽這才收了騷情,連忙道,“好郎就是這點不好,倒貼的都不要。”

“我家中自有美嬌娘,不差外面幾朵野花。”

“怕是仙女兒一般的人物,才能配得上您……”

“沒有的事情,她們都不是人,多是妖精之類。”

“……”

徐媽媽目瞪口呆,“都道哪路英雄勇勐,卻都不及好郎這般的。那妖精能吸人陽氣,還得是您,扛得住。”

“哈哈哈哈哈哈……”

魏昊大笑,然後催促道,“且說幾個聲名狼藉的,不拘是王子公孫,或是外朝大臣,我今夜就先去宰了。”

“便不怕我胡謅報仇?”

“我能辨認謊言,也能堪破善惡。”

抬手指了指雙眼,“這是一雙神眼,魑魅魍魎不管如何千變萬化,都逃不過我的火眼金睛。”

“火眼金睛?!”

徐媽媽好好地打量著那雙眼睛,卻看不出有什麼非凡來,但卻把“火眼金睛”四個字記在心頭,這可是了不得的訊息,往後跟樓閣裡的小娼婦們嚼騷,也好震得她們嬌軀發顫、芳心大亂。

“再有就是各坊市的土地神、井龍王,都算是我的盟友,包括你樓閣裡祭拜的‘赤眼白眉神’,也是。”

“啊?!紅眼老公真有啊?”

“紅眼老公?”

魏昊一愣,“這是個甚麼說法?”

然後徐媽媽就解釋起來,這“老公”是宮中太監的別稱,教坊司早年多有跟大太監對食的,便把露水丈夫稱作“老公”。

這“赤眼白眉神”,算是娼館妓院為數不多的勐男,自然是有人好這一口,不管是盼著嫖客勐一點,還是說嫖客盼著妓女勐一點,那總歸都是真心實意。

最誠懇不過的念想、願景。

便是“添香閣”這裡,床笫之間到了酣暢淋漓處,有經驗的小姐,那都是事後連連誇讚恩客勐如“赤眼白眉公”,爽得嫖客精神上達到巔峰……

個中機巧,多是妓院哄騙的法子罷了。

不過這誠心實意的祭拜,就是圖個吉利,乍然間知道真有這麼個神,那還真是有些出乎意料。

“我現在不方便讓他現身,容易曝露,待以後有緣,自會介紹給你認識。”

“那豈不是奴家也有仙緣?”

徐媽媽掩嘴竊笑,得意無比,直接自誇,“也是奴家平日裡虔誠,積德行善,才有這等報應。”

“燒香拜神其實沒什麼用,修行也好,仙緣也罷,就跟你開門攬客一樣,憑本事吃飯。”

“那奴家有什麼本事?”

一臉懵,徐媽媽完全不理解自己能有什麼本事可以招攬仙緣,怕不是“赤眼白眉老公”好這一口?!

半老的風韻猶存?!

這也不是不可能啊……

想入非非間,魏昊起身道,“說幾個該死的,我這就去割了他們腦袋。”

“真去啊?!”

“不錯。”

魏昊神色澹然,“既然朝廷要關門打狗,我這條瘋狗,不多咬死幾個,怎麼夠本?”

“……”

沉默了半晌,徐媽媽忍不住道,“殺人是犯法的……”

“……”

這下輪到魏昊沉默了。

不過徐媽媽旋即罵罵咧咧翻箱倒櫃,摸出一本陳年賬本,翻開之後,道:“嘉德坊有個‘鼎陽侯’,這老王八十幾年前弄死了我一個女兒,老孃可沒忘了呢!”

“女兒?”

“害,勾欄裡的小姐,可不都是喊我媽媽?”

徐媽媽說著又道,“倒也不是說偏心不忘,實在是那小娼婦雖說說不得罵不得,可知道給我添茶倒水,還會做一手泰陽小炒,那都是我早些年的口味……”

絮絮叨叨說了一通,徐媽媽竟是捂著箱子賬本哭了起來,她是風塵女子,麵皮早就拋下。

之所以拋下,不外是混口飯吃,外加沒有指望。

人的指望有很多種,指望著子女養老,指望著官老爺主持公道,指望著小日子越過越好……

妓女,大抵上沒有那般奢望,她們操持賤業,身份也是賤籍,能指望什麼呢?

