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濃煙自綵球中噴出,就像是一條豔麗的毒蛇,在空中撕扭。它所觸到的綵球紛紛爆炸,一條又一條煙之巨蛇自綵球中湧出,彼此在空中追逐、糾結著,合成一張巨大的彩幕,靜靜地漂浮在空中,一動不動。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於是,都呆呆地仰頭望著。

轟隆一聲巨響,大雨傾盆而下。

雨滴彷彿雨神巨弓挽起的利箭,射破了彩幕,剎那間將它刺成無數碎片,而每一片都彷彿一隻小蛇,迅速鑽入了雨滴中。那些雨滴彷彿獲得了生命,急速地降落著,水滴被拉墜成一道道七彩絢爛的尖椎。

雨之尖椎轟然擊在巨盾、土地上,碎成千萬點。每一點都比塵埃還要細碎,在空中、大地、眾人眼前顫顫滾動著,幾乎連呼吸都能吹動。

倭兵忽然發出了一陣慘叫。

凡是被這些七彩雨點濺到的人,都像是被錐子狠狠扎了一樣,從骨髓裡滋生出劇烈的痛楚。這股痛楚是如此難忍,他們忍不住放下盾牌、火槍,用力地捂住了痛處。他們驚駭地發現,沾到雨水之處,竟被燒出了一個極深的血洞,血肉淋漓。這景象是如此妖異,他們只能歇斯底里的喊叫著,宣洩著內心的恐怖。

但,放棄巨盾的後果,就是讓他們的身體更多地暴露在了雨水中。大雨傾盆而下,無數七彩的雨滴砸在他們身上,雨滴暴濺而開,在空中溶成七彩的小蛇,狠狠地扎入了他們的體內,越鑽越深,每深入一寸,都帶來骨肉消融的劇痛。慘叫聲頓時響成了一片。倭兵們忍不住竄出了地道,用力地抓扯著自己的血肉,企圖將這些蛇從體內剜出來。

暴雨零落,將地面燒灼出一個又一個深坑。倭兵們的身體在雨水中迅速消融,終於承受不住掙扎,劃拉一聲瓦解,只剩下一個血淋淋的骨架,向蒼天怒嘯著。

轟然倒地。

這恐怖的景象迅速摧垮了倭兵的鬥志,他們不由自主地躲閃著,擁擠著,拼命地往地道深處鑽去。但他們驚恐地發現,他們的雙腳再沒有任何知覺。雨水已浸沒了地道底部,汪成了一灘灘積水。七彩的煙霧凝結在積水中,妖異地扭動著,任何腳踏入,這些彩霧都會化為蛇,急速地鑽入其中。倭兵慘叫著,伴隨著清脆的骨折聲,摔倒在了地道裡。水中之霧立即分解了他們的肉體。

安倍晴明一驚,竭力鼓起真氣,將暴雨推開,但那些雨點落在他的真氣之上,彩霧立即蔓延,蛇一般盤住他的呼吸。他立即覺得心頭一陣刺痛,真氣彷彿被這些蛇纏住,不住地消噬。如此詭異的景象他從未遇到過,更不知道怎麼去對付。

擋不住,則不必再擋!

安倍晴明的目光,已鎖住卓王孫。

只要殺了他,這毒霧就算再厲害,又能怎樣?

一聲激越的嘯聲響起,安倍晴明飛身縱起,倭兵們也紛紛從地道中爬出,尖利的呼號聲響徹大地,組成一道滾滾洪流,向卓王孫衝了過來!

卓王孫淡淡一笑。

他的笑容,在千軍萬馬中是那麼清晰,彷彿一道閃電,烙印在了安倍晴明的心底。一股冰寒的殺意,以不可測的速度,倏然撞了過來。

那一瞬間,安倍晴明如淪寒冰地獄,他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字:

死!

恐怖是如此真實,他忍不住一聲清嘯,身子倏然拔起!

卓王孫的目光隨之而上,安倍晴明一凜,頓時汗如雨下!

