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張月鹿的強令,張文月不得不從命行事。

不說次席副府主要比普通副府主高出一籌,從家族關係上來說,張月鹿已經被天師認可為張家第三代的領袖。這不是一句空話,也不是個空名頭,而是實打實的,張拘成等張家大宗也是認可了的。

現在已經過了爭議階段,變成了決定,張文月作為張月鹿的同輩人,反對張月鹿,實際上就成了反對天師的權威,大宗也不會為他說話,後果是十分嚴重的。

更關鍵的一點,張月鹿佔著道理呢。

於是張文月命令手下的人緝拿有關涉案人等,包括道府內部的不作為之人。

做完這些之後,張月鹿在東都府主持召開了一次議事,一直下沉到執事一級,諸多副府主也透過“子母鏡”遠端參加了議事。張月鹿在議事上沒有直接提及林寅案,只談了一個問題。

權力是不存在真空的。

一旦退了出去,造成真空,立時就會有其他勢力填補這部分真空,從而掌握對應‎‏​‏‏​‏​‎‏​‏‎‏‏‏的權力。

說得更明白一些,該管事的人不管事,就會有別人來管。

具體來說,各大城鎮內部為什麼存在丐幫?因為許多本該是官府衙門管的事情,官府衙門不管,於是丐幫便發展壯大,什麼清理溝渠、搬運屍體、看守義莊、巡夜打更等等一系列事情,都成了丐幫的差事。與此同時,丐幫得以壯大,成為一種介於隱秘結社和正常結社之間的灰色存在,繼而壟斷一些特殊行業,甚至發展成為地方一霸。

在新大陸,聖廷的人不管事,於是一種名為“黑手黨”的非法結社便填補了部分空白,他們為百姓主持“公道”,其頭目成了類似於教士的存在,被稱為閣下。

為此,張月鹿還舉了一個例子。一個人被別人搶佔了田地,他去報官,結果衙門只是敷衍,並不管事。在這個時候,他的宗族站了出來,為他主持公道,透過械鬥奪回了田地。你說這個人是認可宗族的族規呢?還是認可官府的法令呢?

權力是自下而上的。

底下的人認可宗族而不認可官府,那麼官府就會被架空,宗族就掌握了這部分權力。

久而久之,宗族就壯大了,進而便是士紳鄉賢掌握了底層的權力,又是皇權不下鄉。

這部分權力,到底是士紳們搶奪去的?還是官府主動放棄的?

所以權力不存在真空,你退出去了,必然會有其他勢力填補空缺。

同理,所謂隱秘結社的生存土壤也是如此。

看似十分難以解決的隱秘結社問題、士紳宗族問題,真想要根治,說起來也很簡單,那就是建立行之有效的體系,把該管的事情管好,不讓權力存在真空,自然沒有隱秘結社和士紳宗族的存在空間。

這便引申到另外一個問題,權責一體。掌握權力的前提是承擔責任,沒有只掌握權力而不承擔相應責任的。

張月鹿指出,現在道府的許多道士便存在這種想法,既要大權在握,遇到事情的時候又想滑過去,不想承

擔責任。有權無責,有責無權,大權小責,那麼權力能夠穩固嗎?最後損害的是道門的根基。

直到此時,張月鹿才點出了林寅的案子。

這個案子,反映出一個根本問題,不作為。

上面敷衍了事,下面應付了事。一個敷衍,一個應付。裝點了門面,卻沒有解決問題,同時還存在沆瀣一氣、利益勾結等問題,最終導致的結果便是小問題變成大問題,最終不可挽回。

這是事情本該有的樣子嗎?

張月鹿還談及了話本,如今話本十分流行江湖俠客,一種是快意恩仇,還有一種是行俠仗義、鋤強扶弱、劫富濟貧,十分受歡迎。為什麼俠客會受到普通人的歡迎?或者說,普通人為什麼要將希望寄託於這些所謂的俠客身上?這種俠客精神反映出的到底是什麼現狀?

林寅案發生之後,多少人是站在林寅這邊的?這又是為什麼?

難道不該引發深思嗎?

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人死不能復生,已‎‏​‏‏​‏​‎‏​‏‎‏‏‏經無法挽回,可為什麼還是一切照舊?似乎死了這麼多人也沒有產生一點點的觸動,就這般麻木不仁嗎?

張月鹿在議事上連續問了很多問題,包括眾多副府主在內,沒有人給出回答。並非是不知道答案,而是無法回答,難道要他們直接承認嗎?

