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登封元年六月初二,東都千騎赴沙場。

李曄以陝虢大總管楊成為主帥,陝虢觀察使李存孝、朔方節度使鄭孝遠、神策軍京西行營節度使孫惟為副帥,率十二萬大軍東進洛陽,投降的三萬陝虢將士皆次當行。

官軍進駐孟津渡的意義極為深遠,時隔一百五十年,禁軍重出潼關,這標誌著肅代德順憲穆敬文武宣懿僖十二朝延續了長達一百三十年的以藩制藩政策從此退出中國歷史舞臺。

隨著官軍包圍洛陽,天下人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氣象。

河北各鎮迫不及待遣使長安表達對朝廷的忠誠,各國駐唐大使紛紛上表歌頌誦德,一直關注中國形勢的新羅和日本再次向長安派出了規模龐大的遣唐使,一直關注中原形勢的南詔和回鶻也請求恢復和親,重開邊市通商互市。

這個古老的龐大帝國,重新煥發出了蓬勃的生命力。

對於南詔和回鶻的和親請求,朝廷斷然拒絕,不但拒絕,皇帝還跟宰相們說,要迎回弘化、文成、金城、寧國、太和、咸寧、永樂、靜樂等客死異國的十八位公主歸葬長安。

至於重開邊市通商,這得看李曄的心情。

話說陝虢大總管楊成現在也挺愁的,李曄敕令各路行營出兵的詔令於六月初一抵達陝縣,但一直到六月十五,楊成都還沒抵達孟津渡,原因是遭遇了數十萬老百姓的阻擊。

官軍出了陝縣以後,每到一地都受到了隆重歡迎,老百姓犒勞王師,你也不著急打仗,總得表示表示罷?

喝入城酒自然是少不了的,入城酒是有講究啊,首先是當地德隆望尊的長者來敬你,你當然得幹了,然後是當地豪強大族的代表來敬,人家一片好意,你好意思不喝?

最後人山人海的老百姓圍著你,給你拿酒拿肉,給你敲鑼打鼓,表演各種當地民俗絕活,你能不看嗎?他楊成和李存孝不想看不要緊,還得問問底下的士兵答不答應。

整天豁出命打仗,誰不想樂呵樂呵?

都畿百姓是真心實意掏心掏肺想感謝官軍,感謝皇帝他老人家,要知道五年前他們還生活在苛捐雜稅和秦宗權、孫儒、李罕之、朱全忠、王重盈輪流施暴的五重恐懼之中。

鬧軍閥,亂打仗,白臉的進去黑臉的上。趙打錢,孫打李,趙錢孫李亂打一氣誰都不講理。老百姓,遭了殃,大兵一到,糧食牲口女人一掃光。但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秦宗權凌遲長安,孫儒頭懸西市,李罕之龜縮孟州,朱溫不過虎牢關,連最後的心病,張全義這個道貌岸然的黃巢餘孽也到了末日,官軍已經收復新安,很快就會打到洛陽!

王師紀律嚴明,所過之處秋毫無犯,無處住宿就當街露宿,決不騷擾百姓,比起動不動就宰殺百姓吃人的孫儒,比起所到之處寸草不生的汴軍,長安王師真是強到了天上。

這樣的王師,當然要敲鑼打鼓歡迎。

洛陽附近和黃河沿岸的百姓自發為官軍帶路,各地豪傑組建了不少小股義勇軍,隨時準備響應王師攻打洛陽,至於鼓動百姓與洛陽共存亡的張全義,根本沒幾個人理他。

六月十九,夏至時節。

這天,長安太清宮附近的百姓一早起來後,忽然發現這裡已經戒嚴了,密密麻麻的官差到處都是,街邊站滿了披堅執銳的高大武士,據說這些戴鬼面甲的人叫鐵鷹衛士。

乖乖,那不是保護皇帝的?這麼說,皇帝來咱們這了?

有膽大的去跟官差打聽,官差一開始什麼都不肯說,問急了才不耐煩道:“不該問的別問,老實在家呆著別瞎晃,回頭要是宮裡人抓了你,咱們可保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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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麼,這可不就是皇帝來了?

只是皇帝來太清宮做什麼呢?

有人提點道:“估計是天子要齋戒。”

“不是,昨天我看到官差在往太清宮運牌位,都是這些年死難的皇族。”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原來皇帝是來送行的。

堂堂天子之尊,竟然親自出宮送行死難的親人!