他一旦拔起,就與部下們脫離了聯絡,千軍萬馬中,他便是孤獨的一人!

他急忙展開雙袖,怒嘯道:

“亂戰·櫻吹雪!”

暴雨般的劍光自他寬大的袖子中噴出,無差別地斬向四面八方。悽豔的劍影像無數落櫻,圍裹著他古越清絕的衣裳,急速墜落。

他必須要跟他的部將們合為一體,方能抵禦得了卓王孫的擊殺。

他對這一招極有信心,這一招曾讓他在黑夜中連殺三十六位刺客。就算卓王孫天下無敵,這一招至少能保得了他全身而退。

櫻花亂舞,他的心頭忽然想起京極殿◆◆◆[1]那清絕的靨。

他的動作微微一窒。

天地萬物卻全都寂靜下來。

他驚駭地發現,世間唯一動著的,就是卓王孫的目光。而他,像是被巨龍盯住的獵物,一動都不能動,眼睜睜地看著巨龍一步一步踏近,將一切障礙踏碎。

千軍萬馬,竟都不能保護他分毫!

安倍晴明眸子猝然睜大,死亡在一瞬間將他籠罩,吞沒。

悠遠之處,卓王孫淡淡笑了笑。

他猛然驚醒。

暴雨激天,千軍萬馬仍然在勉力衝鋒,而他,盤天飛舞,櫻吹雪仍將他全身護住,雙足已踏到了實處。

他,徹頭徹尾地安全了,為什麼,他卻感到他已經死了一次呢?

那感覺是如此真實,安倍晴明望向卓王孫的目光有一些茫然。

——是幻象嗎?

還是,卓王孫只以殺意,就能令自己感受到死亡的真實?

卓王孫身形蕭然,淡淡如風之影,雲之意,立在十丈之外。

安倍晴明眸中的神色漸漸變得尖銳,他猝然握手,那只羽扇化為塵芥,一字字道:“式神·地鬼湧殺!”

他的手從寬大的袖子裡伸出,猛然擊在地上。大地從他的袍子之下倏然湧起了一陣波動,一個個土包詭異地從地面上鼓起,倏然衝刺幾十丈,向卓王孫衝去!

彷彿,地獄的惡鬼受到了安倍晴明的召喚,從奈落之深淵中鑽出,要噬盡所有血肉!

卓王孫淡淡一笑,身子沖天而起。

他的手抬處,一股龍捲轟然勃發,將空中的烏雲攪碎。千千萬萬激烈扭曲的彩蛇被龍捲吞沒,形成一條亙天動地的巨龍,交雜著嘶啞的狂吼聲,向安倍晴明猛壓了下來。

安倍晴明大吃一驚,按在地上的雙手猛然朝天抬起:“式神·鬼經天!”

那些在地底湧動的土包,猛然炸開。卻是幾十只漆黑的蜘蛛,每只都有西瓜大小,獰厲醜惡。背上卻有著豔麗的花紋,組合成一張人面的樣子。每只蜘蛛都噴出一枚細絲,結在安倍晴明白皙而修長的手指上。

安倍晴明手揚處,鬼蜘蛛噝噝尖叫著,向卓王孫斬落的龍捲上纏去。

能迅速蝕化人體的彩霧,竟似對這些鬼蜘蛛不起作用。它們的身子彷彿鋼鐵鑄就的,竟全都硬生生地嵌進了龍捲中,一陣刺耳蝕骨的爆裂聲傳來,那支巨大的龍捲,被這些鬼蜘蛛撕裂。

安倍晴明細長的眉目展開,重新聚起一絲笑意。

卻在一瞬間戛然凝結!

幾十道龍捲自四面八方瘋狂湧至。安倍晴明只覺全身瞬間失去重量,化為一片敗葉、一頁枯紙,一枚蟬蛻,被狂飆生生捲起。甚至來不及驚呼,就已被龍捲撕成了碎片!

