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宮是皇家老道觀,也是唐朝皇帝的思過崖,李曄已在此齋戒十日,戒色戒葷養性,白天齋禮讀書自省,晚上批閱奏摺,神色不似往日凝重,喜怒無常的情緒也平和了許多。

齋戒也不是作態,初五,淑妃來太清宮,皇帝隔簾相見,初六,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河東夫人來到,等了一整天,皇帝拒不相見,最後無奈返宮,初七,賢妃劉疑來,還是不見。

這三個女人都見不到,其他妃嬪就更不能了。

至於朝廷,能見到皇帝的也只有六宰相和八舍人。

反省期間,皇帝寫了不少佳作。

比如《亭中記》第一則:“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臣。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微斯人,吾誰與歸?”

起居官一邊記,一邊默讀背誦下來。

七月十一拂曉,李曄照常早起,草草吃了兩口飯,又開始了新的一天功課,先是照例練了半個時辰的字,然後前往柳雲臺聽課,老師是司空圖等翰林院大學問,課業內容以本朝實錄與前朝國史及歷代文宗為主,另外不少先朝宰相的成名奏章和個人著作也在學習之列。

比如房玄齡、長孫無忌、姚崇、張說、元載、李泌,再比如楊炎、裴度、劉晏、李吉甫、李德裕、陸贄、白敏中、鄭畋,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借古鑑今,希圖皇帝有所思。

翰林學士講,李曄靜靜聽。

史書上輕輕翻過的一頁,是他們波瀾壯闊的一生。

每覽前人,未嘗不臨文嗟悼。

上午兩個時辰的課業結束後,皇帝與司空圖等翰林院文官共進午餐,吃完飯,李曄睡了半個時辰,然後繼續上課,又是兩個時辰,等上完一天的課,已是日薄西山之時,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司空圖等人辭別皇帝回官衙,背影漸漸消失在黃昏暮色中的竹林小道。

用過晚餐,暮色降臨。

裴貞一擅劍法,也多次建議李曄略習武功,不求成為高手,能強身健體就行,但國事一直很多,平定李茂貞叛亂,招討吳自在,惡戰王建,收服外宅郎君,重組兩川政府,決斷兩川大小善後事宜,選派御史入川巡視,改編山南、鳳翔、涇原、奉天、鎮國等十一鎮軍隊。

之後,科舉擴招,田戶大統計,全面巡察京兆府。

與此同時,關東也不安定。

每天處理完政務,身心俱疲的李曄哪還有心思健身。

作為皇帝,即使要強身健體,其中也是有講究的,李曄要是在宮裡跑步,在含元殿做俯臥撐,做出這等非人君所為的奇怪舉動,言官們的諫表第二天就會像雪片一般飛到他的案頭。

在這個時代,流行的是刀劍騎槊射。

齋戒的日子裡,皇帝終於下定決心健身了。

不為別的,就為了有本錢享受封建帝王的腐敗生活。

皇帝要練武,教頭自然得是親信,李忠國教騎射,裴進負責刀法劍術,神策軍虞候劉過教馬步槊,天威左使武成策教拳腳功夫,只是短短十天,皇帝就被練服了,心中**盡去。

人只要累了,也就不會想那事了。

“戒色的第十一天,繼續堅持。”

李曄默語兩句,穿戴好兜鍪甲冑,然後拿起木劍橫在眉前,照例先跟裴進比劍,裴進亦手持木劍,君臣二人轉了一圈,李曄率先動手,前腳邁進一步,雙手持劍直刺裴進眉心。

裴進側頭避閃,右手一轉,以劍擋劍,再一個鷂子翻身,翻將到李曄左側,左手一把扣住李曄手腕,李曄掙扎,卻動彈不得絲毫,不由一笑,讚歎道:“好功夫!”

罷,李曄一招靈蛇斗轉,意欲將手掙脫出來。

這招極為巧妙,是李忠國教給他的。

當然,在裴進這裡,李曄再是精妙的招數也只是花架子,不過裴進自然不會與他來真的,微微一笑,又故作訝色,很配合地松了手,便讓李曄掙脫了,同時又讚道:“好手段!”

李曄哈哈一笑,回劍在眉:“再來,看劍!”

