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汭自小就頗具遊俠習性,是當地有名的問題少年。
一次酗酒殺人後,被迫舍家亡命江湖,奈何實在躲不過仇家和官府的追查,最後乾脆出家當了和尚,秦宗權起兵後,和尚立即還俗當了兵, 當兵沒多久,他就被一位郭將軍看中。
這位郭將軍認為他骨骼驚奇,打算當成兒子培養,給他起了名字叫郭禹。
後來,秦宗權盯上了荊州,郭禹次當行。
也許是意識到了秦宗權早晚會被滅亡,郭禹乘亂開了小差, 不過是金子總會發光, 有過落草和雲遊四方討飯的郭禹生存能力極強, 他帶著親信偷偷摸進了屈原姐姐的故鄉秭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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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江邊小州,小郭禹招募流民精壯成軍,時刻準備攻打江陵。
俗話說,機會總會青睞有準備的人。
老東家秦宗權膽子越來愈大,索性要當幾天皇帝過癮,為了避免朝廷和四方諸侯討伐,他命令弟弟秦宗言進攻江陵,準備在開闢荊州第二戰場,以備不時之需。
江陵時任領導張瑰很有骨氣,雖然兵少將弱,但就是不肯跟秦宗權屈服,蔡軍打了一年也沒攻破江陵,最後灰熘熘跑了,秦宗權自覺很沒面子, 管不了朱溫, 還管不了你張瑰?
趙德諲, 殺!
核心悍將出馬, 這下張瑰頂不住了,慌忙四處求援,四方諸侯被秦宗權嚇破了膽,哪裡敢幫他,張瑰無奈之下找到了小郭禹,你小子好歹是荊州的刺史,總該有點香火情罷?
接到張瑰的求援信,小郭禹很高興。
張瑰啊張瑰,任你鼻孔朝天,也有低頭求我的時候啊?
小郭禹得意完畢,立即帶兵出發,鑑於蔡軍勢大,小郭禹又在重慶一帶呼叫了很多盟友跟他一起抵抗蔡軍,各州兵馬就這樣陸續向江陵開拔,趙德諲聽說後毫不猶豫撤了兵。
蔡軍撤走後,張瑰又開始擔心起小郭禹了。
辛苦了,請回罷!
小郭禹也很痛快回師秭歸了,但趙德諲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火速重整旗鼓, 虎狼之師下江陵!
這一次張瑰向四方求援的時候, 沒人答理了。
烽火戲諸侯, 把大家夥兒當狗耍啊?
上回你說趙德諲來了, 咱們怎麼沒看見他人在哪?
四面無援,戰無希望,張瑰的部下不想陪葬,於是幹掉領導向趙德諲請降,趙德諲也不想在這傷心之地久留,於是把物資打包帶走,至於江陵空城,則部將王建肇留下鎮守。
聽說江陵真完犢子了,小郭禹痛斷肝腸,決定驅逐蔡軍收復江陵。
王建肇還沒屁股還沒坐熱,就被趕走了。
文德元年,僖宗駕崩,壽王李曄上位,小郭禹也得到了朝思暮想的江陵,初嘗勝果的小郭禹立即向長安朝廷報喜,首相韋昭度也沒有讓郭禹失望,考慮之後委任其為荊南留後,不久見他站穩了腳跟,乾脆就讓他轉正當了荊南節度使,小郭禹則立即上書請求恢復本姓。
至此,成訥橫空出世。
高興沒兩天,拿來戶口薄一翻,成訥傻眼了。
堂堂荊襄重鎮江陵,在冊戶口居然只有十七戶百姓。
痛苦之後,成汭發揚南泥灣精神,率軍開展生產自救運動。
鑑於自己沒文化,他覺得還是該個讀書人幫忙,於是叄顧茅廬,請動名士賀隱出山相助,在賀隱的建議下,大老粗成訥勵精圖治,從諫如流,勤政愛民,開始了第叄次創業。