他最後的意識,是無盡之驚駭!

“關白大人!關白大人!”

不知是誰不住地在他耳邊呼喊著,安倍晴明感到困惑——既然已經死去了,為什麼還能聽到聲音呢?

死去了麼?

暴雨擊打在他身上,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卻讓他猛然醒悟:

這一次,亦是幻覺,他沒有死!

鬼蜘蛛因為失去了他的控制,在地上凌亂地爬著,茫然不知所措。他身上沾滿了彩霧之毒。

但,卻沒有死去。

他失魂落魄地抬頭。十丈之外,卓王孫的身影蕭然而立,揹負陰鬱蒼天,宛如魔神。

那一刻,他終於明白,什麼叫煉獄!

他的鬥志完全被瓦解,他只想逃走,再也不敢在這個人面前站立一分一秒。

“關白大人。”

卓王孫淡淡的語調卻彷彿鎖鏈,鎮鎖住他所有的行動。他驚駭地發現,自己不能言,不能動,只能靜靜地聽著卓王孫說下去,彷彿垂死者在聆聽死神的判決。

“你縱能化身千億,我亦能殺你千億次!”

蒼龍橫飛,天舞彩練。

安倍晴明長長出了口氣。最後的這一刻來臨時,他並沒有感到太多痛苦,而只是遲來的解脫。

因為漫長的凌遲終於終結。

他垂下頭,微微一笑。

身上沒有任何傷痕,但他知道,他的生命在漸漸消失。消失於一瞬間,卻又長得像是一生一世。

一瞬間,他身上潔白的衣衫如春雪向火,消融為萬千蝶蛻,在風雨中飛散而去。

不留一點痕跡。

十萬倭兵,化成滿地血骨,隨著他,一起被這妖異而詭秘的阿修羅之炮瓦解。

全軍覆沒。

旌旗之後,朝鮮、大明,一切觀戰之人臉上都顯出了驚恐之色。混濁的泥漿混合著豔麗的雨水,沖刷著白骨,鮮血,腐肉。這一幕,實在太過慘烈,有些人忍不住嘔吐了起來。

這,才是華音閣真正的力量嗎?

當這股力量施加在自己身上時,自己該如何抵擋?

每一雙望向卓王孫的眼睛,都充滿了畏懼與震驚。這個男子深藏的力量之大,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像。想到他們曾想過反抗他,他們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涼意。

大雨並沒有停,暴烈地沖刷著大地。血汙、骨骸迅速被洗淨,流入了地道中。當倭兵挖掘這些地道的時候,可曾想過這會是他們的葬身之處?

十萬精兵,將再也不能嗅到故國的櫻花,品嚐到家鄉的清酒。

永遠埋葬在了這裡。

轟轟轟。

幾聲悶響炸在空中。

綵球再度出現,浮沉在烏雲中,陰沉而悽豔。

所有的人臉上都露出了困惑。

倭兵已經全滅了,為什麼還要再啟動阿修羅之炮呢?

彩煙糾結,迅速盤旋成一條碩大的巨蛇,振尾怒嘯聲中,散入漫天雨幕中。明朝的士兵突然發出了一陣慘叫聲。

這些雨,竟然落向他們!

風,獵獵狂舞,吹動著天上的烏雲與彩蛇。彩霧合成的雨點已不受控制,在雲天盡頭淒厲地扭動著,毒雨無差別地落下。

慘叫聲響成一片。

飛虎軍,朝鮮官員,明朝士兵,全都響起了慘叫聲。

這場雨,是末世之雨。

但沒有人明白,卓王孫為什麼要攻擊他們。

為什麼?

楊逸之也不明白,他驚駭地望著卓王孫,為芸芸眾生問出了這句話:

“為什麼?”