話音落地,木劍遞出,朝裴進右肩刺來,裴進輕輕一側,輕描淡寫避開這一劍,李曄卻因為用力過猛打了一個趔趄,李曄打的興起,站定後又一劍劈來,裴進只好陪著皇帝玩。

左躲右閃,與他過了十幾招。

不過只是躲閃,不發起攻勢。

看玩得差不多了,見李曄又一劍刺來,裴進這次慢了一拍,胸口登時中劍,當即捂著胸口後退了兩步,棄劍投降道:“陛下天人之姿,劍法一日千里,臣不及也,甘拜下風!”

李曄大汗淋漓,意猶未盡的收了木劍。

白天讀書上課,晚上處理國事,空當練武戒色。

雖然枯燥乏味,皇帝樂得其中。

漸漸地,他的心安靜了下來,道心已定。

八月初一,一月齋戒終於期滿,杜讓能、劉崇望、柳璨、韓正、崔胤、楊涉六位宰相率文武百官來到太清宮外,恭迎皇帝回宮視朝,何芳鶯等三宮六殿的后妃宦官們也都來迎。

是日,皇帝駕臨武德殿,接受百官朝拜。

禮儀流程走完,李曄返駕含元殿,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召回背鍋俠顧弘文,對於皇帝來說,宦官有沒有本事不重要,這個可以慢慢歷練培養,關鍵是要對皇帝忠心,主子有事了會自覺衝在第一個,言官上諫了肯站出來背鍋,只要能做到這兩點,那就是一條好狗惡犬。

弒君的朱溫說:“孽畜蔣玄暉,陷我千古罵名!”

發動左順門逼宮的楊慎說:“仗義死節,正在今日!”

東林領袖顧憲成說:“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鄭成功北伐,錢謙益說:“溝填羯肉那堪臠,殺盡羯奴才斂手!”

忠臣,誰都會裝。

至於臣子忠的是誰,這也很複雜。

就拿杜讓能和劉崇望這些老臣來說,他們忠的是唐朝國祚,然後才是李曄這個皇帝,至於柳璨和崔胤這一類,他們忠的是個人前途事業,跟著李曄幹有奔頭,所以願意盡心效力。

根據忠奸好壞來用人,這不是上位者法則。

只要肯聽話能辦事,李曄才不會管他的忠奸好壞。

至於韓建,李曄從來不後悔殺了他。

從為官來說,他是稱職的,忠君也忠君,但他忠的是僖宗,他的功名富貴是僖宗給,不是李曄,出於他的才能,李曄原本也打算善待他,但韓建卻在一次次挑戰李曄的底線。

楊復恭伏誅後,李曄也表明了接管山南的意思,但李茂貞卻想搶奪勝利果實,夥同李茂莊、王行瑜、韓建與他討伐楊守亮,幾家還約定好了如何瓜分山南,接著就齊齊上表請戰。

朝廷下詔拒絕,再次表明了接管的立場。

李茂貞和王行瑜繼續上表,甚至對李曄出言不遜。

說什麼,陛下要是不同意,臣倒是無妨,但將士們就難說了,韓建雖然沒有再上表,但第一次表奏卻自證他勾結串通鄰藩的事實,仗著是先朝老臣,以為李曄年少即位可欺。

為了對付李茂貞,李曄忍了。

結果呢?

李茂貞被朝廷定為反賊後,韓建卻上表為他喊冤,這算什麼?不但如此,武亭川戰役期間,連文盲王行瑜都知道靜默,韓建卻還在暗中跟李茂貞保持溝通,大有觀望之勢。

要是朝廷敗了,三鎮犯闕事件就會提前發生。

當官軍進逼岐州,韓建知道李茂貞不可能贏了,於是出兵幫助朝廷,還親自率兵攻城,但這是他的自保之舉,他知道自己之前幹的那些事,他心虛,他怕自己成為下一個李茂貞。

所以,他衝出來裝忠臣。

李茂貞伏誅後,李曄給他下了一道徵召令,言明只要你交出潼關,讓朕和朝廷對你放心,封侯拜相都好說,但韓建選擇了拒絕,還上表對李曄的決策指手畫腳,說高傑不行。

陛下最好別讓他來,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韓建就沒有搞清楚潼關到底是誰給他的,這不是他自己打下來的,是以僖宗為代表的先朝給的,如今以李曄為代表的新朝要收回,合情合法,有理有據,他憑什麼不交出來?