首先,整肅法紀,約束士兵,召集流民開荒屯田。
官府在冊戶籍人口雖然不多,但躲在鄉野高山避難的百姓卻不少。
成汭招募流民,帶兵跟老百姓一起搞生產,退林還耕,打壩築田,治河修渠興鹽鐵,很快就有了無數良田,鹽紡鐵礦水利織造大興,各地百姓一聽說,紛紛拖家帶口來投靠他。
及至定初四年,荊南戶數超過四萬。
其次,減免賦稅,收斂脾氣,以身作則,依法治鎮。
自從當上節度使,他就成了翻版的周處,一改往日習性面貌,在幕府文官的協助下,他領導了轟轟烈烈的降稅減費運動,廢除各類苛捐雜稅,極大降低稅率,選擇讓利於民,藏富於民,努力為老百姓營造了一片相對太平的淨土,很多忍受不了軍閥暴政的士民紛紛歸附。
第叄,整理漕運,重建碼頭,通商興業,在他的管理下,荊南營商環境得到強力改善,各地豪商紛紛前來江陵註冊投資,四方商賈會通江陵,荊南軍政府的商稅收入大幅提升。
越數年,政通人和,倉廩充實,百廢具興,荊南大治。
朝廷這回大舉出兵討伐鄂嶽,觀望形勢得知杜洪必亡後,在幕府文武的建議下,小郭禹鼓起勇氣,向鄂嶽行臺遞交了請戰書,還給李曄資助了叄十萬石糧草,以示忠君體國。
老對手趙德諲上表請求入朝後,成訥有點方,茶飯不思,寢食難安,整天唉聲嘆氣的,周嶽被滅了叄族,杜洪也跟著被砍了腦袋,如今襄陽強藩趙德諲也要入朝,這可怎麼辦呀!
幕府節度書記賀隱站了出來,為成訥分析中外形勢。
最後賀隱得出結論,與其關門做節度使,不如開門封侯拜相。
咱們荊南一直尊奉朝廷,從來沒幹過虧心事,而且大帥治鎮有功,先朝首相本朝西川行省同平章事韋昭度韋相公表彰過大帥,權傾朝野的本朝首相杜讓能杜國公也表彰過大帥。
有這兩位宰輔大臣護著,大帥還擔心入朝會受到暗算不成?
何況大帥這回隨天子從徵杜洪有功,連天子都誇獎大帥能幹,只要大帥放棄割據入朝,榮華富貴少不了,反之如果不入朝,以目前的形勢來看,朝廷要討滅荊南是易如反掌。
孰優孰劣,大帥仔細想想罷,問計其他人,眾人都建議他入朝,深思熟慮之後,成訥終於做出了正確決定,上表以舊疾復發為由請求天子批准荊南歸附,李曄撫掌大笑。
邸報傳來,江陵也是一片歡騰,給成訥當屬下是當,給朝廷賣命也是賣,如今他們真正歸順了朝廷,今後就再不用擔心被朝廷討伐,不用再戰戰兢兢,榮華富貴也有了保障。
九月二十五一大早,成訥、賀隱、盧安國等人按照計劃,各自帶上全家老小、金銀細軟、機密文件,坐上香車寶馬,在中使顧弘文和兩千御林軍的護送下,啟程前往長安面聖。
從官邸出來的時候,一個八九歲的女童忽然走到顧弘文跟前,抬頭仔細打量他,顧弘文張嘴便欲呵斥,但想到大家平時溫和的性情,就停了下來,衝小女童和氣一笑。
小女童問道:“你是太監嗎?”
成訥立即訓斥道:“盈盈放肆,這可是顧掌刑!”
成盈盈卻不管,又問道:“你是太監嗎?”
顧弘文傲嬌一哼,點點頭道:“是又如何?無賴的小丫頭!”
成訥的家眷足有二百多人,算上荊南文武高官及各自的家屬,隊伍規模接近千人,他們的金銀家產、日常用物、各類機密文件牌令,足足裝了叄四百車,荊南還真是有錢啊。
顧弘文尋思著,大家撥的護送兵馬是不是少了些?
成訥跟顧弘文同乘一車,看著成訥不安的神色,顧弘文知道他現在心裡很慌,現在的他沒了兵權,擔心會被朝廷翻舊帳,顧弘文要做的就是讓他安心,讓他看到朝廷的真心。
一路上顧弘文都在跟成訥找話說,描述李曄的英明神武,暗示李曄的哪些底線是中外臣子一定不能越線的,講解六位宰相的脾氣,還要成訥平時當心門下省的那些瘋狗言官。
那些傢伙發起瘋來,連大家都得退避叄舍!