卓王孫淡淡一笑:“只有殺光所有見過這一幕的人,才能夠恢復公主的清譽。從此之後,她仍是大明公主,為此戰的勝利慷慨捐軀,足以配得上天下縞素。”

“你應該高興才是,我不再執著於第三人,一舉手就滅了日出之國十萬軍隊,和平秀吉的一位影武者,倭軍實力已遭重創。我終於跟日出之國開戰了,難道你不高興嗎?”

楊逸之看著他臉上的平靜,那平靜中蘊含著多少殘忍?

楊逸之一字字道:“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嗎?你在屠殺你的同胞!”

卓王孫淡淡道:“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們的性命,若是能換來天下縞素的結局,換來公主的清譽,也算死得其所。”

“何況還會換來這場戰爭的勝利,換得天下太平。”

他展顏微笑:“他們的死何其偉大,足以彪炳史冊,連我亦為之深深感動。”

話音一轉,指向地面公主與臨海君的殘骸:“你知道她為什麼要死嗎?”

楊逸之不能答。

“真正讓她心如死灰的人,不是我,是你。”

“是你拒絕了她,將她最後的一絲希望殘忍絞殺!”

“是你殺了她!所謂仁慈的、溫和的君子。”

他冷冷地看著楊逸之。他所說的話,楊逸之竟不能反駁!

這個白衣男子能拯救蒼生,卻獨獨不能拯救情緣,不能拯救每一個自己愛的、愛自己的女子。這是否亦是命運的詛咒?

卓王孫輕輕抬手,指向天地之間。

“她又如何會這樣恥辱地死去,身背萬世罵名?是因為我嗎?不。是這些人。”

他的手,劃過所有正在驚恐著的、躲避著的、逃亡著的人們。他們或衣冠錦繡,或甲冑鮮明。

“為她天下縞素的,鄙夷她的,輕賤她的,傳播著她的流言的,寫著所謂的青史的,是這些人,而不是我。真正殺死她的人,是這些人!”

“你若對她有絲毫憐憫,就該助我將他們全都殺死才是。”

楊逸之遍體冰冷。他望著卓王孫,他想到了形容商紂王的一句話:巧言足以拒諫。他不能反駁卓王孫的任何一句話,但天下再沒有任何話語,能比剛才所聞更加殘忍。

卓王孫的眸子中充滿魔氛,深沉得宛如夜晚的滄海。

這不再是楊逸之認識的卓王孫,而是傳說中司破壞的魔神佔據了他的軀殼,借他之手,來將一切焚滅成灰。

決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楊逸之緊緊咬住牙:“你曾經問過,我們還是不是朋友。”

“如果我們還是,我謹以朋友之身份,請求你放棄屠殺,立即下令!”

卓王孫凝視著他,嘴角浮起一絲譏嘲的笑容:“朋友?”

他一字一字道:“你配麼?”

楊逸之一驚,猝然抬頭。卓王孫的雙瞳中有漆黑的怒濤旋轉,彷彿大海盡頭的深淵。那亦是歲月的淵藪,曾有徹骨之痛在此深埋,深到連自己都難以觸控。

那是流花寺中的夜,亦是三連城前的夜。看著紅蓮花開,月光清冷,他卻露溼青衣。更是他數度癭犯,於戰場上,於情緣間。

楊逸之一窒。

他,配做他的朋友嗎?他曾經無數次捫心自問。

不配。

因為他們心底都深鈐了一抹水紅。縱然歲月摧殘,卻無法抹拭去。一碰就會心痛。

楊逸之望著卓王孫。漸漸地,卓王孫的眸子深處有一團光芒,在黑暗中炸開。

那是焚盡天下的怒火。

卓王孫手抬處,龍捲再起:“想做我的朋友?”

“那就放棄她。”

他的臉色已陰沉到極致。這本是他從不願意說出的話,但如今,他只想盡情羞辱這個白衣男子,讓清楚地認識到,他沒有資格去守護她。

楊逸之的身體漸漸僵硬。那是他無法後退的底線。他可以放棄所有,卻不能放棄她。

“楊逸之,敬請一戰!”

