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蟄伏5

滋德殿,宰臣們率百官問皇帝起居。www.tsxsw.com

這是後唐明宗時形成的制度,每五日,群臣隨宰相入內殿拜見皇帝,謂之起居。這當然不是真的關心皇帝昨夜睡的安不安穩,也不是關心皇帝今早吃了什麼,而是另一種商議朝政大事的形式。

郭威雖說不是最勤快的一個皇帝,但絕不是一個對處理軍國大事感到厭煩的皇帝。他也不是一個有學問的皇帝,但他絕不會不懂裝懂。

在這個場合中,君臣相對輕鬆,不必如早朝那樣起的太早,皇帝坐胡床,宰相們有蒲墊席地而坐,使相、節度使以下各朝臣們也各有坐具,他們距離皇帝位置的遠近體現出他們各自在朝中及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不過今日郭威待群臣剛落座,就急不可耐地指著韓奕,開門見山道:

“我王師兵圍兗州,曹英等將自兗州上表稱軍中糧草不濟,韓奕,你身為東南水陸轉運使,可有話說?”

郭威大有興師問罪之勢,卻不知自己實在太急著出兵兗州,給韓奕太少的時間準備,韓奕這個東南水陸轉運使也不過是才走馬上任,倘若不是諸衛將軍們部下閒人多,還有從戶部、兵部臨時借來的官吏們,他也只是個光桿轉運使。

韓奕奏道:“啟奏陛下,朝廷兵馬出兵太急,臣措手不及。”

“你也是掌過兵的人,焉能不知糧草的重要,何故擾我軍心……”郭威斥道,忽瞅見韓奕頂著兩個黑眼圈,這才壓住怒火,“有什麼困難,儘早說出來,群僚也好儘早拿出個章程來。”

郭威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有意跟韓奕過不去,總想給韓奕找點麻煩。

“陛下明鑑。這東南轉運之事,雖說有漕運可以行船,但據臣調查,兗州鄰道官府所積糧草有限,短時間內不可能籌集大軍所需之數,二來眼下正值春播之時,臣擔心遽然徵發百姓從徵,既會招來民怨,又會耽誤春耕,要是誤了秋收,恐怕……”

韓奕長了個心眼,他懷揣著“入邊芻粟”的奏疏不報,先將困難羅列出來。郭威不耐煩地擺擺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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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困難,朕也能體諒,但官軍討逆事大,總歸要有個良策應對。否則,朕要爾等何用?”

“回陛下,臣召集六軍諸衛群僚,徹夜商議出了一策,正要恭請陛下御覽。”韓奕不慌不忙地取出奏疏。

能說上話的,就只有範質、李轂、鄭仁誨與魏仁浦了,這四人顯然都提前看過韓奕所獻的奏表,各有計較。

雖然韓奕恨屋及烏,但趙匡贊幕下那個名叫宋琪的幕僚,著實很有才學,為人又極為務實,沒有尋常文人誇誇其談的特性,這一點讓韓奕很是喜歡。

韓奕當即委任宋琪充任自己的記室,宋琪主筆的這一章奏疏寫的甚是詳備,郭威粗粗地閱覽了,深吸了一口氣,將奏疏交給群臣閱覽:

“我東南各道果真缺糧嗎?朕記得去年淮南天旱,淮南百姓渡淮來我大周境內買糧,當時因應王秀峰所請,朕體諒淮南百姓疾苦,也曾特意下旨,嚴禁我方巡兵有一兵一卒渡淮劫掠,淮南百姓若是來我境買糧,沿邊巡檢、兵將也聽之任之,只是不得淮南人用車載船運,防止資敵!”

雖說一河之隔,淮南數十年幾乎沒有兵災,民生安定,在這一點上中原無法與之相比,兵禍雖少,但天災卻是非人力所能及。所以去年淮南遇到旱災後,淮南人紛紛來大周境內購買糧食。

郭威從王峻所諫,不僅不落井下石,反而允許淮南人來買糧,這無疑是收買鄰邦人心的恰當之舉,既體現出郭威的英明之處,也表明王峻用心良苦。

王峻見郭威提起自己,連忙解釋道:“陛下仁慈,降恩於化外之民,淮南百姓感恩戴德,俱稱陛下聖德無量,臣等折服。臣以為並非天下缺糧,去年陛下榮登大寶,心憂天下百姓疾苦,連番下旨減輕百姓負擔,況且去年除河東有戰事,東南、關中與河南府風調雨順,民戶收成普遍不錯,如今只是官府沒有積糧,寓糧於民而已。”

