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溫離開後,地下室內的爭吵還在繼續。

掌書記段凝大聲道:“虎牢關戰役我們傷亡了五萬將士!郾城戰役,許州都三萬五千將士全軍覆沒,周家口一戰,陳州都陣亡近兩萬,我們還損失了超過兩千名最好的衙官!”

“不算虎牢關這七萬殘兵,除了葛從周的六萬精銳,宣武已經沒有可戰之兵!”

判官趙敬一拳砸在桌上,厲聲道:“段書記!袁象先的曹州都正在滑州發動反攻,他可以跟朱友諒的侍衛親軍司在白馬驛會師,會給李嗣源沉重一擊,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段凝瞟了趙敬一眼,冷聲道:“他那少得可憐的兵馬,根本不可能……”

朱珍坐在角落裡,雙手抱著膝蓋,一直沒說話,但聽到段凝這般論調,卻是驟然發作,一雙虎眼就像是快跳出眼眶了一般,瞪著段凝呲牙咧嘴道:“為什麼不可能發動進攻?!……”

結果還沒說完就被段凝把話搶了過去,神色竟是毫不示弱,瞪著朱珍大吼道:“袁象先根本不可能抵擋沙陀人的進攻,就憑他那四萬曹州團練?你當李巨川、韓偓、劉巨容是死人嗎?”

“你剛才為什麼不勸大帥?所有人都瘋了嗎?!”

段凝一介文人,此刻卻是張牙舞爪,簡直就像一個發怒的老匹夫,他大聲的斥責那些少壯派軍官,甚至在大廳裡摔了銀壺,由於主戰派只有朱珍和王彥章以及一群中下級軍官在場,其他人大多在外掌兵,在場的衙官也不敢跟發怒的段凝硬頂,一時間保守派佔了上風。

段凝雖然是文人,卻是老成謀國,自從敬翔和李振被官軍俘虜,他跟趙敬和謝童就成了宣武幕府的樞密人物,這些日子被朱溫視作心腹,段凝也為朱溫解決了不少外交問題。

段凝說這些話就是想告訴大家,宣武已經沒有再跟朝廷打下去的實力了,他希望大家能去勸勸朱溫,但是以朱珍為首的少壯派軍官,由於知道的訊息不全面,所以覺得形勢還沒有到惡化到已經完全喪失抵抗的地步,最後一向還是跟段凝交好的王彥章站出來道破了真相。

“諸位以為大帥不知道這一切嗎?他決不投降的!”

“官軍進攻虎牢關之前,大帥就已經向朝廷請降了一次,但是昏君根本不許!如今他可以把宣武斬盡殺絕,為什麼要接受請降?降不降是我們的事,殺不殺我們是昏君的事!”

王彥章的聲音越說越大,最後幾乎是變成嘶吼。

“大帥不會投降,我們也不會,我已經投降過兩次了,已經夠了!”

中和二年,走投無路的朱溫在同州開城向王重榮投降,楊復光打算把朱溫部眾殺光,是認為殺俘不祥的王重榮保住了朱溫這一群人的性命,彼時的都虞侯王彥章是這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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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和四年春,唐廷糾集五鎮兵馬圍攻陳州,誓要把黃巢斬盡殺絕,在這個危難關頭,是老夥計朱溫收留保住了葛從周、張歸霸、張存敬、霍存一干人的命,連帶他們的全家。

王彥章已經受夠了,這一回他決不會投降。

一名衙官問道:“如果糧草耗盡,我們該怎麼辦……”

“我決不會投降,決不……”

“我也不許你和其他衙官投降,皇帝會把你們都吊死在十字架上!”胡真他們的下場已經證明,宣武十都牙軍即使向官軍投降,最終也還是會被狗皇帝處死,沒有絲毫倖存的可能。

在狗皇帝那裡,宣武牙軍都屬於丙級戰犯。

要麼被打跪在地上斬首,要麼被剃掉頭發鬍鬚,左臉刺上罪犯字樣,然後戴上枷鎖發配朔方勞改,要麼全家充入奴籍,男人流放雲南為奴,女人流放嶺南為佃,然後死在蠻荒。

只有宋州都、陳州都、曹州都這一類普通士兵才不會被追罪。

“我們是軍人,我們發過誓要效忠大帥!”

一名渾身是血的軍官站了起來,卻是衙內虞候蔣玄暉。

判官趙敬喃喃道:“我們有過多好的機會啊,整個世界都可以是我們的……”

這個趙敬大夥兒可能不熟悉,但他的兒子趙弘殷你一定知道,如果趙弘殷你也不熟,那麼趙弘殷的兒子你一定知道,一根棍棒等身齊,打下四百座軍州都姓趙——趙匡胤!