身後,一千五百名飛虎軍齊齊發出一聲嘶吼,他們早就被怒火燃灼!他們早就想犧牲掉生命,只為與這位暴君一戰!

茫茫洪雨中,一線白衣統領著金戈鐵馬,宛如利箭,直刺向前。

大戰,於斯開始。

飛虎軍高絕的戰力在這一場衝鋒中發揮得淋漓盡致,因為,每個人都知道,若不能在彩煙落下之前攻到卓王孫身後,迎接他們的,將是如倭兵一樣,全軍覆滅。

他們像一簇閃電,一閃就衝激到卓王孫面前!

卓王孫卻沒做任何事情,沒有阻擋,沒有迎戰。他只是淡淡站在那裡,看著鋼鐵的洪流滾滾越過自己。

攻向平壤城頭。

平壤城頭一片血紅,由華音閣弟子組成的朱雀軍,正嚴陣以待,等著他們。

這是一場註定的戰爭,正與邪,正道群豪與華音閣,一場不可避免的宿命之戰,最終竟在這個古老的國度中爆發。

猝一接觸,就激發出凌厲的鮮血。

什麼陣型,什麼戰術,都不再有意義。在身後噬魂斷骨的阿修羅之炮的轟擊下,飛虎軍幾乎是在用生命衝鋒著,每次衝向前去,都帶來大量死亡。

不是自己的,就是敵人的。

每個人眼睛裡都佈滿了血絲,身上都是鮮血。他們竭盡全力,只為先於對方一步,將刀刺入彼此的身體。

這一戰,他們期盼了太長時間,已耗盡所有耐心。只有焚盡最後一滴熱血,才能暢快。

劍光焚身揮動,在天空中拉開一道道密集的光練,十里大地,彷彿有萬點流星亂落,最終被連片光幕籠罩。

光幕升騰、燃燒、鼎盛,直至覆滅。

血戰,慘烈而短促。僅僅一個時辰,僅餘的一千五百名飛虎軍,全部倒在了暴雨泥濘的血泊中。他們來到這個飽受摧殘的國度,懷著拯救與正義的夢想,希望能用熱血換得和平。但他們的生命,卻耗費在與華音閣眾的廝殺上。他們的夢想,永遠地破裂,碎成一個又一個汙濁的血沫。

他們的死,亦換來無數對手的屍體。

他們再也不能回到那熟悉的江湖,打馬仗劍,醉酒狂歌。

永遠埋葬在了這裡。

卓王孫踏著滿地屍體,走向楊逸之的時候,楊逸之幾乎連手中的劍都握不住,長劍刺在地上,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他的白衣,已完全染血。他的目光,痛苦而彷徨。

飛虎軍之所以跟隨著他,是因為相信他能夠帶領他們,走向勝利,走向光明。但他卻辜負了他們。令他們全軍覆滅,令他們永遠身陷黑暗,萬劫不復。

這些武林群豪們,雖粗魯,但直爽;雖恪守著陳腐的規矩,但正義凜然。他們只不過是青史永遠都不會寫到的山野村夫,卻有著一腔熱血,一身武藝,一場鋤強扶弱、行俠仗義的夢想。他們不管楊逸之遭受多少責罵,始終跟隨著他。

楊逸之跪下來,跪在滿地血泊中。

唯有他,辜負了他們。唯有他的死,能為他們招魂。

這一刻,卓王孫來到他面前,青色的影子宛如一雙巨大的羽翼,覆蓋在他身上。

楊逸之的頭倏然抬起。卓王孫仍傲岸,堅強,平靜如海,沉雄如山,寬廣如蒼天,深邃如浩宇。

但他,已不再羨慕這個人。

他冷冷看著卓王孫,如月光一樣清明的目光終於變得森冷。

他,不再懼怕與這個人一戰,因為,他終於看清楚,卓王孫不是他的朋友,絕不是。

他緩緩站了起來。

卓王孫俯視著楊逸之。在滿地屍體中,楊逸之是最後一抹月光。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將這抹月光碾滅。這場戰爭,將會順著他早就規劃好的軌跡進行,再沒有任何意外。

天下縞素,亦將成真。他將在天地晧白、萬億哀哭中,再度祭奠那孱弱而纖細的靈魂,讓她好好安歇。

血一般鮮豔的勝利之果已掛滿枝頭,只需收穫。

他嘴角浮起一絲微笑。

楊逸之緩緩站起。他那雙燃燒著的眸子令月光淪落。

死死盯著卓王孫。

——“你為什麼不肯反對他?”