成訥沒當過京官,當下自然感激,默默在心裡記下。
長話短說,半月之後,車隊抵京。
此時已是十月下旬,京師都已經下起了雪。
朝廷對成訥的入朝顯示了極高的禮遇和熱情的歡迎,特遣戶部主事孔緯、中車秘書令段師臨、監察御史孫淮、左羽林中郎將李武、永平公主、睦王等人前往藍田縣迎接。
及至明德門,天子遣禁中首宦高克禮迎接宣旨。
在藩鎮大院賜上宅一座,賜永業田五百畝,拜鹽鐵通判,兼戶部主事,種田小能手在戶部上班,倒也算是量材錄用,和京兆尹交接成訥一行後,顧弘文就立即帶成訥入宮面聖。
李曄特意召見,就是讓他感覺到朝廷對他的重視。
含元殿內,成訥第一次見到了皇帝。
一個年輕的少年,跟他兒子一樣年輕,卻意氣風發,龍行虎步,目有神光,坐如山嶽巍然,站似通天長虹,絲毫沒有大權旁落他人之手的感覺,完全不是外界傳言的傀儡之君。
左右近侍宦官無不恭恭敬敬,就連顧弘文也是一臉溫順。
成訥跪下,叄叩九拜,山呼萬歲。
皇帝澹然一笑,一邊剝橘子,一邊說道:“愛卿平身,朕可算等你了。”
成訥受寵若驚,伏惟道:“臣本卑鄙,不過區區一介草寇,若無朝廷信用,罪臣如今只怕還在各地雲遊漂泊,蒙陛下隆恩,罪臣才得以入朝享福,陛下深愛,罪臣羞愧難當!”
李曄剝完了橘子,讓顧弘文拿給成訥,並下令賜座。
成訥惴惴不安坐下,大半個屁股懸空,橘子拿在手裡也不敢吃。
李曄再拿起一個橘子,邊剝邊道:“江陵名城,荊襄重鎮,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蔡賊窺江去後,邑裡墟間,人煙斷絕,雞犬不聞,實為空城墳冢。”
“算如今,丁壯在南岡,採蓮女江舟唱晚。”
“荊南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太平清樂,這是愛卿治理之功。”
“每每說到荊南,宰相們對愛卿都是讚不絕口。”
“這回朕調你去戶部,就是因為你稔熟民事,成愛卿不會覺得委屈罷?”
李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都客氣至極,這是他跟杜讓能他們事先商量好的。
君臣一唱一和,讓成訥放心。
成訥連忙說道:“回陛下的話,臣叩謝陛下隆恩還來不及,哪裡會委屈?臣唯一擔心的就是臣不學無術才疏學淺,如果在戶部任上有失偏頗,會有負陛下對臣的隆恩深愛!”
“愛卿言之過甚,不必妄自菲薄。”
李曄笑了笑,吃了一瓣橘子道:“對了,朕特意給愛卿備了一套大宅,在安國坊的藩鎮大院,你在京師也算是安家了,令郎政方朕也安排好了,就去武學水師科讀書罷。”
對於藩鎮大院,成訥早有耳聞。
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沒想到自己也會進去。
罷了,住哪兒都一樣。
就陛下和朝廷的態度來看,好日子是穩了。
“另外,記得跟杜相公碰個面。”
成訥到了戶部,杜讓能就是他的領導,提前見一面也好。
說完這句話,吃完一個橘子,李曄閉目雙眼。
看成訥沒有告辭的覺悟,高克禮提醒道:“成通判,大家乏了。”
“好好,微臣告退!”
行了君臣大禮,成訥歡天喜地回去了。
成訥出殿後還不打算走人,站在屋簷下哈著白氣搓手。
入殿陛見的杜讓能見到他,笑呵呵道:“成主事怎麼還沒回去?這麼大的風……”
成訥見到杜讓能,面帶笑容走上來說道:“相國,我在等您哪!”
“何故等待?”
成訥左右看了一圈,然後湊到杜讓能近前道,“相國為國操勞,下官敬重在心,所以在此等候相國,斗膽想請相國吃頓薄酒,聊表下官心意,而且下官明天就要到戶部上任了。”
杜讓能素來剛直,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朝廷利益在他心中高於一切,聽到這話自然婉拒了,成訥連連擺手道:“這可不成,就算放下此事不談,下官之所以能到任戶部,也全憑相國在陛下面前大力舉薦,下官若不說個謝字,與豬朋狗輩有何分別?”
