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步提,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山越名字。

所以,越步提也就是一個山越人。

儘管從他這算起,他們家往上數三代,就已經和漢人混居、通婚,一起種地,一起納糧...

甚至,還一起受豪門大族的欺壓。

儘管把他扔到漢人堆裡,你一點也看不出,他和普通的漢人,有什麼區別。

可是,他仍舊是一個山越人。

一個已經徹底漢化了的山越人!

既已徹底漢化,卻仍然被稱為山越人,其原因,也只有一個。

那就是,他老爹給他取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山越名。

這也是他對他老爹唯一不滿的地方。

你說,咱們家都這樣了,非得起個山越名幹什麼?

咱們山越人又沒什麼姓氏的說法。

而且,不要說像咱們這種已經完全漢化的山越人,就是那些很多還保留山越習俗的山越人,人家也趕時髦地,給自己取了個漢人名字!

這麼想著的越步提,從小到大,也是這麼抗爭的。

那就是給自己起個漢人名字。

什麼劉帝君、馬將軍、王上王、貓不看等等,像不像人名的名字,他起了很多很多。

可惜的是,每次都被他老爹,用棍棒給殘酷地鎮壓了下去。

最後,他也只能無奈地放棄了。

可是,當十二歲那年,他於永安城內,偶然看到一位大袖飄飄,風度翩翩的文士的時候,他心中的小火苗,又騰騰地燃燒了起來。

他知道:自己未來的路在哪裡了。

他想要成為一名文士!

當把這個決定告訴老爹的時候,讓他驚喜莫名的是,這一回...

老爹居然沒用棍棒回應他。

不過,老爹也沒有正面答應他。

老爹只是低著頭,蹲在自家破舊的門框上,在沉默了許久之後,給了他一個苦澀而無奈的笑容。

......

多年以後。

當他歷盡千辛萬苦,總算會寫自己的名字,總算會寫村裡大部分人的名字,也總算能讀、寫一些簡單文書的時候,他才明白老爹當年那個笑容的含義。

對於一個寒門來說...

不!

對於一個山越來說,儘管是一個已經徹底漢化的山越人,可是...

你想要讀書,想成為一名文士,那難度,簡直是不下於登天。

而他這些年為了讀書,那可真是一言難盡...

.......

說實話,儘管吃了這麼多年的苦,認識了一些字,但越步提仍然不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名文士。

你見過哪個文士,看一個城門佈告,還能偶爾碰到不認識的字?

你又見到哪個文士,是要下田耕種的?

他覺得,在通往文士的這條路上,自己最多也就算,入個門罷了。

若是永安城內嚴家,能對自己開放藏書...

再有個飽學之士,在一旁指導一下...

嗯!...,還得有人供吃供喝,讓自己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中去...

那樣的話,過上個兩三年,自己應該就能成為,一個合格的文士了。

可惜的是!

這一切,都是越步提的痴心妄想罷了。

首先,永安嚴家根本不可能,向他這樣的人,開放自己自家珍藏的書籍。

而且,不要說什麼向他開放藏書了,他如果敢到嚴家大宅附近晃盪的話,都有可能被嚴家的豪奴,給胖揍一頓。

其次,有哪個飽學之士會指導他?

不要說指導了,他可能連同人家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最後,像他這樣的鄉野草民,辛苦勞作一年後,能混個飽肚子,那都已經是幸運的了。

你還想啥也不幹,一心一意去學習?

學習,學個屁!

餓死你!

......

因此!

越步提覺得,自己這輩子,可能真的成不了一個文士了。

最多,也就是像現在這樣,做一個能認識幾個字的農夫。

可是,他們村的村民,卻不這麼想。

自打他認識幾個字以後,他們村的人,就再也沒有歧視他山越人的身份了。

不,不僅是他,是他們一家子,都再也沒有受過歧視。

而且,村民們有個大事小情,也會自發地來找他,讓他幫著拿個主意。

就像這次!

如雷般的馬蹄聲,於昨天夜裡,突然從村外的土路上響了起來。

村民們瑟瑟發抖地躲在自家被窩裡...