——“因為我相信他。”

——“我們還是不是朋友?”

漸漸的,有淚水劃破滿面血塵,沾染了楊逸之的眉睫。

他曾相信,他們會是天下最好的朋友。雖然有宿命阻隔,有情緣糾纏,但他與他惺惺相惜,遙遙慰藉著彼此高處寂寞的靈魂。

所以他隱忍,退讓,盡力理解他,幫助他達成他想要的一切。

但最終,他想要的,卻不過是個白骨支天的世界。

這個世界中,沒有別人,只有他自己。

一位孤獨的魔王,不需要臣民、隨從、敵人,甚至朋友。

只要滿地屍體。

那一刻,他不再相信,魔王會在地獄的深處,褪化成天使。

他緊緊握著手中的劍,一字一字道:

“卓!王!孫!”

卓王孫的腳步倏然停住。

最偉大的勝利矗立在他面前,伴隨著遍地屍體。只要他輕輕伸手就可以觸控。在死亡面前,他是唯一的王者。

但就在那一刻,他的心卻感到一絲隱痛。

楊逸之漆黑的瞳孔,是陌生的。他從未想到,他會在楊逸之身上,看到這樣的目光。

那不再是嵩山之巔,與他擊掌為諾時的自信;也不是御宿山上,與他相約飲酒的溫文;也不是洞庭湖上,與他對弈劍風的瀟灑;更不是絕域雪頂,與他執劍對決時的沉靜。

他如是天使,此時已羽翼漆黑,因仇恨而墮落。

他如是月光,此時已遭陰影遮蓋,因憤怒而有了殘缺。

他與他之間,一切成空,只餘下刺骨的敵意。

——“還記得麼?我曾說過,我們會一起飲酒的。”

卻是,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了!

卓王孫有一些悵然,他抬頭,正看到殘陽如血,將整個戰場照得透亮。

隆隆的戰鼓、風雷般的炮聲、悲壯的戰嚎、骨肉撕裂的碎響,嘶啞的慘叫,在這一刻都靜止下來,世界宛如籠罩在一層透明的塵埃中,惝恍迷離。

屍骸遍地,白骨支天。戰車的碎片、城牆的殘垣、敗草、朽木、穢土、碎石在無邊的戰火下熊熊燃燒。

平壤城前的平原上,十里赤地,倭軍與飛虎軍已全軍覆滅,阿修羅之炮漫天炸開,仍在追逐著剩餘的明軍。平壤城頭一片斑駁,華音閣弟子操縱著炮火,他們的鮮血亦染紅了城牆。

那一刻,卓王孫彷彿能看到所有人仇恨的目光。

倭國人恨他。他開啟煉獄的力量,將十萬人命頃刻之間化為劫灰。

朝鮮人恨他。哪怕他帶領他們取得勝利,保住國家,他們畢生無法忘記臨海君那張猙獰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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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士兵恨他。他們奉他為主帥,曾跟隨他血戰,而今他卻不惜用十萬人命,為他的怒火殉葬。

武林人士恨他。他們懷著一腔熱血,千里迢迢來到這個國度,卻因他埋骨他鄉,死不瞑目。

華音閣的弟子呢?他們是否也恨他?恨他將他們拖入這場戰爭,恨他將華音閣千年基業恣意敗壞?