杜讓能見成訥如此堅決,就呵呵一笑,看了看天色道:“這樣吧,眼下本公還要入殿奏對,不知什麼時候出來,如果你方便,那就晚上再敘,飯就不吃了,去戶部等本公吧。”
成訥說要謝謝他,回頭肯定少不得給他塞錢,成訥剛離開老巢來到京師,眼下心神未定,總是覺得朝廷要搞他,他要是不理成訥,回頭成訥心裡一定會有疙瘩,所以杜讓能應了。
李曄提前也跟杜讓能交代了,多少收點,讓成訥安心。
見杜讓能答應,成訥連忙笑呵呵道:“那下官在承天門外恭候相國,多晚都行。”
杜讓能道:“去戶部值房罷,堂官郎中主事都在,你也好熟悉一下。”
成訥喜道:“多謝相國,下官告退,回見!”
“哎,回見。”
望著杜讓能的背影,成訥松了口氣。
從今往後,一家人就在京師紮根了,長安不比江陵,此地處處玄機,人生地不熟,早晚會吃虧,他早就想好了,帶到京師的家產,至少有四分之一要散出去,這樣才能廣結善緣。
與京官交好,家裡人才能平平安安在長安生活。
如此一來,首相當然是重中之重,只要結交了杜閣老,就算朝廷有人想找茬,都讓他找不出來,而且杜閣老還掌握著自己未來的仕途甚至命運,此時不趁機打點,更待何時?
一邊想一邊走,成訥很快出了丹鳳門,然後小雨大風中停了下來。
他沒去戶部值房,丹鳳門左右的避風亭也沒去,就在這等。
程門立雪,說的就是一個誠意。
杜讓能進了御書房,李曄正在炭火盆邊烤火。
見杜讓能進來,李曄指了指對面的凳子:“老師坐,這天兒是越來越冷了!”
杜讓能坐下,也伸出雙手烤了一下,說道:“是啊,今年入冬早,不過瑞雪兆豐年嘛!”
君臣二人寒暄了幾句,杜讓能樂呵呵道:“陛下可知今年秋解收入如何?”
“跟去年持平?”
杜讓能搖搖頭,樂道:“差太多了,陛下再猜猜?”
“不會多一倍罷?”
杜讓能搖頭,伸出兩個手指頭,得意道:“比去年多兩倍!”
“嚯,這也太多了……”
這個數目遠超李曄預想,新政推行的初期,基於基層官吏的執政水平和各種因素,受惠百姓和復耕的土地不會太多,所以今年糧食產量能跟去年持平就不錯了,李曄哪敢多想。
但是他忘了,關中已經太平了叄年,今年又沒有天災,就算不實行新政,糧食產量也反彈上升,加上韋昭度和崔安潛主持的蜀中兩省大豐收,今年秋解糧收入暴增到了兩倍。
除了秋解糧,還有商稅和地稅的高額收入。
另外還有各鎮進奉,鍾傳的賠款,重新納入中央治下的湖南和鄂嶽,加上滅佛均田導致免稅群體大幅縮減,可供徵稅的自耕農大大增加,難怪杜讓能一提起這事就合不攏嘴。
“照這麼下去,老臣估計朝廷明年的收入會超過一千萬貫!”
“嘖嘖嘖,一千萬貫哪,以前臣想都不敢想。”
杜讓能樂得不行,湊到李曄近前道:“陛下猜猜,戶部有多少錢?”
“打了大半年的仗,估計也沒多少錢,四百萬貫?”
李曄算了算,保守估計道。
“少了,臣昨日召集度支部八十六名會計核算財賦完畢。”
“算上秋解結餘,各鎮進奉,鍾傳賠款,銀行專賣漕運驛站所得收入,算上東川十一州、西川二十四州、山南十七州、京兆二十叄縣、京畿十一府、鄂嶽七州、湖南十叄州。”
“截止目前,度支部在冊賬目是,絹四百四十叄萬七千八百九十五匹,錢七百六十九萬四千二百叄十七貫,鹽五百八十八萬七千四百斤,黃金九十萬兩,白銀二百叄十萬兩。”
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這麼多錢怎麼花得完啊?