“唉,那幾年大家夥兒都遭罪了。”

“沒了自家人,皇帝這江山也坐不穩啊。”

這番議論很快被兩個官差聽見了,他們二話不說就衝上去對著那幾人一頓亂踹:“你們幾個賤胚子活得不耐煩了是罷?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嗎?再亂嚼舌頭一會腦袋該沒了!”

“滾,都趕緊滾!”

閒聊幾人被官差這麼一頓罵,這才想起今兒既然皇帝要來,東廠的人肯定也到處都是,若是這些話被他們聽了,那就有的苦受了,當下感激地看了官差一眼,隨後做了鳥獸散。

太清宮神社,宦官們正在安置牌位。

這些都是歷次大亂中遇害的皇族,被黃巢處死的儀王李經,被朱玫姦殺的覃王妃姜氏,淪為營妓被蹂躪至死的靜安公主,被斬首的駙馬鄭氏,懸首朱雀門的韓王李峻。

被王行瑜處決的長公主李意……

數次大亂中遇害的皇族超過千人,天街踏盡公卿骨並非虛言,神位放置完畢,太清宮道正天一道人開始公祭。

公祭結束後,李曄拿出了自己寫的祭文,寫給長公主李意的,李意是懿宗長女,李曄和李儇的異母長姐,李曄就是她帶大的,光啟元年,朱玫進入長安,李意被處決。

“太平登封元年夏,歸葬長姐李意於太清宮神社,奠以文曰,皇姐生於東內,而遺體不尋,衣冠歸葬神社,魂靈離家不知幾何,朱玫亂國,皇姐被害,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我少孤,三歲母薨,六歲父崩。”

“少年十載,唯皇姐是依,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廣明元年,賊陷潼關,皇姐與我從先帝播越鳳翔,既又與先帝避難成都,皇姐嘗撫我視兄悲曰:“李氏十世,惟此而已。”

“我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沖齡之時,我居十六王宅,皇姐教我讀書。”

“我捉蟋蟀,皇姐則梳髮在旁,歲寒蟲僵,同臨其穴,今我殮姐葬姐,當日情形,歷歷在目,姐姐音容,記憶猶新。”

“我八歲攻書,皇姐教我詩經,適學士入,聽姐弟讀書琅琅,不覺莞爾,此七月望日事也,我發燒病臥,皇姐流淚悲慟,逾三年,皇姐出嫁,我亦加冠,姐弟終於分離。”

“凡此瑣碎,雖為陳跡,然我一日未崩,則一日難忘。”

“越明年,四鎮犯闕作亂,先帝奔鳳翔,令孜捉我同走,皇姐從之不及,當日一別,不意天人永隔!舊事填膺,思之悽悽,然而兒時不再,我為帝王,皇姐亦已不在人間。”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天乎人乎,而竟已矣。”

“皇姐詩文,我已付火,皇姐子女,我已代養,皇姐生平,我已作傳,惟陵墓未謀耳,遺體失蹤,年久月長,江廣河深,再難尋找,所以自作主張,遷移皇姐衣冠於太清神社。”

“神社曠渺,南望大明宮,西靠龍首原。”

“風雨晨昏,魂靈有伴,當不孤寂。”

“姐薨我葬,我崩誰埋?姐倘有靈,可能告我?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君既不聞君言,奠君又不見君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七弟歸矣,猶屢屢回望姐姐也。”

“縫衣問冷暖,泉下孤不顧?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悽悽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一通祭白完畢,何芳鶯落淚,顧弘文雙眼通紅,李曄三歲喪母,六歲喪父,小時候一直依靠皇長姐李意。

自從李意被朱玫和王行瑜害死,李曄時常夢到小時候跟她在一起的情景,即使是一場夢,醒來還是很感動,七年過去了,李曄沒有對任何人提及,也沒有忘記姐姐。

當時李克用犯闕,田令孜帶著僖宗和少數親王先跑了,剩下的皇族都被拋棄,幾天後,叛投李克用的朱玫率軍進京,逮捕了李熅和李意等宗室,隨後強行扶持李熅僭越。

李意叱責朱玫負國,朱玫大怒,命王行瑜推李意出朱雀門斬首,李意面不改色,從容赴死。

王行瑜將其處決後,以木板車運出城拋屍。

這些年李曄一直在找,找不到。

望著密密麻麻的神位,李曄兩眼紅紅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他一直抬頭望天,這樣可以避免淚水決堤,如果李世民知道自己的後人被當成豬羊宰殺,不知道作何感想。

看到悲從中來的皇帝,得知長公主的悽慘結局,顧弘文恍然大悟,這才明白為何大家遲遲不許王行瑜入朝。

如今王行瑜主動入朝了,大家再想殺他也不好動手。

“斯人已逝,逝者如斯,大家不要傷心了。”

顧弘文覺得自己懂了,上前安慰道。

…….

