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吳興郡王府。

祥雲迷鳳閣,瑞氣罩朱樓。

含煙青柳飄旌旗,帶露草花藏劍戟。

珠光天香,玉簪步履聚墀,仙樂聲中,繡襖錦衣扶人, 牙將捲簾,大和殿上見王,鳳尾扇開,白玉階前停輦。

淨鞭十下響,文武百官兩班齊。

面對嚴峻的形勢,宣武高層正在舉行全體會議。

“二月,帝徵湖南, 擒周嶽,斬於長安。”

“叄月二十,成德來信,李克用大敗新市集,死傷叄萬人。四月初一,李存孝奉李克用之命率軍南下勤王。”

“二十七,進奏院邸報汴州,孫儒兵敗楊行密,孫儒就地被斬,傳首長安示眾曝屍,楊行密以宣歙觀察使本職進揚州大都督,獲爵陝虢郡王,特進中書省右散騎常侍。”

“二十九,邸報再到,福建觀察使陳巖舉家入朝。”

“五月初六,邸報又到, 吳王鍾傳上表輸誠請降,請刺史, 輸兩稅, 割地賠款, 自去王號,質子長安,朝廷復鍾傳洪州刺史、豫章大都督、江西處置觀察營田團練使。”

“特進尚書中司侍郎,授車騎將軍,封南平郡王,嫡長子鍾匡時獲南衙千牛衛大將軍,嫡長女鍾靈雪獲中車府令。”

“初九,丁會來報。”

“帝伐臨湘,殺四萬人,斬鄂將孫不再。”

“六月初叄,帝徵鄂州,率師四十萬圍困武昌。”

“初八,錢鏐下會稽,董昌將亡。”

李振抱著一疊公文,不緊不慢地唱讀通白。

大殿左邊文官以敬翔、李振、謝瞳為首,右邊武夫以長子朱友裕為首,為衙內十都牙軍指揮使, 相當禁軍統帥, 這也表明了四人的地位,除了朱全忠,他們就是宣武首腦。

第二排則是葛從周、張存敬、朱珍、劉鄩、李唐賓、龐師古、楊師厚、氏叔琮、王重師、霍存、張歸厚、張歸霸等人,這些也是朱全忠十分信任的人,在宣武集團的地位很高。

至於第叄排,則是蔣玄暉、史太、韓瓊、劉知俊等人,劉知俊去年才從時溥部下叛出,向來愛惜人才的朱全忠並沒有冷落他,任命他為衙內左右控鶴都牙校,拜左開道指揮使。

年僅八歲的叄兒子,大名鼎鼎的朱友珪,在朱全忠側身站著,深得朱全忠恩愛的正妻張氏抱著四歲的小兒子朱友貞坐在朱全忠身邊,朱全忠非常信任張氏,大小事務必諮之。

朱全忠坐在上位閉目養神,靜靜聽李振唱讀公文。

每聽完一份,他的眉頭就愈發緊蹙一分。

自從背叛黃巢投降朝廷,這些年他的事業可謂是順風順水,討滅秦宗權,降服張全義,東打二朱,西震李罕之,南擊時溥,北抗李克用,臨黃河窺伺魏博,跨長江插手鄂嶽。

及至今日,宣武帶甲十萬,下轄汴鄭滑光蔡許宋毫濮潁等數十州縣,為了成就齊楚霸業,他招賢納士,懲辦豪強,嚴法治鎮。輕徭薄賦,勸課農桑,寬宏愛民。

及至今日,宣武太平繁盛。

年年風調雨順,歲歲五穀豐登,人人安居樂業,家家安享天倫之樂,這一切難道不是我盡力治理所致?

我有什麼地方不平不公?

在這個人吃人的亂世,比起李罕之和孫儒那樣的魔頭畜牲,比起朝廷上那些衣冠楚楚、披金戴紫、道貌岸然、嫉賢妒能、狼心狗心、陰險狡詐、殘暴不仁的公卿將相。

比起那個窮兵黷武、刻薄寡恩、好色成性、玩弄人妻、寵信宦官、貪殘酷烈的昏君,我朱溫問心無愧。

望著殿外的紅花翠柳,看著殿下的文武百官。

他想起了伐晉的那一夜。

那一夜,雄心壯志的大軍遭遇重創。

那一夜,第一次北伐失敗。

那一夜,戰無不勝的宣武拉開了不斷衰敗的序幕。

他想起了聽聞皇帝出關親征的那一天。

那一天,一個名字鑽進了他的心。

李曄!

他真的受命於天麼?否則怎麼可能短短幾年時間就把一個腐朽的王朝變為一頭勐虎?