“臣估摸著明年就能達到陛下說的兩千萬貫小目標,哈哈哈。”
李曄臉一紅,以袖掩面嘟囔道:“怎麼還記得……”
杜讓能忍俊不禁,李曄又說道:“成訥給相公的錢,相公一定要收下。”
“臣向來兩袖清風,怎麼能訛人錢財?”
以杜讓能的地位根本不需要貪汙,況且他還不是這類人。
李曄為難道:“多少收點罷,不礙事。”
如果杜讓能不收,那就代表與他劃清界限,成訥心裡不慌才怪。
況且送上門來的錢,哪有不要的道理?
天子不能受賄,宰相可以啊。
“陛下這是逼著老臣當楊國忠啊,老臣要晚節不保了。”
“哈哈哈,相公說錯了,最次也是桑弘羊!”
李曄起身從書櫃的一個抽屜裡取出一個精緻的木盒,裡面是一瓶酒,李曄拿笑道:“這是朕上次生辰時朱溫送來的貢品,他說全天下就這麼一瓶,朕可是一直都沒舍得喝。”
“今晚把它幹了,慶祝一下。”
一邊說一邊揭蓋子,開香檳咯!
瓶蓋一開,清香四溢,的確是上等的好酒。
看著通紅的炭火,李曄自言自語道:“相公,咱們幹喝嗎?”
杜讓能道:“御書房,還是不喝了。”
李曄不理他,壞笑道:“這炭火真好啊,烤肉吃?”
杜讓能愣了一下,這如何使得?
他深受正統思想教育,從來不會在書房吃飯。
不過想了想,他釋然了。
天子雖然好色,但從未荒廢國政。
雖然偶爾會做出離經叛道的荒唐事,比如偷熘出宮到青樓,跟藝妓彈了一整夜的琴,比如在朱雀大街開了幾家書店,裝成老闆接待客人,被買書的太常寺官員認出後落荒而逃。
比如在後宮玩泥巴燒字模,印刷一些莫名其妙的書,這些書杜讓能有所耳聞,章回名有賣油郎獨佔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還有董生賣鬼這種離奇故事,在長安很是熱銷。
雖然偶爾會有令人匪夷所思的奇怪舉動,比如在會見大臣的時候吃橘子,比如悄悄把已經被刑部判了斬立決的王建夫人徐唯鄴徐唯默藏居在鴛鴦院,刑部來要人的時候拒不承認。
比如偷熘出宮,卻不知因為何故在街上跟世家子弟打架。
聽說金吾衛來了,大手一揮道:“撤!”
雖然天子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他從未忘記勵精圖治。
朝廷連平五鎮,威嚴大振,親自率軍雪夜襲長沙,轟動天下。
雖然天子脾氣不好,但他從未勤政愛民,愛護士子,刑不上大夫,非謀反不加死罪,愛護百姓,滅佛均田地,廢除各類苛捐雜稅,官員愛戴他,百姓歌頌他,這難道不是好皇帝?
至於在不在御書房烤肉,有什麼糾結的?
一開始每當皇帝做出離經叛道之時,杜讓能這個太傅帝師還會苦口婆心勸教,但每次都會被皇帝用一句話頂得啞口無言:“朕就是王法,只要不影響中興大唐,老師不要計較。”
說幹就幹,說烤就烤!
李曄一面命顧弘文去通知劉崇望和崔胤他們幾個宰相進宮,一面命江方慶去寢宮請何芳鶯和裴貞一她們過來,一面要高克禮立即去吩咐御膳房製作準備燒烤用的肉食和相關工具。
御膳房的動作很快,過了一刻多鍾就送來了用竹籤串好的肉串,還有羊排羊腿之類的燒烤肉食,花椒豬油細鹽和燒烤用具也俱全妥當,李曄命人把東西都搬去後殿的背風小院子。
含元殿雖然成了李曄的寢殿,但以前好歹是朝區。
真要在正殿擼串,李世民非得氣活過來,而且油煙燻殿也不好。
不一會兒,劉崇望、崔胤、柳璨、楊涉四位宰相進來了,天色堪堪擦黑時,淑妃何芳鶯、韓國夫人李廷衣、隴西郡夫人李漸榮、賢妃劉疑、昭儀趙一真等后妃也陸續到了後院。
李曄多了幾個兒女,何芳鶯又生了女兒,就是歷史上那個的平原公主。劉疑生了個兒子,裴貞一又生了個兒子,歷史上的雅王,值得一提的是,趙一真入宮後,後宮有些不平靜。
無它,嫉妒。
拿何芳鶯的話就是,壽王你可真行啊,打仗還打出兩個女人來?裴貞一也非常不滿,自從趙一真入宮,李曄去含象殿的次數大打折扣,她覺得皇帝對她的寵愛被趙一真搶走了。
前天李曄去了含象殿,聊了一會兒就打算走人。
裴貞一當時就火了,問道:“走?陛下又要去跟哪個野女人幽會?”