在長安的藩鎮大院,沒有哪個入朝的節度使沒被皇帝調戲過,可私下碎嘴幾句,也沒誰是真心厭惡的,起碼這個皇帝不是那種一言不合就把大臣斬首或者把人剁碎餵狗的狠貨。

皇帝雖然只是調戲幾句,但南衙宰輔和禁省的宦官就沒有這麼寬宏了,深得皇帝寵信的大宦官顧弘文就喜歡把人打死投井,事事充當急先鋒,被江湖人士罵為大明宮第一惡犬。

顧弘文雖然殺人無數名聲極差,但因為善揣上意,做事滴水不漏,事事衝在第一個,撈錢也是一把好手,所以無論南衙大臣怎麼彈劾,他在大明宮的位置一直是不動如山。

皇帝白天只是多看某個女人一眼,他晚上就能把那個女人弄進含元殿,皇帝今天只是對著某個大臣嘆了口氣,他顧弘文明天就能給那個大臣網羅一大堆罪名請求皇帝貶黜。

回到內侍省衙,數十大宦官先後到場,大內首宦高克禮居上,東廠督公顧弘文、御馬監掌刑江方慶、侍衛馬步紫微軍指揮使司秉筆韓全誨、左神策軍中尉胡丘左右排座。

稍遠一些的地方,還坐著二十多名宦官。

這些都是內侍省高層,李曄一一簡拔的親信。

其中,高克禮官拜十萬御林軍觀軍容使,兼太極大明興慶三宮大總管,顧弘文是東廠督公兼神策軍京西京北行營判事,皇次子齊王李弘的大伴,李弘是楚國夫人裴貞一所出。

韓全誨是老牌宦官韓文約假子,官拜侍衛馬步紫微軍指揮使司秉筆,負責皇宮保衛,兼長安殿總管,深得淑妃寵信,因此當上了皇長子德王李裕的大伴,李裕便是何芳鶯所出。

江方慶則替皇帝管著內庫,執掌內中財權。

等眾人到齊,顧弘文便把太清宮的事說了一遍,隨後看向眾人道:“我等殺了王行瑜,大家為了安撫藩鎮,肯定會貶黜我等,不過不用擔心,我料不過三月,大家必然召回,而且還會重重有賞,這樁美差誰願意去做?”

“廠公,我願意去!”

一個胖子快步來到顧弘文面前,說了幾句話。

高克禮一臉厭惡,江方慶則撇過頭,眼中充滿濃重的不齒,這個臃腫如豬的胖子既然能在內侍省有一座之地,身份當然不差,乃是淑妃何芳鶯的親信,李曄的黃門侍從。

姓褚名熊,是五狗中的鷹犬,鍾靈潁就是他暗中調教出來的,此人在宮中的口碑極差,為人口蜜腹劍,陰謀詭計層出不窮,鎮國軍節度副使張行思就是被他害死的。

張行思是韓建舊部,被圈禁在藩鎮大院,一次酒後罵了李曄一句狗皇帝,被東廠報告給褚熊,第二天褚熊便請張行思吃飯,席上一杯毒酒殺了張行思,其家人也被賜死。

“褚胖子,手腳做乾淨些。”

顧弘文冷笑,勒住褚熊的脖子,被掐著脖子的褚熊漲紅了,連連點頭道:“一定,不然請杖!”

顧弘文鬆開手,拍打著褚熊肥顫顫的臉頰,笑道:“事成之後,你有的是好處。”

被人這樣肆意拍打著臉頰,胖子非但不覺得恥辱,反而一臉榮幸至極的表情,湊過碩大如豬頭的腦袋,一臉諂媚道:“廠公,我新物色了三個美女,細皮嫩肉得緊,廠公是否抽空大駕光臨,先喝點酒,聽點小曲兒,然後驗貨?”

顧弘文冷笑道:“一般的美女大家看不上,倒是有個差事給你,國子監有兩個日本女人,一個叫山村貞子,一個叫橘義子,你去把這兩個女人搞定,別被管原道真提前察覺。”

“這事要是辦砸了,你就挑個地方準備去監軍罷!”

顧弘文冷冷一語,閉上了眼睛。

“小的明白,若有差池,提頭來見!”

說完這兩件事,高克禮開始跟眾人處理內外大小公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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