趙敬少仕朱溫,後梁滅亡時自殺殉國,其子趙弘殷逃往洛陽避難。

多年後,香孩兒在洛陽夾馬營出世。

......

王彥章坐在角落裡,王鐵槍抱著膝蓋哭了起來。

為吃飯繞過十里碾屍道,為活命燒了衣裳,玉食沒吃到嘴裡,錦衣也纏死在樑上,為大帥帶一把障刀,為父老鎖一件死甲,不怕死的主動求死,迷惘且清醒,愚蠢也敞亮。

忠貞站在暗處如狼,逆賊飛上屋簷高唱,誰在炮聲裡睡不醒,誰僵在虎牢裡失聲,躲得過皇帝的屠刀,拔不掉仇恨的獠牙,汴州是一座孤島,潮水退去就是江湖,存在且惟一。

她惡的純粹,只因為她從未見過哪怕一次善。

她可以接受黑暗,如果她不曾見到光明。

“聽人說,後來我們都變成了演義,在茶樓酒肆裡說完一生。”

趙判官披頭散髮坐在椅子上,面前堆滿了亟待他處理的公文信報。

“據說,在死亡那一刻,周圍一切都將歸於寂靜。”

趙敬環顧四周,沒在議事廳看到白綾。

衙官丁柯坐在門檻上,雙眼望著雨夜出神,丁柯僥倖從陳州逃了回來,一行人最後只剩他一個回到了汴州,他在陳州有五個衙內同僚兄弟,他們在突圍前一天的晚上相互道別。

死在曹河谷的胖子說得很對,打仗會把我們最壞的一面呈現出來。

“太平登封元年三月,齊腳深的積雪,大河凍了十幾天,進攻洛陽失敗,炮聲隆隆,瓢潑大雨之下,我們在積水盈尺的虎牢關裡打動,像蛇鼠躲在洞裡一樣,害怕被大炮炸死。”

“戰況的發展和大帥說的完全不同,這場戰爭沒有絲毫獲勝的希望。”

朱珍站在廊簷下,怎麼才能帶著自己的兵去打一場明知沒有人能生還的戰役?

“整個宣武就要失守了,為了虎牢關我的人都得送命!”

歷史上,朱珍在兩年前就死了,這個時空他勉強還活在虎牢關。

西關樓上,氏叔琮也在沉思。

中和元年五月,才參軍那會兒,我們為朝廷而戰。

“後來開始懷疑這一點了,那就為百姓為將士們而戰,我們不能拋下百姓不顧,可是要是父老都死光了,那再怎麼辦呢?就剩你一個人了,只剩下你們幾個了,你還能為誰而戰。

四年前,我們開始對秦宗權作戰,所到之處百姓簞食壺漿以迎,我覺得我們是救世主,但現在我們卻給數百萬無辜的百姓帶來了痛苦和死亡,汴州家家戴孝,宋州戶戶發喪。

紙錢滿天飛,披麻弔客喪門,大街小巷哭聲震天。

開封縣的孤兒在風裡哭泣,朱仙鎮的寡婦在夜裡失聲。

過去我們被中原老百姓當作英雄,現在是道路以目的殺人犯。

半年過去了,戰爭還沒有結束,開始還只是一種感覺,但現在氏叔琮很清楚,宣武軍並非不可戰勝,虎牢關是個屠宰場,我們就是圈裡的牲畜,今天還是人,明天就成了豬。

……

瓢潑雨夜裡,朱溫登高瞭望。

腳下的虎牢關已經變成了一口棺材,身後萬家燈火早已消失。

張氏夫人帶著朱令雅這些兒女站在朱溫身後,頂天立地的朱三,那個連王重榮都打不挎的朱溫匹夫,那個連秦宗權都打不挎的朱全忠,這位一代梟雄的內心,此時一片複雜。

張氏不曾忘記那個為了家人生活能過得好一些而在起義軍裡戰戰兢兢的朱溫,那個為了朋友而毅然冒死救下葛從週一幹巢賊餘孽的朱溫,那個自嘲自己配不上張氏的朱溫。

那個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杜洪而千里救援鄂嶽的朱溫,那個量材錄用且從不猜忌任何降將的朱溫,那個因為龐師古戰死一宿未眠的朱溫,那個因為牛存節戰死嚎啕大哭的朱溫。

那個冒著官軍炮火堅守一線的朱溫.,那個坐在門檻上給王彥章削陀螺的朱溫,那個挑燈給士兵縫補衣裳的朱溫,那個為了將士性命捨棄尊嚴向皇帝搖尾求憐請降的朱溫……

淅淅瀝瀝的雨夜裡,朱溫從頭到尾都淋了透。

沉默中,朱溫沙啞的嗓音終於說話了。

“文德元年的虎牢關到處都是沒有清理完的廢墟,城裡郊外住著殘兵鰥寡孤獨,關樓下面還放著十幾臺大碾子,蔡兵時不時隨便抓一群人進來,放到碾子上化為齏粉血水,然後用鹽和著小米熬成稀飯,滎陽百姓躲在家裡瑟瑟發抖,等待那些隨時會到來的天災人禍。”