李曄心虛道:“朕是要去跟宰相們商榷國事,你不要瞎想。”
“喲喲喲!”
裴貞一杏眸看向李曄道:“臣妾隨口說兩句,陛下這麼大反應幹什麼?”
“作為楚國夫人,你能不能不要無理取鬧!”
裴貞一更是生氣,憤怒道:“你吼我幹什麼?我是你明媒正娶禮聘入宮的妻子,是在太廟列祖列宗神前受封的楚國夫人,趙立秋趙一真和徐唯默徐唯鄴未經叄書六禮,她們算個什麼東西?作為楚國夫人,作為你的妻子,我就是看不得跟那些野女人好!誰無理取鬧?”
李曄啞口無言,道:“朕真的是去延英殿,多給朕一些信任。”
裴貞一點頭:“可以,臣妾跟陛下一起。”
說罷不由分說,穿上鞋就拽著李曄往外走。
“潑婦!”
李曄一把將她拉了回來,怒道:”朕遲早跟你離婚!”
“離就離!”
裴貞一毫不示弱,拽住李曄的袖子聲嘶力竭道:“這是你說的,你封宮廢位的聖旨一到,裴貞一立刻叩首接旨,連夜就出宮到太清宮削髮為尼,李弘你盡可交給哪個妃子撫養!”
“悍婦,給朕放手!”
李曄掙脫而出,帶著一群宦官揚長而去,夫妻二人大吵一架,那天晚上的雨很大,裴貞一獨自在寢殿哭到半夜,陪嫁婢女和含象殿的宮女宦官輪番上陣勸說,奈何都不管用。
還揚言說,如果皇帝冊封徐氏姐妹為妃,她就死給皇帝看!
此事頓時轟動後宮,何芳鶯和劉疑這些妃子都去含象殿安慰裴貞一,之後又找李曄勸說,老宰相杜讓能和劉崇望也明裡暗裡勸和,勸皇帝雨露均沾,不要叄千弱水只取一瓢飲。
皇帝自是餘怒未消,揚言要跟裴貞一離婚,將其送到太清宮出家,但她是裴度的侄孫女,是李曄叄書六禮十里紅妝禮聘進宮的世妻,在裴貞一沒錯的情況下,李曄不會真這樣幹。
這一回,李曄感受到了憲宗的難處,當年憲宗也是這樣,郭貴妃發起飆來,威風赫赫的李純只有落荒而逃的份,這也讓李曄想起了理學,理學時代怎麼可能會發生這種事。
話說回來,恩愛夫妻鬧成這樣也不像話,李曄本來想趁今晚烤肉的機會跟裴貞一修好,但她沒來,說身體不適,哭成那個樣子,一雙眼睛紅得不像人,哪能出席這種場合。
裴貞一不來,李曄也就只當她還在生氣,兀自跟眾人大吃大喝。
酒是上等貢酒,肉是新鮮的好肉。
別說,還挺爽,算是這辛苦大一年的犒勞了。
君臣幾人圍爐而坐,先一起幹了兩杯,談了談時政。
聊著聊著,肉烤的也差不多了,滋滋冒油。
李曄撩起袖子,一邊翻滾烤串一邊撒調料,完了就裝到盤子裡,讓宰相們開幹,試試他的手藝,杜讓能拿起一串嘗了嘗,發現別有一番風味,大聲道:“外焦裡嫩,陛下請!”
“來,走一個!”
李曄一飲而盡,大快朵頤起來。
醇厚的酒香瀰漫開來,烤肉味道升騰起來,分外誘人。
顧弘文站在旁邊,不時咽著口水。
等下了值,咱也得回內侍省好好去吃喝一頓。
叄杯酒下肚,崔胤抹了抹油汪汪的嘴,問道:“陛下,朱溫可有動靜?”
