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建康城西,距大西門一箭之地,有一處方圓十畝大小的淺水池塘,沿南北走向有兩條暗水直通池塘。

池子四圍,是一眼望不到邊密密匝匝高低起伏無以數計的泥壞房、草屋,偶爾間雜數處獸簷林立的磚瓦房,房稜四壁被經年風雨侵蝕的面目全非,脫皮的脫皮,掉塊的掉塊,房梁上沿瓦稜間隙,半人多高的枯草莖幹在初春的和風中瑟瑟發抖,與東去五里之外重重疊疊、金碧輝煌的樓角挑廈相形之下,一看便知為建康城地地道道的貧民居所。

據世代居住在此的老年人所憶,直通池塘的兩條暗渠早在晉孝武帝寧康年間,水流頗大,逢著雨季河水暴漲還可行使舟船。之後,不知何故水勢逐年減少,至太元元年,幾近斷流。現下,水勢不足碗口粗細,當地人戲稱:牛尿河,池子叫為牛尿池。

義熙十四年暮冬,劉義真率一干殘兵敗將狼狽逃回建康半個月後,朝廷內發生了兩起大事。一件是,朝廷追封王鎮惡為輔國將軍,追封被赫連勃勃夏軍殺害的關西將軍傅弘之、龍襄將軍蒯恩及朱齡石為龍威侯,喪師辱國的貴陽公劉義真貶職為彭城司馬,食傣由一千石降為三百石,段宏升任黃門侍郎,入附宋公太子劉義符府弟領太子右衛率;另一件是,同月晉安帝司馬德宗突然駕崩,其同母弟司*即位,稱為晉恭帝,越年改元元熙元年。

關於晉恭帝即位一說,建康城內街頭巷尾風傳宋公劉裕謀逆篡位之心已久,因迷信讖語,晉室尚有二帝,坐等不得,唆使朝內親信將司馬德宗毒死,偽作遺詔,逼迫司*即皇帝位。此言真假與否無以考證,對於茶餘飯後將此等大事聊作談資的小民百姓而言,深宮大院近在眼前卻又遙遙無際。

不管朝內鄉野有何傳聞,元熙元年的初春總是姍姍而來。

雞鳴聲四下裡湧起,早起的百姓沿牛尿池亂石鋪就的岸沿,臂上挎一個小柳條筐,手持一人高的糞叉子,沿途撿拾牛糞,熱乎乎的牛糞片散發出草料、籽種、腥味混合而成特有的臭氣,並非那種讓人漫掩口鼻的惡腥味道,似有一抹隱隱的異香。晨煙微蕩,風箱的突突聲,狗叫聲、羊叫聲混雜一處,野味十足。

距牛尿池南一裡,與集市林立的大街接壤處的巷道中,踏著晨霧緩緩走過一位年約四十開外的漢子,頭扎三稜皂角巾,上身穿一件絳紫長袍裙,外遮半袖中單衣,留一叢八字須。沿途不斷有熟識的人向他招手示意。

“謝大人,早起出來溜彎?”漢子毫無作派,一律點頭頦首,態度極為平和。

這位謝大人,正是當朝散騎常侍郎的謝瞻,是宋王官封從事中郎謝晦的兄長。每日辰時,不管秋冬寒署,謝瞻必定早早起身,沿大街步行小半個時辰,方才回家。

漸至門口,遙見半人高的籬門外聚了一大群人,吵吵嚷嚷不斷。謝瞻大奇,忙加快腳步。謝家老宅父母給他們兄弟二人留下六間瓦房。他與兄弟謝晦一人佔三間,院四周扎滿籬笆,兩家人共走一門。

“啊呀,是謝大人回來了!”早有眼尖的遠遠叫道。

謝瞻這才看清,多數竟為城中官員。謝瞻大悟:今日謝晦隨宋王劉裕前往壽陽上任,必是官場同道送別來了。

多數人略略對謝瞻一點頭,便不再理他。謝瞻也不在意,謝晦時下為宋王劉裕親信,官運無可預料,阿諂奉承、攀附高枝者自然雲集。謝瞻久居官場,豈能不知。當下,唇角輕蔑一笑,故作與他們不識低頭從人縫裡進了院子。

一進院裡,階臺下幾乎將整個院子塞得滿滿當當的箱櫃、包裹、奇盤玉石讓謝瞻不禁大吃一驚!