鑑於東川戰事,李曄忍氣吞聲,裝作沒發生。

劍門關大捷後,李曄又給他下了一道徵召令,好言好語說,潼關不在朝廷手裡,朝廷的確不放心,朕可以信你,宰相們也信你嗎?三省六部九寺二十四司及北衙的文武百官信嗎?

這回韓建沒敢再上表拒絕,只是裝聾作啞。

西川平定後,李曄又給他下了一道詔書,要求他入朝,承諾賜封同平章事、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吏部侍郎的名譽官職,而且再給你賜一千畝永業良田,讓你下半生富貴不愁。

韓建遣使進京朝拜李曄,言下之意就是不想入朝還質問李曄,我犯了什麼罪?導致陛下堅持讓我入朝?說白了,還是心虛,根本就不敢來長安,李曄也表明心思答覆道:“華藩無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側難容他人鼾睡,早日入朝,朕當優待。”

結果呢?還是裝死。

楊守貞入朝後,李曄又下了一道徵召令,韓建還是裝死,心裡有鬼的他又遣使王行瑜、李思恭、張播、令狐陳等節度使,請求他們代為陳情,幫忙上書皇帝為他說說好話,

這些人哪敢答應,都選擇拒絕,韓建還是沒放棄,又命進奏使拜見在長安活動關節,先是拜見首相杜讓能,又找了宦官高克禮,想賄賂二人,以求得二人為他在皇帝面前說情。

這一回,李曄已經沒有耐心了。

詔書寫得很明白,早日入朝,酌情寬待。

十鎮節度使入朝,王建等兩川人犯抵達長安後,韓建徹底慌了,但他知道,這個時候再想入朝已經晚了,於是上書請罪,願意割地賠款,以求得不入朝,可李曄為什麼要答應?

韓建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李曄算什麼東西?

之後朝廷又連下了兩詔,責令其立即入朝,結果他寧可抱著柱子痛哭,每日以淚洗面,也不敢來長安,直到朝廷對他下達最後通牒:“十日不朝,打破華州,勿謂言之不預。”

面對武力的恫嚇,韓建這才乖乖就範。

他之前想出逃關中,但這根本不可能,李曄早在去年就已命高傑帶兵駐紮在潼關,他前腳跑路,李曄後腳就能得到訊息,只要朝廷宣佈獲韓建首級者封侯升官,李曄相信他的部將總有願意下手的,王行瑜、李思孝、高傑等人也會痛打落水狗,就像他當初對李茂貞那樣。

就算他逃出關中,他又能去哪兒呢?

他也想過起兵,但在沒有盟友的情況下,在關東強藩不表態的情況下,他起兵的結果只有戰敗,然後三宗五族、親朋好友、府中賓客、文官武將被殺個落花流水春去也,本人則被執送長安,像李茂貞那樣被千刀萬剮,腦袋吊在藩鎮大院的鳳翔府門口供世人唾棄。

對於這種首鼠兩端、見風使舵、給臉不要臉的孽障,李曄的態度從來很明確,既然你不願意體面,那朕就幫你體面,賜死韓建,李曄從不後悔,再來一次,照樣貶殺。

李曄後悔的只有兩點,一是詔書公佈晚了,導致諫官對此不滿,認為自己出爾反爾,二是不該在馬嵬驛賜死韓建全家,雖然他該死,但場面太血腥,導致外界認為皇帝殘暴好殺,兩相結合加之自己沉溺女色,寵信宦官顧弘文,惹出了十七位御史齊齊上表諫諍的惡果。

為了堵住旁人的嘴,李曄只能駕幸太清宮反省,考慮到韓建在華州很得民心,李曄只得下詔免除韓家人罪名,賜封韓知玄為華山縣主,命京兆府收斂韓建及其全家屍首歸葬華州。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輿論很重要,這影響著人心效順。

好在正面例子已經立起來了,楊守亮和楊守貞就是千金買來的馬骨,願意入朝的自然會放心入朝,韓建的死也給出了反例,如果實力不足,那就放棄幻想,不要跟朝廷討價還價。

話說回來,對於韓建這類首鼠兩端的狗東西,不論從前現在將來,李曄都不會手軟,他想延續大唐國祚,想保護好身邊的人,想保護好治下百姓,想徹底結束這個亂世,如果這些想法的代價是沾染鮮血罪惡,那就殺出一片淨土,若是說教無用於武夫,那就以殺止殺。

大聖人?

李曄不是,也從來不想當。

“天下盡作餌,唯朕執杆,拿奏章來看!”