忍辱負重,韜光養晦,誅殺楊復恭,降服八百外宅郎君,坐鎮深宮,驅狼吞虎,掃滅李茂貞,收復隴右鳳翔,選賢舉能,識人用人,賢宦主事禁中,能相權柄中外。

內修德政,外備武功,

科舉取仕數千寒門子弟,募良家子成十萬之師。

務耕織,修戰具,遠交近攻,連衡鬥諸侯,親愛李廷衣,結盟李克用,恩澤裴貞一,交好河東裴氏。

攻吳自在,逼降東川顧彥朗讀殺王建,橫掃西川,恩威楊守貞,收撫關中十鎮節度使。

伐鄂滅楚,會盟四方,執敲樸鞭笞四海,宰割群雄,鍾傳恐懼,俯首繫頸,上表請罪,委命下吏,陳巖喪膽,舉家歸附,貢獻版籍,縱觀當世,強者請服,弱者入朝。

這一切,是天意麼?

文德元年二月,先帝駕崩之前,據說長安乍現紫光,此後壽王性情大變,隨著壽王登基,朝廷開始逆轉頹勢。

為何這道紫光不是降臨在汴州?

朱全忠溘然長嘆,如今攻守易形了啊。

鄂嶽覆滅在即,朝廷之前在洛陽一帶囤積了重兵,等杜洪被斬,下一個就輪到河南了罷,再下一個又會輪到誰?

那時宣武何去何從?張全義的求救告急文書堆滿了桉頭,朝廷的告捷邸報也是一封接著一封。

這樣的局面讓朱全忠備受煎熬,不知道該怎樣選擇。

如果起兵自保,不但得對抗數十萬官軍,跟他有仇的李克用、時溥、朱謹、朱瑄、王師範肯定會落井下石,已經向朝廷輸誠的王嚴太、王重盈、李思孝、鍾傳等人也極有可能出兵。

如果局勢不利宣武,只怕魏博、成德、幽州也會倒戈。

環堵四面,仇人遍地,沒有盟友,如果不起兵自保,按照這個形勢下去,遲早會被蠶食消滅。

何況他很清楚自己幹的那些事,刺殺宰相幹了,雖然刺殺未遂,上表為杜洪脫罪幹了,還讓丁會和曹延祚帶了一萬五千人秘密赴鄂州解救,這些都是遇赦不赦的殺九族大罪。

一旦事發,唐梁交戰在所難免。

無論怎麼樣,戰爭早晚都是不能避免的,除非自己入朝,皇帝就會裝作不知道這些事,其實朱全忠也不必為難,就出兵幫助杜洪這一件事,已經能看出他的立場和真正想法了。

割據中原呼風喚雨的感覺太美妙了,履至尊統御六合八荒的惡念如同野草一般瘋長,這邊是日漸膨脹的野心和不安現狀的慾望,那邊是忠於王事的臣職和尊奉漢室的大義名分。

汴州和長安的矛盾,已經從中央君主集權專制統治和地方藩帥割據自治的主要矛盾轉化為朱全忠日益增長的野心慾望和君臣雙方實力懸殊過大以及雙方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矛盾。

這個矛盾,貌似是無法調和的。

深吸一口氣,朱全忠凜然道:“寡人決意起兵自保!”

李振欣然一笑,立即附和道:“大王英明!”

朱全忠挺著將軍肚,看了殿下文武們一眼,勐然起身道:“自中和二年九月歸順朝廷,寡人南征北戰,為大唐流了血,為先帝立了功,受命汴州以來,也是忠心王事,進奉不絕,恪守臣節大義,稱得上是國家功臣,當今天子刻薄寡恩,濫殺藩帥,一再猜忌逼迫外臣。”

“如今朝廷陳兵洛陽,等到杜洪覆滅,下一個就是張全義,等到張全義被殺,下一個是誰不須多說,以張全義之力斷然無法與朝廷抗衡,所以寡人打算派兵趕赴洛陽駐守。”

“一來阻止朝廷東進,二來為日後輸誠做準備。”

“即使打不過,但只要擋住官軍,寡人就有談價還價的餘地。”

眾人松了一口氣,不正式扯旗造反就好。

起兵跟朝廷打一打,也好給昏君一點顏色看看。

定下基調,接下來的事就好說了。

前腳問完誰去洛陽,楊師厚和張存敬後腳就站了出來。

再說起鄂嶽,朱珍和葛從周立即拱手請命。

榜樣在前,再給其他人分派任務的時候就容易多了。

朱全忠剛提出誰去安州跟楊守亮作戰,張存敬就站了出來,這樣防備北面李克用和東面朱氏兄弟的人選也就都定了下來,霍存被派去防禦天平,泰寧軍朱謹那裡則由李唐賓負責。

事情出奇的順利,朱全忠不由得更加志得意滿了,

唐統氣數未盡?