張月鹿並不想只是侷限於林寅的案子,如果僅僅是侷限於林寅的案子,那麼與頭疼醫頭腳疼醫腳沒什麼區別,治標不治本,以後還是會發生類似的事情。

她要以這個案子為契機,進一步整肅道府內部存在的怠惰風氣。

齊玄素和張月鹿到任之後,都已經各自提出了自己的宗旨,或者說自己的重心所在。

齊玄素因為形勢所迫,將重心放在了隱秘結社的問題上,包括他談及的隱秘結社的生存土壤等等。

張月鹿所在的環境沒有那麼緊迫,更為寬鬆,所以她在齊玄素基礎上更進了一步,提出了改良風氣,收拾世道人心。

兩者並無高下之分,齊玄素面對具體的問題,自然不能去談比較空泛的風氣問題,只能選擇解決面前的問題,甚至要做出一些妥協。在這其中,主要體現為一個“破”字,齊玄素要打破婆羅洲原有的權力格局,建立一種新的平衡,形成對抗局面。這個主旨,其實是他的一把劍,用來對付敵人,而非是他的根本目的。

張月鹿更自由一些,所處的環境也更輕鬆一些,便可以站在更高的位置上,談一些更為宏大的命題。因為嶺南緊挨著吳州,是張家的勢力範圍,張月鹿帶著天師的支援來到嶺南,其本身便已經打破了嶺南的權力結構,建立起一種新的權力平衡,甚至可以說,她在這裡是沒有敵人的,所以她不必在這方面多費工夫,便可以直抒胸臆。

議事結束之後,有人在私下裡說,早就聽聞張月鹿霸道,今天算是見識了,明明是次席副府主,說話做事卻像是掌府真人,以後的日子不好過了。

有人說,現在她只是次席副府主,頂多就是三年,熬一熬也就過

去了,如果讓她做了大掌教,只怕又要回到五代大掌教的時代,現在的好日子便一去不復返了。

也有人說,如果非要從道門四秀中選一個,隨便是誰都行,只要不是張月鹿。

不過這個說法又遭到了別人的反對,只要不是張月鹿,那麼正一道怎麼會同意?想要勝出,最起碼要兼顧兩道。

這個時候,一個人選浮了上來。

他是全真道的人,卻能兼顧正一道。

齊玄素。

他不像張月鹿這麼嚴苛激進,用他來取代張月鹿,既能有好日子過,又能兼顧正一道的利益。

從這一點上來說,齊玄素的作用可比只能代表全真道的姚裴大多了,也比不讓大家夥有好日子過的張月鹿好多了。至於小國師,想要搞李家世襲那一套,更是不能容忍。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大掌教誰做不是做,一個沒有根基的齊玄素反而更好,便於拿捏。根基雄厚、太過強勢的張李二家,未必就是好的選擇。

這‎‏​‏‏​‏​‎‏​‏‎‏‏‏體現了道門中人的一種心態。

如何在個人利益與道門利益之間達成平衡。

個人利益通常會損害道門利益,可如果沒有道門,那麼個人利益也無從保障。

過去的多年裡,三師也在糾結這個問題,所以三師的形象十分復雜,他們既有維護道門利益的舉動,也有損害道門利益的舉動,很難用簡單的“好”或者“壞”來總結他們。他們就像道門的標誌,陰陽交錯,黑白相交。

可以想象一個畫面,三師的面孔,一半沐浴在光明輝煌之中,一半隱藏於黑暗陰影之下。

只是到了如今,三師已經進入自己的“晚年”,他們的時間不多了,這會打破他們維持了許久的平衡。是為身後名考慮,以道門利益為重?還是為現實家族考慮,以個人利益為重?總之不能再平衡下去了,應該有個抉擇了。

現在看來,三師似乎還都是以道門的利益為重。在他們的晚年,不約而同地開始解決一些問題,開展一些改良措施。比如鳳麟洲問題、婆羅洲問題,以及道門的風氣問題,對於張月鹿的提拔重用就是明證。

不過也不能因此就說這是三師的最終選擇,不到最後關頭,是不會圖窮匕見的。

從七代接班人來看,慈航真人希望渺茫,張家無人挑起大梁,天師在張家已經於七代之爭中明確出局的情況下,側重道門利益,是說得通的。因為就算爭奪個人利益,也爭不過人家,沒有利,就要名,不如佔住道德的高地,把主張改良的張月鹿推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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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之,全真道和太平道都有希望贏下七代之爭,可能更能側重於個人利益,畢竟一位大掌教帶來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

議事結束之後,張月鹿讓青鸞衛出身的許寇主抓這個案子。她不想僅僅侷限於林寅的案子,不意味著她不管這個案子。案子還是要查,而且要一查到底。

便在這時,她的經籙亮了起來。

能透過經籙聯絡張月鹿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齊玄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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