李曄擼了一串肉嚼著,舒舒服服嘬了口酒,這才說道:“蕭樹野和江鎮這兩個傢伙,真不愧是你崔相公推舉的人才,朕才把他們派出宣武不到兩個月,居然就進了朱溫幕府。”
“話說他倆是你的門客,不曾跟你報告情況麼?”
崔胤笑道:“一人不煩二主,臣早就叮囑他們跟偵緝司單線聯絡。”
李曄這才繼續接話道:“動作朱溫自然是有的,丁會和曹延祚從鄂嶽回去後,曹延祚受到了朱溫的責罰,被貶為亳州刺史,丁會雖然沒事,但也自去了兵權,整日居家不出。”
“洛陽方面,朱友裕奉朱溫之命過去了,被張全義視為座上賓,南面陳許目前沒有動靜,武寧軍時溥和朱氏兄弟已經起兵了,正在跟汴軍交戰,李克用也有南下的趨勢。”
“朱溫想打垮四面鄰藩,奈何朱氏兄弟人等也不是吃幹飯的啊,哈哈哈。”
“過了這個年再說朱溫吧,也讓將士們休息一下。”
劉崇望喝了一杯酒,問道:“湖南鄂嶽荊南荊襄四鎮的兵馬,陛下作何打算?”
李曄一邊烤肉一邊道:“湖南和鄂嶽的兵馬,相公帶著兵部按照老辦法處置,該裁的裁該留的留,屯田軍留在當地開荒屯田,野戰軍調到武昌待命,荊襄和荊南的兵馬暫不動。”
“這兩鎮都是強兵,日後討伐朱溫還有大用,暫時保持編制,錢糧賞賜也別斷,畢竟趙德湮才去世不久,成訥也剛入朝,如果朝廷操之過急,將士不安之下很容易兵變鬧事。”
說完這事,李曄又對柳璨道:“你這幾天在各官署挑些人才,朕考校合格就安排到荊南和荊襄去,明天各位宰相和中書舍人們也在政事堂開個會商討組織選拔四鎮幕府文武,關於下放到荊南荊襄兩鎮各州縣官員,吏部也要提上日程了,早些提名拿出章程給朕過目。”
“總之儘早些消除荊襄和荊南的不安穩因素,為朝廷平定中原做準備。”
“另外,王師範和李罕之就交給崔相公你對口負責了。”
“不說了,來,喝酒!”
君臣五人舉杯,一飲而盡。
李曄狠狠地灌了一大白,然後換了個語氣問五位宰相道:“等到了明年,咱們就真稱得上是有錢有糧有兵翻身把歌唱了,各位相公覺得朝廷夠不夠格去找找中原藩鎮的麻煩?”
杜讓能反問道:“找麻煩就夠了麼?”
崔胤亦是冷笑連連,陰狠道:“張全義匹夫,臣必殺之!”
“哈哈哈!”
李曄大笑,道:“崔相公,朕叫你修歷朝通史,你修得怎麼樣了?”
崔胤愁眉苦臉道:“按照陛下的,已經完成了周紀秦紀漢紀,接下來是漢建安二十年,明天臣把修好印刷完畢的呈送給陛下,如果陛下覺得沒問題,就這部通史取個名字罷。”
君臣五人就這樣,一邊在含元殿後院喝酒擼串,一邊聊著國家大事,夕陽帝國的一個又一個重要決策就這麼在嬉笑之間定了下來,何芳鶯這些妃子另坐兩桌,也在聊著一些事。
時不時看兩眼李曄,後者大吃大喝談笑風生,絲毫不問自己的女人。
好在這個妃子都識大體,也沒去打擾。
還是老樣子,喝到一半,不勝酒力的李曄又醉了。
高克禮和顧弘文趕忙扶著李曄回了寢殿,李曄胡亂拉著崔胤的袖子,要他去寢宮同睡,說還有很多事要談,崔胤面色發白,趕忙掙脫李曄的魔爪,這話要是傳出去還得了?