這話郭威聽的舒坦,人人都會有點虛榮心:“若果如秀峰所言,東南諸道本不乏糧,若朝廷出讓部分鹽稅,能誘使天下富戶主動拿出積糧養我王師,減輕朝廷與百姓負擔,朕應當首肯。”

王峻剛拜讀過韓奕的奏疏,雖然滿心贊成韓奕的主張,也在心中暗贊韓奕有出則為將入則為相之才,配得上自己政敵的名頭,但出於私怨,他當然不會主動替韓奕說話,一言不發坐等廷議結果。如果最終韓奕馬失前蹄,讓他蒐羅出點過失把柄,那就再好不過了。

“陛下英明!”韓奕連忙拜伏道。

“臣有話說!”大殿中有人高聲說道。君臣聞聲望去,說話者正是宰相範質。

“範卿有異議嗎?”郭威問道。

“啟奏陛下,北海侯所奏之議雖不啻為一項良策,令臣大開眼界。但臣所顧慮者有三,請北海侯為臣解惑!”

“呵呵。”郭威笑了,“卿是宰相,在這大殿中也最有資格說出自己的計較,讓朕與諸位大臣共同參詳。”

“回陛下,其一,朝廷歷來缺錢,鹽業本是朝廷最重要的進項,輕易不可妄動。這一點三司使李相公知之甚詳。單就去年靈武一道,朝廷就花去六萬貫錢,這當然也是因為我中原缺馬,朝廷為了從蕃人手中市馬的緣故,除此之外,朝廷四處用兵,處處都要花錢,僅朝廷去年用兵河東,加上犒賞將士撫卹親屬,又花了不下二十萬貫,王殷在鄴都屯兵數萬以備遼人,沿淮也是如此。而天下富商及貪贓枉法之輩,千方百計地想插手鹽政,中飽私囊,臣擔心一旦放開鹽禁,恐怕會助長小人貪念。”

“範相公所慮極深。在下以為,天下熙熙,皆為利往。我等居廟堂之上,其實也是謀利。”韓奕插話道,他見範質大有翻臉之勢,繼續說道:

“胸懷天下黎民者,當思謀萬民福祉之利。為一郡守,當謀一郡百姓生計安康之利。範相公心懷仁義,萬事皆以民為先,令韓某欽佩,此乃君子之利。今韓某行此轉運之策,雖然讓部分商賈富戶謀小人之利,但請範相公捫心自問,入邊芻粟若得以施行,既可讓我在外將士衣食無缺,又可紓寬民力,而朝廷鹽稅卻不少於去年,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至於範相公擔心有官吏上下其手中飽私囊,陛下不妨多派憲官至兗州軍前督查。”

“好一個君子之利!”韓奕說的冠冕堂皇,郭威欣喜道,“朕也想與諸位同做個君子!不過,朕聽說君子一向比較清貧哩!”

殿中群臣發出一陣低笑。

“其二,如果陛下乾綱獨斷,採納北海侯所議,臣以為需確保朝廷不能虧本,鹽鐵司需依去年收入,估計其值,否則何以養軍養官養民?”範質繼續發問道。

“這是自然。臣雖不懂鹽政,但亦知如今鹽榷稅負仍然太重,譬如慶州白鹽原本一石抽稅一千文、鹽五升,如今加倍,一石白鹽抽稅兩千文、鹽一斗。平民百姓每年要徵隨絲鹽稅、蠶鹽稅,還有隨屋鹽稅,多如牛毛,不可謂不重也!臣行此轉運法,正是在去年鹽稅總收入的基礎上加一成至兩成,允許商賈在指定地域***通商販賣,同時暫時廢除通商地域以前稅法,這並非是改革鹽政,只是權宜之計罷了,一時一地而已,如果最後證明不可行,也不過是一時一地之失,並不傷國家大體。”韓奕針鋒相對,“世上事並不總是一帆風順的,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摸著石頭過河,前方若不可通行,掉轉馬頭便是!”