謝晦站在屋簷下階臺上,臉上堆滿了笑,見謝瞻進來,走下臺階道:“大哥,你回來了。你看看,聽說我今日要去壽陽赴任,官員同道前來相送,哥哥曾屢次勸戒我廉潔自律,兩袖清風,可各位同仁一早遠道而來,如若拒收實實拂了他們的面子!”

謝瞻緊盯著謝晦因仕途升遷得意盎然的圓臉,冷冷道:“你跟我進來,我有話跟你說。”

謝晦衝院內眾人一拱手,道:“各位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

一進屋內,謝瞻將門重重闔上,坐了正中,對謝晦道:“宣明(謝晦小名),可知今日這禮為何不送為兄而送了你?為何不送隔壁王老五怎地送了咱們謝家?”

謝晦道:“哥哥這話奇,無非是宋王看得起我,升了兄弟的官唄?不定日後還有升遷的可能,誰不想攀高枝!收了他們的禮怕甚,哥哥豈不知這些禮中可有一分是從他們身上出的?反正不送我們也會送別人,花的都是朝廷的錢!”

“混帳!”謝瞻一拍桌子,怒道,“朝廷的錢?都是百姓的血汗錢!宣明,我們謝家不過是江州小戶,田不過五畝,地不過兩壟,世代貧窮,卻平安自得。幸我兄弟二人有幸入仕,本該秉承檢僕家風,杜絕奢侈之惡。家父生前如何教導我等兄弟來著?家以孝上福佑滿門,仕居忠君祿惠百輩。況入仕者應講清廉奉職,恩蔭百姓,一身正氣治政治家,是事君之道、為國之道、為人之道!是今不過數年,你忘了麼!”

謝晦道:“哥哥說的自是道理,可為官不可光講事君為國,尚有為人處事一說。就是今日,你若拂了他們,往後在官場上還如何混法?”

謝瞻道:“為官眼裡上只有君親,下只有百姓,如何容得別人!”

謝晦笑道:“無怨哥哥數年官場原地踏地,仍不過是個散騎常侍郎,無端惡了人,實是堵了升遷之道。不對別人開恩,別人如何施恩法!”

謝瞻道:“好一個開恩法!儉以養廉潔,亦以端化,為作吏之要!今日你收別人一錢,與萬錢何異;明日你徇私枉法一情,與縱貪何分!你可知國家澄敘官方,首嚴墨吏,微特身之辱!今日之事,你非在容情,實在受賄!照此以往,我謝家離災禍不遠了!”

謝晦聽得臉色漸變陰沉,半晌方道:“謝晦未辱家門,哥哥何出此言?即便日後有禍,自有我謝晦一人承之,決不株連哥哥就是!宋王已在壽陽等我,來日再與哥哥細談!”

謝瞻氣得霍地站起來:“忠肯之言,你置若罔聞,你莫非不知建高樓、笙歌舞、樓傾塌之理!”

謝晦頭也不回,出門而去。

謝瞻猛地將桌上的茶杯拂落地下,當地摔得粉碎!

院內,謝晦正同眾人說笑敘話。抬眼見謝瞻從屋簷下撿了一把鐵鍬,悶頭從兩家屋簷下的院子中挖了一道半鍬深的淺壕。謝晦愕然不解。

有熟識官員道:“謝大人,您這是幹什麼?”

謝瞻頭也不抬冷冷道:“許得各位結恩情,容不得我們謝家兄弟分家麼!”

眾人大悟,想想又不對。謝家兄弟兩人陰沉著臉,互不理睬的樣子讓眾人頗為尷尬,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一齊愣在當地。

不大一會,謝瞻挖好壕溝,將院門隔在壕溝之外,扔下鐵鍬從角落裡抱了一抱灌籬,在壕中密密栽了一排,將院門隔在謝晦院裡。

謝瞻持鍬驀地大吼一聲,在自家對門籬牆上劈開三尺左右一道籬門,拄鍬隔籬對當院站立的謝晦大聲道:

“從今往後,你謝晦走你的磚樓門,我謝瞻走我的籬笆牆!想認得謝瞻,除非越過此籬!”(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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