四周寂寞,唯有公主臨死前的話響徹在耳邊,一如命運蒼老的吟哦:

“贏得這場戰爭後,你將一無所有。”

卓王孫心中惕然而驚。

殘陽如血,照出滿目荒涼,唯有他還站在戰場上。

這樣的勝利又有什麼意義?

屍體積天,血流漂杵。十里戰火,遍地赤紅。周圍的一切彷彿都只不在,只剩下茫茫劫灰,在他身側飛舞。

卻是那麼孤獨。寂寞。

如此,他擁有天下,又能向誰誇耀?他令天下縞素,又有誰真正悲傷?他縱然天下無敵,卻能向誰訴說?

第一次,卓王孫的目光中竟有了一些茫然。他低頭時,正迎上楊逸之的眸子。

那眸子中亦住著神魔。

卓王孫良久無言。他知道,多年的爭鬥終於有了結果,他亦可收穫另一場戰爭的果實。

這個溫潤如玉的白衣男子,終於因憤怒而失去了一切風儀、理智、冷靜,變得不再像他,變得失去了可以和自己對抗的風月之姿。

他有信心,可以在三劍之內將他打敗,徹底摧毀,徹底踐踏。讓他清明如月的驕傲,在自己身前化為塵埃。

但不知為何,卓王孫的心中有了一絲痛楚。

痛得連勝利都無法觸控。

不,他不能和他一戰。他不能摧毀他。

他是他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在這個戰場上,他已失去了一切,如果沒有他,他將永生寂寞。

卓王孫俯視著楊逸之,看著他那張浴血的臉,看著他目光中深深的創痛。這一刻,他的心中竟也感到同樣的痛。他忽然明白,楊逸之一直的忍讓,有多麼艱難,多麼珍貴。當楊逸之最終決定對他揮劍相向時,臉上為什麼那麼悲傷。

他突然覺得,在這個男子的創痛面前,一切都不再重要。

這一次,是否該換他忍讓,換他成全?

這一瞬間,他心底泛起一種奇怪的念頭:

——原來,和他相比,天下縞素,也不過是一場兒戲。

他抬頭望天,輕輕揮手。

隆隆炮聲不再響起。劫後餘生的人們喘著粗氣,驚駭地望著天空。

華音閣弟子默默站在平壤牆頭,將阿修羅炮調轉、封印,而後無聲而迅速地,收拾著同伴的屍體。

卓王孫亦看向天空。如果小鸞在那裡凝望著這一切,知道他終結了這場殺戮,也終結了這場天下縞素的遊戲,會快樂麼?會悲傷麼?

在即將收穫勝利的前一刻,他放棄了數月經營,放棄了十萬生命換來的戰果。慈悲麼?殘忍麼?

卓王孫透過滾滾硝煙,望向天際盡頭最後一縷晴空,那裡似乎有輕靈的彩雲在飛翔,纖細、脆弱、通透如琉璃。卻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他愴然一笑。

終於放手。

這一切,楊逸之卻已看不到,他只是死死握住長劍,冷冷看著他,等待著一擊制勝的機會。

卓王孫低頭注視著他,輕輕嘆息:“你知道麼?”

“楊大人……已經死了。”

楊逸之挺立的身體猛然一震,剛剛凝聚起的勁氣猛然失去控制,鑽入了心房,狂猛地轟炸起來。他一口鮮血噴出,頹然跪倒在地上。

天宇浩茫,他再也沒有一絲力氣,令自己站起。

他痛苦地跪在泥濘中,感到黑暗與血腥宛如獰厲的毒蛇,拖著自己向深淵中疾速滑落。深淵的盡頭,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在凝望著他,默默無語。

地獄的烈火吞蝕著老人,那是他所犯下的所有的罪孽。叛國、忤逆。每一項罪名都是凌遲,鞭剮著老人的靈魂。而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不能拯救。

再做什麼、再堅持什麼,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忍不住淒厲地呼喊出:

“父親……大人!”

於時,平壤城之戰終結。

★★★[1]平秀吉寵姬,名京極龍子。日出之國著名的美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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