把李曄送到寢殿睡下,宰相們陸續出宮,妃嬪們也各自道別返回,何芳鶯和劉疑臨終之前各自給李曄留下了一張紙條,大意是要李曄別再跟裴夫人置氣了,床頭打架床尾和。
何芳鶯並未直接返回長安殿,又去了含象殿看望裴貞一。
自從那天跟李曄大吵了一架,裴貞一日夜以淚洗面,昨天風雨交加又非要去在屋簷下吹風觀景,誰勸都不聽,本就傷心,加上這麼一激冷,頓時病臥在床,傍晚才服了湯藥。
此時坐在床上,捧著一本詩叄百。
“習習穀風,維風及雨。將恐將懼,維予與女。將安將樂,女轉棄予。”
谷口大風,風雨交加,
當年擔驚受怕的時候我跟你一起憂慮,現在日子好起來了你卻棄我掉頭而去。
“習習穀風,維風及頹。將恐將懼,置予於懷。將安將樂,棄予如遺。”
谷口有風,風不停。
當年擔驚受怕時,你把我摟在懷抱恩愛,現在你發達了,將我拋開忘記。
“習習穀風,維山崔嵬。無草不死,無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風不停,越過高山,吹得草枯木死。
我對你的好你全都忘了,專門挑剔記得我的小毛病。
“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叄其德。”
“叄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於暴矣。”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噓噓那些鳩兒,別把貪吃桑葚,年輕女子別對男人太依依,男人若是愛上你,要丟就丟太容易,女人若是愛上男人,要想解脫太難,我做妻子沒差錯,是你李曄太奸刁。
反覆無常沒準則,變心缺德耍花招,婚後這多年,我恪守婦道,一切依你,誰知大唐中興之勢顯露後,你卻漸漸對我兇暴,兄弟姐妹不知我的處境,想起我還覺得我過的很好。
靜下心來細細想,獨自黯然傷心。
當年新婚之夜發誓白頭偕老,如今人未老心先憂,淇水有岸,沼澤有盡,回想少女時代的快樂,談笑之間很溫柔,不是你口中的潑婦悍婦,海誓山盟還在耳,我們卻反目成仇了。
既然你不念舊情,一切從此就算完!
聽到裴貞一背誦這兩首詩,婢女們在旁邊勸道:“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奴婢不得不說了,夫人的心事我們也都知道,陛下一時之怒,當不得真,夫人別多想,安心保重才好。”
裴貞一笑笑,也不答話,又咳嗽數聲。
把從小與她一起長大的陪嫁婢女叫過來道:“阿鳶,把我的字本拿來。”
柳鳶知道她口中的字本是皇帝寫給她的那些情書,於是找來送到裴貞一跟前。
看著這些情書,裴貞一氣的兩眼直瞪。
看了一會兒,又道:“把火盆端來,我要燒了這些字本!”
不等眾人說話勸阻,裴貞一就拿起一封情書扔到火盆上,紙沾火就著,如何能少待,一群宮人也顧不得燒手,從火裡抓起來就甩在地下亂踩,卻已燒得所餘無幾了。
何芳鶯進來的時候,恰好看到這一幕。
看到往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河東夫人坐在榻上默默垂淚傷心,看到往日後宮佳麗叄千人叄千寵愛� ��一身的裴貞一獨自落寞神傷,何芳鶯頗有感觸,不禁也悲從中來。
“那不成器的向來如此,別哭了。”
何芳鶯上前抱住她,拍著裴貞一的背輕聲安慰起來。
“當初許下了那麼多誓言,現在卻冷落忽略我,包庇徐氏姐妹那反賊餘孽就罷了,還為了這對西川死囚罪犯跟我大吵一架,我當時只說跟他一起走走,他就罵我是潑婦悍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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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說要跟我離婚,棄我如敝履破鞋。”
“好啊,若是民間夫妻,隨時可以去官府寫公斷文書。”
“一紙離婚狀文,就此一刀兩斷!”
“我就知道那個趙一真也是個妖精,趙一真進宮的時候,我就說了兩句話,他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當著趙一真的面說我過分,還吼我,趙一真住著最好的宮殿,我當初呢?”
“我當年嫁給他的時候,只有一座又破又舊滿是蜘蛛網和老鼠的含象殿,宮人還傳言說含象殿鬧鬼,那時候大唐式微,戶部度支困難,他的內庫也沒什麼錢,我說什麼了嗎?”
“如今朝廷聲威大震,他也越來越威風了,胸懷天下女子,我也算不得什麼了。”
昏暗的燈火下,裴貞一如是哭訴,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何芳鶯不知道說什麼好,一邊替她擦眼淚,遞上一杯熱茶,一邊嘆息道:“他就是嘴上說說,不會真的跟你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