當蹄聲最終漸漸不可聞的時候,幾個膽大的青壯,便偷偷敲響了他家的大門。

“你們放心!”

“這應該是過路的兵馬!”

“而且,他們應該很急,根本就無心理會我們這些山野草民!”

“否則的話,如此大股的兵馬,豈能在夜間急行軍?”

......

勸著、勸著...

越步提的聲音越來越低,而他的眼睛,卻越來越亮。

他發現: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似乎來了。

他雖然不知,村外過路的兵馬是從哪來的,但卻可以確定:這股兵馬如此急匆匆地往南去,應該是去襲取永安縣城的。

若是他能在這股兵馬到達前...

不!

這股兵馬都是騎兵,他即使現在出發,也必然沒有他們快。

可是,這股兵馬到了永安城外後,萬一沒有立刻襲城,而是潛伏了下來。

那...

他若趁著這個空檔,趕去永安城,給城內示警的話,城內的嚴家,豈不是要欠他一個很大的人情?

到時候,什麼開放藏書,什麼贈與錢糧...

豈不要手到擒來?

想到這裡,他立刻激動了起來。

結果!

在安撫下幾個同村的青壯後,他又忽悠著幾人,隨他一起去永安報信。

就這樣,幾人找來兩輛獨輪車,又裝了滿滿兩車的蔬菜,喬裝成菜農,向著永安城趕去。

其實,也不能算是喬裝,而是本色演出。

畢竟,作為離永安城不太遠的村落,幾人去永安城賣菜,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

獨輪車‘吱吱扭扭’地響著,幾人離永安城也越來越近。

在經過城外的那片小樹林時,一個比較愣的後生,放開推著車的手,很是放鬆地伸了個懶腰。

“老越大哥!”後生笑呵呵地對越步提道:“我看那股大兵,未必是到這永安城的。

說不定,人家直接去了南邊的會稽城呢?”

“對!對!對!...”另一個後生也直起了腰,放鬆地嬉笑道:“這附近這麼靜,哪像有大兵的模樣啊?

不過,咱們來這一趟,倒也不虧!

今天來得這麼早,咱們就在吊橋那兒守著。

待會兒,城門一開,咱們肯定第一個進城。

到時候,在西市那兒搶個好位置,這兩車菜,用不了兩個時辰,就能都賣掉。”

“對!對!對!...”又一個後生也應和道:“以前,咱們就是來得太晚,在西市搶不到好位置,運來的菜也總是賣不完。

要我看,以後再到永安賣菜的話,就得後半夜往這兒趕...”

“都給我閉嘴!”越步提臉色蒼白,壓著嗓子吼道。

幾個後生疑惑地看著越步提。

“都別看我!”越步提顫著嗓音,吼道:“趕緊推車往前走。”

“你這是咋了,老越大哥?”一名後生問道。

“別廢話,趕緊往前推車!那股大兵,可能就在樹林裡...”

“呃!...啥?...”問話的後生,下意識地就要扭頭,向樹林看去。

“別看!”越步提趕忙制止了他,“要想活命的,就別朝著樹林看...

嗨!...嗨!...

孫小二,你腿抖什麼?不要命了?

你們幾個都聽著:

咱們現在就是進城賣菜的。

咱們只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那樹林的大兵,也就不會出來...”

“大越哥,你說的是真的?”一個後生問道。

“當然是真的啦!”

為了安撫眾人,越步提用堅定無比的語氣,說道:“那些大兵為啥要躲在林子裡啊?

還不是想在開城門的時候,突然殺進去,奪了這永安城。

所以,只要咱們裝作沒發現他們,他們也肯定不會現在出來,暴露自己。”

.......

“行,大越哥!”一個後生顫顫地回道:“俺信你,俺好好推車。”

“俺也信你,大越哥,俺也好好推車。”

“俺也是!”

......

這個幾人的小隊伍,終於穩定了下來。

“吱吱呀呀”的獨輪車,也以恆定的速度,慢悠悠地接近永安城。

當天光稍微亮一些,能看清十來步外人影的時候,他們終於到了永安城南門外的吊橋處。

越步提正要高聲示警,卻又被他生生咽口了回去。

就在剛剛,在電光石火之間,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那就是,自己幾個即便是給城內示警,城頭的守軍,恐怕也不會放下吊橋,開啟城門,讓他們進去。

原因很簡單!