太清宮齋戒期間,李曄照常處理政務,但這個月累積等待裁決的重大事項還是不少,不多時,奏章送上,高克禮和江方慶接過,然後按照李曄的習慣將奏章分門歸類整理好。

整理完畢,二人退下,再不說話。

第一奏是五花判送的狀文,一共列了四件事。

根據李曄的安排,朝廷選派了大量官員巡視京兆府及下轄二十三縣,其中有一個叫元子師的監察御史,上頭給他劃定的對口負責區域是萬年長安兩縣,上月十一,元子師發起突擊檢查,率隊秘密前往萬年縣,準備核查萬年縣常平倉和本縣所屬官田租稅出入等籍冊。

不知是走漏了訊息還是怎麼,等元子師到達,萬年縣令王勝告罪道:“吏人不慎,走水誤燒了糧庫,下官組織人手全力搶救,奈何火勢太大,糧食都燒沒了,請上官治罪。”

一檢查就起火,元子師知道有鬼,當即要求視察現場,又命王勝等本縣官吏隨行帶路,王勝百般推辭,元子師見狀,便掏出小本本記錄王勝的言行,王勝這才乖乖帶路去糧倉。

但卻不是帶元子師去原來的常平倉,而是去了另一個臨時修建的,到達現場後,王勝說忘帶鑰匙,元子師即命人去取,不料王勝又說,沒有京兆府司倉參軍的命令,他不敢開門,否則會被問罪,元子師說沒關係,本官代天出巡,有權為你作保,王縣令只管開門。

王勝還是不肯,堅持要請示上頭,元子師怒道:“本官代天巡視,現在要立刻核查你縣常平倉,別說你王勝只是個小小的縣令,就是京兆尹孫尚書來了,這道門也必須開啟!”

看到這,李曄都懶得再看了,要麼是糧食儲量不足在冊數目,要麼就是都被萬年縣賣了,常平倉根本是一座空倉,面對御史的突擊檢查,萬年縣慌了神,便偽造成失火現場,沒什麼好查的,李曄同意了六位中書舍人的判議,將萬年縣大小官吏集體革職除名,按律嚴辦。

第二件事也是監察御史報來的,為應付戶部大統計,通王府先是賄賂判度支事崔昭緯,又編造陰陽籍冊,瞞報名下田畝數目,企圖矇混過關,被御史風聞告發,請求予以徹查。

崔昭緯,晚唐奸相,歷史上在這個時間點已經拜相,可李曄已不是那個李曄,崔昭緯不但沒有拜相,連工部尚書也沒保住,被調到了戶部度支司,而且不是郎中,僅是判度支事。

所謂判某事,就是分管某事,不主管。

“暫停崔昭緯職務,三司組織會審,查明通王府一案。”

通王府是宗室遠支,祖上是順宗三子李綜,憲宗李純的親弟弟,郭太後在的時候,通王府一直受寵,黃巢進逼長安後,田令孜帶著皇帝秘密出逃,只帶上了少數血緣近的宗室。

黃巢進京後,通王李見邊遇害,王妃韋氏失蹤,叔伯子嗣一道被害,唯二子李開俊僥倖逃得一命,僖宗返駕長安後,詔令李開俊嗣通王,一道嗣王位的還有李經卜、李炆言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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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在史冊上籍籍無名,但他們的兒子有留下了名字的,延王李經卜,長子李戒丕,覃王李炆言,長子李嗣周,李炆言去世後,長子李嗣周嗣覃王位,並被昭宗啟用,擔任禁軍兵馬使。

對於這些在黃巢之亂中倖免於難的宗室,僖宗一直都很照顧,賞賜不斷,逢年過節還慰問,昭宗在位的時候,也保持了這樣的作風,艱難時刻還破例恢復了諸王典兵的老規矩。

原本歷史上,不算昭宗的子嗣,延王、通王、覃王等七家宗室都被韓建殺了,不分老幼,不分男女,也不管嬰兒,統統斬草除根,七家宗室一共兩千餘人,全部被拋屍石堤谷。

考慮到這一點,李曄就讓三司去查了,如果查證屬實,該罰錢就罰錢,該談話就談話,再嚴厲些的手段就算了,只有懷王李洽這種油鹽不進且膽大妄為的宗室,才需要對其進行嚴厲制裁。

第126章 天下盡作餌,唯朕執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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