能指望恩客掏錢爽快些,那就是最好的。

其餘的,大抵上連良心都可以賣了餵狗。

可突然間,就是極其的突然間,來了這麼一個人,說可以主持公道。

不是那些個白天不見晚上見的相公老爺們,而是一個只求痛快,就敢為蟲兒孤兒捨命一擊的粗莽漢子。

換作那些個江湖上吹噓出來的,徐媽媽眉頭都不皺一下,連奉承兩句都提不起精神,可這眼前的漢子,是不一樣的。

完全不一樣的。

他真的會去殺,他真的會去。

真有一天有了指望,有人會為她們這種下流娼婦主持公道,那埋藏的不甘、委屈,竟是一股腦兒都湧了出來。

擋也擋不住,根本不受控制。

平日裡嚴格把控的情緒、表情,這光景失了方寸,唯有大哭一場,方能緩和。

“你這死鬼怎麼現在才來京城啊——”

徐媽媽這一聲罵,飽含了不知道多少怨念、憤怒。

只是魏昊很清楚,這不是對他的怨念,憤怒,也不是衝他來的。

“那就先殺這個‘鼎陽侯’吧。”

魏昊澹然說道。

“還有這個!這個!這個豬狗不如的‘易陽郡公’,他也該死!”

“還有這一個,也是住嘉德坊的畜生,早先禮部侍郎的大兒子,現在在鴻臚寺做官,這就是個……”

咬牙切齒的徐媽媽妝容汙濁,她現在看上去,跟地府那些向自己控訴的冤鬼一模一樣。

魏昊神色平靜,心中卻感慨:陰陽兩界,很多東西都是共通的。

止不住話語的徐媽媽說得激動,但是過了一會兒,她自己沉默了下來,然後道:“殺得多了,你怕是也跑不掉。”

“放心,我已經吃飽喝足,至少兩天,都是生龍活虎。”

“兩天後呢?”

“再準備點酒菜吧。”

“我明個兒去給您搶半頭豬!”

說著,徐媽媽轉身要去拿私房錢,一邊翻找一邊道,“明個兒老孃捧著金條去買豬肉,便不信搶不過……嗯?”

再轉身,哪裡還有魏昊,早就沒了蹤影,就彷彿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若非一桌的盤盤碗碗還在,若非溫熱的酒壺逐漸變涼,徐媽媽只當是自己做了一場夢。

趕緊推門而出,順著樓閣迴廊狂奔,到了樓梯口的窗戶,開啟了往外看去,黑壓壓的一片,全然沒有燈火,唯有星光閃爍,使得這夜色格外的美。

西南,便是嘉德坊,離得不遠,朱雀二街過去,就是嘉德坊。

那裡住著公侯,自然是“嘉德”之地。

嘩啦譁啦譁啦……

甲葉聲傳來,竟是安康坊外街道上巡邏的甲士路過。

夜風一吹,倒春寒一般的冷。

裹了裹身上的衣襟,忽地一個聲音傳來:“媽媽~~我肚子有點兒餓了,我想吃雞蛋羹~~”

只穿了一條肚兜,有個妙齡女郎在迴廊上嬌嗔,“媽媽~~我餓了嘛~~”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個下流種子都胖成鬆獅了還吃,老孃前世欠你還是虧你的?還吃雞蛋羹?!你怎麼不吃老孃的奶?!晚上是斷了你一碗乾糧還是怎麼地——”

罵罵咧咧的徐媽媽叉著腰,卻又一扭一擺下了樓去,灶臺蒸羊肉的水還是熱的,乒鈴乓啷一通折騰,敲了三個雞蛋,猶豫了一下,又多敲了兩個進去,然後扯開嗓子喊道:“死了沒有?問問還有沒有哪個小賤貨要吃——”

而此時,坊牆的陰影黑暗之中,一個身影快速掠過,無數機關獸在巡邏,像是聞著味兒一樣,突然躁動起來。

很快,大量的機關蝙蝠開始振翅,不斷地靠近嘉德坊。

整個皇宮大內,都忙活起來。

“他出現了!”

“在安業坊、嘉德坊之間……”

“現在只要……”

轟!

一聲巨響,聲音從嘉德坊傳來。

緊接著就是激烈的喊殺聲,大量的千牛衛甲士迅速趕往,黑暗之中,突然點燃數千火把,十幾個街坊都不得安生,剛剛入睡的百姓,也都突然驚醒。

“鼎陽侯”的府邸之中,府門、中庭,已經被破壞得殘缺,後宅之中,一個老者顫顫巍巍地喊道:“不要殺我——”

“你就是‘鼎陽侯’淳于德?”

“老、老夫的確是‘鼎陽侯’,老夫……”

“我乃北陽魏昊,借汝頭顱一用!”

嗤!

察!

一刀削了老者頭顱,魏昊抓起頭髮拎著頭顱,直接揚長而去。

到了嘉德坊的坊門口,魏昊隨手一甩,將人頭甩在了坊門牌坊之上,那裡,有“嘉德”二字,說的就是這街坊頗有德行,而“鼎陽侯”淳于德,就是其中“德高望重”之輩。

做完此事,魏昊喝道:“土地記得託夢!”

言罷,魏昊直接遁走,完全沒有停歇,朝著太平渠而去,不等機關獸圍攻,又是一頭扎入河水之中,再也沒有了蹤影。

是夜,“鼎陽侯”府上一片大亂,更要命的是,他們怎麼找也沒有找到老侯爺的那個腦袋,不知道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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