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解甲8

正月十五,上元節。吞噬小說 www.tsxsw.com

以往安定朝代的這個時節,所有城市總會在這一年幾天張燈結綵,全城歡娛。無論寒門男女還是高門大戶人家的女子,都會在這一天拋頭露面,盡情地夜遊觀燈。文人墨客們則大發詩情,寫出諸如“千門開鎖萬燈明,正月中旬動地京”之類的詩篇來。

但在大周廣順二年的這個上元節,帝國西北重鎮晉州城內靜悄悄的如同一座死城,這既是因為這座城池剛剛經歷過一次戰爭,更是因為朝廷三萬侍衛軍將它團團包圍,似乎有一場大多數人都不願看到的戰爭一觸即發。

老將藥元福走出自己設在城中的軍營,深吸了一口乾冷的空氣。此時此刻,他是晉州城中唯一不需聽昭義節度使韓奕命令的人。就是藥元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韓奕的敵人還是同情者,或許後者的成分應該多一點,否則他不可能被義勇軍放進城內駐紮。

一輪冷月高懸夜空,清冷無邊。

月光下站著一隊甲士,他們靜靜地立在街中央抬頭望月,如同一尊尊雕像,神情祥和安靜。藥元福見為首的正是昭義節度使韓奕——此城此時真正的主人。

“韓帥思鄉了嗎?”藥元福意有所指地問道。

“古人有云,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韓奕低下頭道,“誰人無故鄉?誰人無父母?但生我們的地方已經沒有我們至親家人了。譬如說我吧,家父在開運初亡於契丹之手,家慈憂傷成疾,亡故前留下遺命,命我攜劍遠行,殺遼報仇,功名未成不得還鄉。敢問藥將軍,至今遼人仍肆虐雁門,侵擾沿邊,邊境時有警訊,我有何臉面還鄉告慰雙親?”

“是韓帥多慮了,藥某以為,韓帥今日成就,已經無愧於令母的遺命。韓帥難道不知,你的英名武功,可以止河東小兒夜啼,在遼人的眼中,你的雄名已經直追符王。”藥元福努力勸導道,“更何況,恢復幽雲,並非三年五載之功可成,更非韓帥一人之責。願韓帥重整旗鼓,再為國殺敵立功。”

“藥老將軍勉勵之辭,令人鼓舞,韓某感激不盡。”韓奕揚了揚自己的佩刀,強顏歡笑,“五年,十年,抑或是二十年,可恢復幽雲嗎?”

“五年不可能,二十年或許有些稍久,但至少韓帥能活著看到那一天,因為你正值青壯年紀,還有大把的年月去建功立業。當今天下分裂,我大周四鄰皆是不服王化之敵邦,更不必說在雁北牧馬的遼人,我大周朝廷君臣皆有統一天下之心,等國強民富兵強馬壯之時,必會四處用兵,到那時正需要如韓帥這樣傑出的將帥,為國開疆擴土,平定四方。老夫曾聽人言,韓帥有‘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之警句……”

“藥將軍不必再勸我,關於眼下之事,我自有分寸。”韓奕有些粗魯地打斷藥元福的勸說。

“退一步海闊天空,韓帥何必如此硬氣執拗?當年內難事發後,陛下曾斬樹發誓,詔告諸軍,願與你同富貴,君言猶在!”藥元福急公好義,認為自己有必要苦口婆心地勸說,“要是真到了與朝廷兵戎相見之時,韓帥將如何自處?你的名號將為世人所唾棄。”

韓奕懊喪道:“還是那句話,人爭一口氣。不過,我有自己的底線,不敢有猖狂之念。倘若真需要用刀箭解決此間所有是非的時候,藥將軍莫要對我手軟,我可不想死在康延沼之流的手上。”

“嘿嘿!”藥元福乾笑,笑的比哭還要難看,“韓帥莫要令我為難,你能讓我入城駐紮,就不拿我當敵人,藥某是不會與你為敵的。”

“那看來,我只好解甲歸田了。”韓奕言談間暮氣沉沉,頗為消沉。

“嗯,這話應該由老夫來說。”藥元福道。

党進匆忙地奔來,高呼道:

“相公……韓帥,快、快,城外有人要求入城!”

“慌什麼慌,就是天塌下來,你也得給我頂著,否則你白長了這麼高的個頭!”韓奕罵道。

牙軍鬨笑了起來。

“稟韓帥,來人自稱是汝陰縣君!”党進急道。

軍士們聞言立刻止住了哄笑聲,不待韓奕反應過來,紛紛簇擁著韓奕往城門奔去,遠遠的就聽到呼延弘義嚷嚷道:

“我那還未過門的弟妹來了,爾等還不利索點將城門開啟討喜錢?”