範質彷彿是頭一次知道韓奕不光是員武將,這雄辯的功夫也著實了得,只得繼續問道:“北海侯高論,範某佩服。但範某以為,若允許富戶轉運軍糧,須防有人從中作梗,上下其手,虛報收入,從中漁利。北海侯敢保沒有小人從中插手,中飽私囊嗎?如以上種種,臣擔心此策雖讓人耳目一新之慨,但卻難以實行。”

瞧範質的話中之意,並不是反對,反反覆覆,就是擔心管理不善。韓奕心中竊喜,兵來將擋水來土堰,讓***開眼界。

郭威連連點頭,點名問三司使李轂道:

“卿掌管國家財賦,號稱‘計相’,舉朝眾官,非卿不足以有掌管鹽鐵、度支與戶部三衙之才幹。朕當然也知道鹽政一門相當繁雜,弊端極多,卻又難以釐清,歷朝在鹽法上均糾纏不清。今日事權從急,就韓卿今日所奏,卿給朕說說看,‘入邊芻粟’之策是否可行。”

“回陛下。”李轂答道,“朝廷榷鹽主要來自三處,一是河中安邑、解縣之顆鹽,二是慶州之青、白二池,三是沿海之末鹽,後者還包括民間所煎煮之鹽和井鹽。顆、末、青白等鹽,前幾朝均各劃定地界行不同鹽法,一旦過界,須依法嚴懲。這雖然極為繁瑣,正是為了讓朝廷獲取最大收入,本朝沿用此法。

兗州地處東南,東南州府一向屬末鹽區,該區鹽法,州府與縣鎮一律由官府榷場供應末鹽,因為有商賈插手官鹽銷售,官府鹽利有所遺露,為彌補鹽榷損失,朝廷不得不加徵隨絲鹽稅和蠶鹽稅錢,後又加徵隨屋鹽稅,百姓不堪重負。臣以為,如果此番因兗州戰事,施行所謂‘入邊芻粟’之法,若鹽商將將濱海之末鹽銷至末鹽區以外,則定會擾亂國朝鹽政,故朝廷應審慎對待。”

原本是轉運軍糧之事,卻演變成討論鹽政了。李轂當然不想為難韓奕,但他也不會明目張膽地支援韓奕,清楚地表明自己的立場。

郭威點點頭:“朕閱覽鹽鐵司卷宗,曾發現凡是末鹽地界,犯私鹽者多於顆鹽地界。這大概是因東南地多鹼溼,容易刮鹼煎造。東南犯禁者多,既亂我鹽榷之法,又汙我西北好鹽。李卿,朕以為不如將曹、宋以西河南十餘州,再劃入食顆鹽地區,至於齊、兗、密、青、徐等州鹽務,只要確保朝廷鹽務收入不低於去年就行。”

李轂暗道郭威頗在意自己的收入,當然如今皇帝也缺錢。如此一來,實施末鹽法的地區就剩下東南沿海不到十來個州。而這些地方多有鹽鹼地,雖然朝廷禁令比前朝稍松,但私販五斤以上處死,私煎一斤以上也是處死的罪名,但民間私煎私販的情況防不勝防。

韓奕的論點之一,既然這些地區在嚴刑峻法的情況下,朝廷收入依然損失嚴重,那麼就不如暫時放開,由朝廷借“入邊芻粟”,變相將鹽稅承包給商人,讓商人們在末鹽區***販賣,當然須確保朝廷的收入比廣順元年要高。

韓奕的這一個重要政見,其實是讓朝廷與商人一起分肥,而百姓因為朝廷暫時取消了其他雜稅,也成了受益者。這不僅讓李轂這個財政宰相看到好處,更是讓郭威看到其中不止一處的價值。不是沒有人想到這個問題,前幾朝中曾一度允許商人***販鹽,將鹽稅分攤到戶,號稱“既不虧官,又不益民”,然而大多又因為朝廷想多撈錢,而又將鹽榨重新歸利於官府。

雖然範質仍然極力要求慎重,李轂也是有所顧慮,鄭仁誨與魏仁浦二人持中立態度,但朝臣們議論紛紛,莫衷一是,這當中又牽涉到利益之爭。

群臣之中,唯有王峻一言不發,他看著坐在胡床上的郭威舉棋不定的樣子,暗地裡發笑。

關鍵時刻,郭威需要一個在關鍵大事上幫他做出決定的人。無論是範質還是李轂,抑或是近臣鄭、魏二人,都缺少那種捨我其誰的決心和以天下事為己任的魄力。

這當然不是說郭威優柔寡斷,而是因為這超出郭威理解的範圍。果然,舉棋不定的郭威將目光投向了王峻。

“秀峰兄有何高見?”郭威問道。

王峻神秘一笑,頗有莫測高深的意味:“北海侯敢立下軍令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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