“文德元年的宋州到處都是人煙斷絕的鬼村,虎狼在縣衙裡過夜,成群的野狗吃屍體吃紅了眼睛,身上的毛吃得油亮,我的親戚好友都已經離開了這座煉獄,其中也包括我自己。”

“從乾符四年離開老午溝,每年正月初一我都瘋狂的想回家看看,但是每次回到碭山我都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娘死了,二哥被官兵砍了腦袋,二嫂被官差抓到牢房裡打死了。”

“碭山的夏天炎熱且鬧蝗,冬天永遠都是霧濛濛的,彷佛沒有天空。”

“爺爺留下的老宅變成了一片廢墟,前年秋天我送走了少年裡的最後一位老人,那座破敗的空宅子已經送走了三個老人,未來回到碭山我都不會再住進那個房子,但當謝童他們說要修繕它的時候,我心中卻是控制不住的悲傷,我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機會再回去看看。”

“那個我生活了二十四年,那個我思念了十六年的故鄉,讓我感到空蕩而恐怖,在離開的這十六年裡,我這個父母雙亡的孤兒一直像一陣風,鄭汴原野的空,等不到的風……”

“令雅,你知不知道女人被官軍俘虜的下場?”

朱溫轉過身來,挨個看了兒女們一眼,目光最後停在了長女朱令雅身上。

朱令雅點頭,慢慢說道:“長相最美貌的會被送去伺候昏君,直到昏君玩夠厭惡了,然後被趕出宮自生自滅。剩下的女犯當中,好看的會被送到平康坊的青樓,直到蹂躪至死。”

“其他的,要麼發配到銅鐵局勞改,要麼流放到嶺南開荒。”

“父親不要擔心,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一天,令雅會懸樑自盡。”

朱溫沒說話,拿袖子遮住臉,不知道是擦臉上的雨水,還是在擦偷偷滾落的淚水,接著看向小兒子朱友貞:“你這小家夥,一直聰慧有種,我平時把你管得嚴,打了你很多次……”

“你不要怪爹心狠,實在是我們朱家的仇人太多了。”

小朱友貞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道:“父帥常說李亞子,孩兒不怕他。”

“好好,不怕就好……”

朱溫拍了小兒子一把,接著問小女兒朱令柔道:“會用劍了嗎?”

朱令柔利落拔劍,把朱溫教的劍法表現了幾招。

“對對對,就是這樣!”

朱溫的聲音帶著激動,上前抓住朱令柔的手,跟她一起握住劍柄,道:“你要用兩隻手,一隻手持劍,一手掌平,然後腳下踩八字罡步,穩住下盤,這樣就不會輕易摔倒了。”

“你看,並不難,對吧?”

朱令柔雙目圓瞪,雙手不斷顫抖,牙關打著哆嗦。

“爹……”

“嗯?”

“我怕……”

“別怕,你不能怕,朱家的兒女都不能怕,知道不?”

“為父教了你十八劍,你也算有經驗了,就是……”

“嗯……打架的時候不要閉眼,閉著眼睛怎麼能看到敵人呢……”

朱溫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耐心道:“聽著,朱令柔……”

朱溫這一次放開了手,讓朱令柔獨自持劍。

“你本來是個幸運的孩子,你本該生活在一座安靜的院子裡,讀書唱歌學畫練劍,你娘會一直陪著你,你本該平平安安度過你的少年,一直到十六歲或者十八歲,那個時候就會有很多風流倜儻的公子登門求親,你會生很多兒女,他們個個都能當將軍,最聰明的那個,說不定還能考上進士……”

“你會一輩子幸福,和你夫君舉桉齊眉……”

“不過現在不行了,爹要去一趟長安,什麼時候回來還說不定。”

朱溫一邊說,一邊看著朱令柔淚流滿面,最後他遲疑了半晌,才繼續說道:“我走以後,你一定要死死記住……無論有多麼艱難,你都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等朱溫來救你。”

“朱溫是個沒本事的無賴子,人心不足蛇吞象。”

“如果朱溫不回來了,那就說明朱溫已經去天上當星君了。”

“你要跟你娘好好的活,你要愛護你的兄弟姐妹。”

“等你長大了,要怪就怪朱溫那個畜牲吧……”

淅淅瀝瀝的梅雨到了,官軍的兇勐攻勢終於也緩了一些。

八月十一,朱溫下令全軍向汴州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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