然而守城門的軍士們卻無動於衷,有膽大的說道:“將軍止步,韓帥還是咱義勇軍的都指揮使,除非他親自下令,否則就是陛下來了,我們也不會開啟城門的。”

“呼延將軍怕是忘了,當年在洛陽,您還因為忠實執行韓帥的命令,曾冒犯過陛下,陛下不僅不生氣,反而誇你呢!”有人說道。

呼延弘義摸了摸後腦勺,笑罵道:“我都說過一萬遍了,陛下吃的那一拳,不是我的!誰再提這事,我一定將他揍回他娘肚子裡去。”

當年的肇事者吳大用在旁促狹道:“對,這事大夥心裡有數便是了,別再讓呼延將軍難堪,人家如今好歹夢想成真,已經是節度使哩。你們以後也別將軍將軍地叫,得稱人家呼延節帥,我琢磨著,不久的將來,你們得改稱他為呼延相公了,趁他還未位兼將相,趕緊地巴結……”

呼延弘義惱羞成怒,一把將吳大用提了起來:“他娘的,吳大嘴巴,你這小子當年做的好事讓我頂缸,這一頂怕會是一輩子。今天你得公開向大夥承認錯誤,否則我將你衣衫扒了,將你扔到城外雪地裡涼快去。”

陳順見這二人似乎忘了正事,不得不攔在正中間,道:

“汝陰縣君來的真不是時候,也巧的很,此行怕是不簡單。你我幾個做兄長的,都已經封侯拜將,成家立業,這全拜七弟所賜。沒有七弟,便沒有我們今天的風光。七弟去年在澤北被圍,差點丟了性命,更不必說李武兄弟,如今他能與汝陰縣君團聚,怎能讓汝陰縣君乘吊籃入城?只是現處非常時刻,不要讓城外的兵馬以為有機可乘。”

“那當然!”馮奐章、朱貴、蔡小五等說道。

說話間,韓奕被部下們半擁半推著來到城門前,未待他說話,呼延弘義呼斥著軍士們將城門開啟:

“怕個鳥,我們得讓城外的侍衛軍的懦夫們知道,三萬糾糾丈夫不能入這晉州城一步,唯獨一個弱女子可以入得城來。城頭上的兄弟們戒備著,睜大你們的雙眼,城外的兵馬如果膽敢異動,儘管用你們手中的巨弩招呼,要是萬一傷著了懦夫們身上的零碎,壞了和氣,有我呼延弘義頂著!”

“是!”軍士轟然應諾。

城門徐徐開啟,在韓奕眼裡,時間似乎停滯了。

透過洞開的城門及城頭上升起的明亮燈火,韓奕看到城門外的雪地裡立著一主一僕模樣的兩個年輕女子。

“恭迎縣君駕到!”

更有好事者起鬨:“恭迎夫人!”

來人正是隨朝廷急使趕來的汝陰縣君李小婉及她的侍女銀鈴。正月夜間的寒風呼呼地刮著,李小婉佇立在寒風中,淒冷的月光下,她顯得既孤單又堅決,心頭是一片火熱與焦慮之情。

這份複雜的情感,驅使著她不遠千里來到這座孤城。她準確的在城門那頭黑壓壓的人群中,搜尋到一個身影,儘管燈火在風中飄移不定,高大的城牆向人群投下黑影,李小婉依然能憑直覺發現那個令她牽腸掛肚朝思暮想的人。

她沒有徑直往韓奕奔去,相反,她止住心中的激動,用她那清脆的嗓音衝著城頭上的義勇軍將士呼喊,並深深一拜道:

“諸位將士辛苦!請受我一拜!”

將士們愣了愣,齊聲歡呼道:

“請縣君入城!”

“請縣君入城!”

李小婉終於真切地看到了韓奕。他變了,身形仍一如既往地英挺不屈,英俊的臉龐上卻肆無忌憚地生長著鬍髯,又黑又瘦,唯有那一雙眼睛在搖曳的燈火中,忽明忽暗,憐惜的表面之下蘊含著一股火熱真摯的感情。

“相公瘦了!”李小婉走到韓奕面前,她努力止住想撫摸韓奕臉龐的衝動。

“我還好!”韓奕點點頭。天寒地凍,李小婉千里迢迢而來,路上定是吃了不少苦頭,此時此刻,韓奕有想擁她入懷的衝動。

或許是體會到這當中的尷尬與最真摯情感氛圍,陳順輕聲插話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請縣君入城吧?”