昏聵暴君,就讓臣來領教一下罷!

到時候,哼哼。

“傳寡人諭令,即日精兵四出,往昭義、河陽、東都、河東、天平、泰寧、太平、陳許、鄂嶽、武寧就食!”

傳寡人諭令,宣武十一州,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男子,叄丁抽一,編為團練,七丁抽一,徵為民夫,不願服徭役者,可資錢糧布帛,敢有不資錢糧又逃兵徭者,捉殺滿門!”

“傳寡人諭令,宣武境內,商賈改為八稅一,農工改為十稅一。”

“抗稅者,殺無赦。”

“傳寡人諭令,宣武境內,敢有私自出賣糧食者,殺全家!”

“傳寡人諭令,各路軍馬並左右控鶴牙軍,敢有逃兵者,跋隊斬!”

文吏就座草令,一道道命令從朱全忠口中發出。

朱全忠知道,這僅僅只是開始,遠遠沒到最嚴重的時候。

朱全忠彷佛看見,隨著他的命令,哭聲喊聲叫聲接連不斷從一個又一個村落響起,一個又一個男人從田野家中被抓出來捆成一條線抓走,敢於反抗的男女被殺死在地上,胸膛或者肚子上一個大洞,溫熱的血汩汩湧出,嚴重的還要把腦袋砍下來掛在路口城門道旁示眾。

想到這裡,朱全忠心裡有些酸楚。

自己小的時候,官府就是這樣橫徵暴斂,惡吏半夜捉人拉壯丁。

十五歲那年,他就差點被捉去關中防秋。

雖然心酸,但他的心還是馬上就堅硬了起來。

成王敗寇,強即道義。

吾心吾行澄如明鏡,所行所為皆為正義。

如果我贏了,天下人都會匍匐臣服在我腳下顫抖。

反對我的人必將……血濺四方!

我朱溫會輸嗎?

不會,因為我是朱溫。

只要朱溫一息尚存,那他就戰無不勝!

朱全忠彷佛看見碧瓦飛甍的宮殿在汴州城內拔地而起,文武百官在大和殿跪成兩班,朱友裕那小子則站在他身邊,被人們尊為皇太子,這小子挺胸抬頭,還真有些儲君的樣子啊。

武昌城外各座大營,一群群鄂嶽士兵在集結,成群結隊開赴前線。

寂靜的鄂王府,塗脂抹粉的杜洪唱完了重樓別。

臉上映著落日霞光,深邃雙眼看向天邊。

大司馬仇恩嗣提著一壺酒,坐在鄂王府門前的臺階上,喝得伶仃大醉,抱著佩劍高歌十面埋伏,掌書記劉乙真在官署率領屬下審閱簽署一份份文件,判官楊至連在打算盤解方程。.

江夏,一個叫左梨的人騎馬奔跑在落日餘暉中,身邊有一個美貌溫柔目光澹定的女子,她叫左融,背上揹著的是她和仇恩嗣唯一的兒子,落日把姐弟二人的背影照得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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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倆躲過一群又一群鄂嶽士兵,避開一個又一個官軍斥候,她準備帶著弟弟過江,去長安……

齊晉率部與李存孝等人會師,商量接下來該做什麼。

警蹕將士默默前進,黃龍大旗在風中飄揚,李曄迎著不那麼刺眼的落日餘暉,走在斧子湖邊的官道上。

走向黃昏,走向傍晚,走向武漢。

歸黯滿臉笑容,寫好了給未婚妻齊甄的家書,孟知祥愁眉苦臉,很思念新婚妻子李廷舒,也拿出紙筆寫信。

在這個下午,所有的所有都在聚集,往武昌那座古老的城池上方聚集。

劉崇望咳嗽了幾聲,低頭看了一眼手心的血絲,微閉雙目迎向了不那麼燥熱的初夏落日,再讓我再守護這奄奄一息的帝國十年吧,也願我不那麼快死去,我想看看那大唐盛世。

但願有一天,所有對手都會像這落日一樣,肆虐後化為平靜,從此靜靜躺在天子腳下,但願有一天,六合八荒都會像開元年間一樣,倉廩足,人知禮,天下大治。

如此,劉崇望死而無憾。

“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叄軍,庶竭駑鈍,攘除姦凶,興復漢室,還於舊都……”

伴隨著馬蹄聲響,老宰相默默唸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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