人家得了警訊,直接加強城池防禦就好了。

為什麼要放下吊橋、開啟城門,放你們幾個進來?

雖然視線所及之處,並沒有看到大股兵馬,現在下吊橋、開啟城門,被人襲城的風險,應該也不是很大。

可是,風險再小,它畢竟還是有一些,不是嘛?

為了你們幾個山野草民,就冒著城池被襲奪的風險,你們配嗎?

......

看到越步提突然愣在了那裡,幾個後生也有點懵逼。

來之前,不是說好了嘛?

到了這裡,立刻大呼報警...

“大越哥,你怎麼了?”

越步提臉色陰沉地猶豫了一下,才把自己的顧慮說了出來。

“呃!...這...”

跟他來的幾個後生,直接傻眼了。

其中的一個後生,用帶哭的嗓音道:“大越哥...,那...,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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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咱們跑吧?”

“跑?往哪裡跑?”越步提一臉苦意地搖了搖頭,“昨晚的動靜,你們也都聽到了。

人家可是騎著馬的!

咱們不管往哪跑,人家都能追得上咱們。

而且,我估計:樹林裡的大兵,可能正盯著咱們呢?

咱們現在要是亂說亂動,立刻就會驚動他們。”

“那怎們辦?即跑不了,又不能亂說亂動,還不能給城裡報訊...

難道咱們就在這兒幹等著...?”

“對!...幹等著。”越步提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得等到啥時候啊?”

“等到開城門!”越步提乾脆地說道:“只要一開城,咱們就衝進去報警。

樹林離這兒,至少也有二里地。

那些騎兵就算再快,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衝過來。

只要在他們衝過來之前,城裡關上了城門,那咱們幾個是即能保住命,又能立下一功。”

這番話一出,他身邊的幾人,便漸漸安定了下來。

“成,老越哥,俺聽你的。”

“老越哥,俺也聽你的。”

“老越哥,你說怎麼幹,就怎麼幹。”

......

正在這時,從城頭突然探出一個身影,朝這裡張望了一下後,便喊了起來。

“嗨!...,你們幾個從哪過來的?”

“呃!...軍爺!”越步提立刻回道:“俺們是三窪村的,弄了兩車菜,想進城賣。”

“三窪村?”城頭上的身影猶豫了一下,回道:“你們村,是不是有一個能讀、會寫的山越人來著?”

“哎!...哎!...”越步提的語調高亢了起來,“軍爺,那就是俺啊!

俺就是那個能讀、會寫的山越人--越步提啊!”

“哦!...”城頭上的身影,略顯調侃地道:“沒想到,我馬二也有和讀書人搭話的一天。

讀書人當面,我馬二這廂有禮了。”

他的這番引起了,城頭上另外幾道嘲弄的笑聲。

對於城頭上幾名守卒的調侃,越步提是一點都沒有介意。

好吧!

以他的身份,他就是想介意,也不能把人家怎麼著。

因此,他就像沒有聽到對方的嘲弄一般,語氣中滿是討好地說道:“小的哪裡算是讀書人?

軍爺太高看了小的了。

那個...,軍爺...,您看...

這城門反正也要開了。

您能不能提前開...”

沒等他的話說完,城頭已經傳來一聲暴吼,“你說得是什麼混賬話!

天亮,才能開城門。

這是鐵律。

違律者,死罪。

提前開城門?

就憑你們幾個?

你也開得了口?

怎麼著?你是想讓老子掉腦袋嘛?”

“不敢!不敢!...”越步提恐慌地應道:“小的豈敢有此狂念?小的...”

“行了!行了!...”城頭上的馬二不耐地擺了擺手,“莫要在此聒噪了。

你就耐心地等著吧!

最多一刻鍾,這天也就徹底亮了。

到時候,自然也就會給你們開城門。

你說...

你們幾個賣菜的著什麼急?”

“呃!...,是!是!是!...”越步提連連應道:“軍爺說得甚是!

是小的們著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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