韓奕這才驚醒,努力掩飾自己的失態,大聲地說道:“快弄一輛馬車來,讓汝陰縣君主僕二人入城歇息!”

鄭寶早有準備,請李小婉與侍女銀鈴上車。

“我們為縣君開道!”牙軍們湊熱鬧道。眾人鬧哄哄地簇擁著韓奕與坐在馬車上的李小婉往城內進發。

呼延弘義樂呵呵地跟在韓奕後頭,到了節度府衙門前,便要往府內進,朱貴與吳大用一人一左一右將他攔下來,朱貴用鄙視的眼神瞪著他:

“大哥,人家夫妻雙雙團聚,你就別跟著摻和了。”

“是啊,你都是做上了節度使的人了,還這麼不知好歹。我真命苦,怎就攤上了你這麼個不開眼的大哥呢!”吳大用趁機說幾句挖苦話。

“嗯,哥哥我錯了!確實錯了!”呼延弘義回過神來,勇於承認“錯誤”。

城門再一次關閉,卻關不住城內喧譁熱鬧的聲響,晉州城似乎立刻恢復了全部的生機與活力。範質與郭崇、史彥超等人眺望著晉州城,不約而同地想到:

“英雄是否過得了美人關呢?”

唯獨馮道胸有成竹:“看來老夫就要收拾行裝,回京安養了。”

節度府內,鄭寶與銀鈴悄悄地退出李小婉下榻的臥房。

鄭寶回頭問道:“銀鈴,你與李姐姐何時離京的,這一路上還算順利?”

銀鈴撅著俏立的小嘴,埋怨道:“我跟小姐是五天前離京的,這一路上沒日沒夜的趕,小姐都瘦了一圈。連陛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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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鈴自覺說漏了了嘴,連忙止住嘴巴。鄭寶聽出她話中有話,誆道:

“這關陛下什麼事?莫非李姐姐被陛下逼著來。”

銀鈴護主心切,連忙否認道:“哼,才不是呢!是陛下求著我家小姐來,要不是陛下與德妃娘娘數次召見,耽擱些時日,小姐和我早就到了這晉州城。”

“哦?”鄭寶若有所思,語氣軟了些,“銀鈴妹妹,不知陛下要李家姐姐捎什麼話?”

鄭寶生的英俊,又長年習武,英挺瀟灑,活脫小一號的韓奕韓相公,名聲在外。銀鈴少女懷春,哪裡經得起鄭寶的軟磨,猶豫了一下道:

“你別想著誆我話,其實你大可不必誆我,你早晚會知道。我家小姐來到這裡,雖然得陛下授意,要勸你兄長罷兵放人,不過這也是我家小姐的本意。”

鄭寶故意道:

“其實我們也不知道如何收場,既然李姐姐來了,那便有轉機。我兄長經歷過此番後,恐怕會暫時解甲歸隱,他定會迎娶李姐姐的,就怕李姐姐會嫌我兄長丟了差事哩。”

“哼!”銀鈴聞言,面上極是不悅,“你打過那麼多仗,沒想到你的心眼越來越小,門縫裡看人!只是這苦了我家小姐,戰事緊時,我家小姐茶飯不思,又染了風寒,大病了一場,差點死掉。好不容易等到了邊關大捷相公安然無恙的訊息,又收到了說相公縱兵作亂的壞消息。這一路上,都跑壞了三匹馬,我們……”

銀鈴胸無城府,心裡又擱不住話,這一開啟話匣子,便沒完沒了。鄭寶只好認錯道:

“銀鈴莫怪,我說錯話了。”

當房門被從外面關上的一剎那,韓奕張開雙臂,將李小婉緊緊地摟在懷中,雙唇在那張精緻的臉上飛快地摸索著。

李小婉熱烈地回應著,韓奕忽然吻到了一股鹹鹹的味道。

“你也瘦了!”韓奕擦拭著李小婉臉上的淚痕。

“都是你害的!”李小婉的粉拳打在韓奕堅實的後背上,那力道卻不如說是輕撫。

“確實是我害的。”韓奕嘴角含著笑意。

李小婉忽然將埋在他胸口的臉蛋抬了起來:“那你準備如何補償我?”

“嗯,我準備解甲歸田,娶你過門,拋卻一切世事煩擾,做那一生一世的夫妻。”韓奕俯下頭,親吻著那潤潔發燙的額頭“就不知縣君肯不肯了。”

“我收到過你下的婚書,順便也收了不少彩禮,能退還給你嗎?”李小婉嬌笑道。

“不能!”韓奕堅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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