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九當年之死令人唏噓,民間傳言不少,大多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之類的話。不過提及裴九時,依舊豎起大拇指。

人總是喜歡豪爽的人,大氣的人。

和裴九比起來,李元父子顯得格外的蠅營狗苟。

“你慌什麼?”

太上皇譏誚的看著兒子,“裴九當年在皇城前自盡,家卷不在,朕就猜測多半去了北疆。去了便去了,朕料定黃春輝必然不敢聲張,於是便令鏡臺多加查探。多年來都沒有訊息,說明裴氏的人要麼深居簡出,要麼,便改名換姓。周儉,朕記得裴九的娘子便姓周?”

“嗯!”皇帝點頭,“民間多同情裴九,裴九之子現身北疆,令民間把對裴九的同情轉到了楊逆那裡。”

“朕說過,他不敢謀反!”太上皇搖頭,“看看你,為了做帝王六親不認,連兒子都能殺。如今整日憂心忡忡,睡不安枕,這等帝王做的可有趣?”

“你呢?”皇帝反唇相譏,“當年你幽禁了祖母,私底下歡喜異常。”

“逆子!”太上皇指指皇帝,旋即一笑,“裴儉出現,這會令楊逆越發堅定割據之心。北疆割據,南疆那邊你若是再握不住,這個江山,姓誰就說不定了。”

“南疆那邊朕誰都信不過,石忠唐乃異族,並無根基,朕令他執掌南疆,便是清洗之意。等他把南疆那些勢力清理乾淨之後,朕再換將,握住南疆!”

“把他當刀使喚,不錯!”太上皇突然嘆息,“你準備如何處置黃春輝?”

“朕……”

“你在猶豫!”

皇帝是在猶豫。

太上皇突然笑道:“你在擔心楊逆。當初你想動黃春輝,楊逆令人傳話,誰動黃春輝,誅其滿門。你怕了?”

“朕何懼逆賊?”皇帝冷冷的道。

“那麼你還在等什麼?”

“你就這般迫不及待的想看到北疆大軍南下,天下大亂?”

“是啊!朕在深宮之中無聊之極,覺著這個天下太冷清了些。”

……

訊息傳到了黃家。

黃露苦笑,“阿耶,多半是你當年接納了裴氏吧?”

黃春輝點頭,伸手在炭盆上晃動烤火,乾咳一聲,“那一年,九哥去長安前,便把家小託付給了老夫。

老夫勸九哥,說留得有用身。九哥卻只是一笑。

後來老夫想明白了,九哥那等人,若是讓他憋屈的活著,他寧可去死!”

哪怕事發多年,黃露依舊心馳神往,“裴九,真豪俠也!”

“當年陛下令人追殺裴氏,老夫親率精銳半道伏擊,若非想留幾個活口回去警告長安,那一戰,老夫當誅盡那些帝王鷹犬,為九哥報仇!”

黃露說道:“阿耶,如今訊息洩露,宮中多半會猜到是你收留了裴氏。”

“無需擔心,安心度日。”

黃春輝澹澹的道:“子泰上次令人傳話,陛下那邊忌憚,不敢對咱們家動手。”

他耷拉著眼皮,呼吸有些重,“那個小人,他怕子泰據此起兵南下!”

黃露小心翼翼的出去,回身看了一眼。

黃春輝的腦袋低垂,幾縷白髮在前方輕輕擺盪。

還有些聲音隱約傳來。

“九哥,睜開眼看看,大郎他們,又姓裴了!”

……

“此事一出,子泰此生再無回長安的可能。”

周遵回到家中,和周勤說了此事。

“不回就不回吧!只是想著阿梁他們,老夫心中就難受。”周勤拎著鳥籠子,“老夫覺著,這個天下,好似在蠢蠢欲動。”

“阿耶也有這等感覺嗎?”周遵點頭,“近些年發生的事,若是串聯起來,便是徵兆。流民越來越多,這是亂世的兆頭。長安歌舞昇平,這是昏聵的跡象。邊塞大將割據,這是動亂的源頭……這個天下,離崩亂怕是不遠了。”

在有心人的眼中,這個天下亂象彰顯。

而在長安,那些肉食者依舊張開大嘴,貪婪的吞噬著一切。

……

“裴儉?”

當裴儉以本名出現在節度使府和軍中時,北疆震動。

對於北疆軍民而言,裴九便是他們的心頭痛處。

“當年裴九在時,我北疆力壓北遼,令其不敢南窺。至今想起來,依舊神往。”

青樓中,江存中和張度在喝花酒。

“我此生最大的念想便是見裴九一面,看看那等豪俠之人的模樣。”張度更是遺憾不已。

“沒想到他竟然在北疆,當初黃相公把周儉推薦給國公時,我便有些不解,心想哪用得著這般鄭重其事?此刻想來,這便是傳承。”

從得知裴儉的真實身份後,楊玄也感受到了黃春輝當年兩度把裴儉推薦給自己的善意。

“在那個時候,黃相公便敏銳的發現了長安與北疆不可調和的矛盾,且這個矛盾會越演越烈。他公開推薦裴儉,便是表態,把自己綁在了我北疆的戰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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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玄唏噓著,覺得自己還是小覷了黃春輝。

那個老人的目光深遠,早就看出積極進取的自己,和一心只想著玩弄權術的偽帝之間必然有翻臉的一天。

可他依舊支援自己任職節度副使,那麼唯有一個可能,那便是黃春輝反感偽帝對北疆的態度。

“他不會對黃相公動手吧?”

羅才問道。

宋震搖頭,“當初國公放話,誰動黃相公,便誅他滿門。皇帝這人吧!看似手段了得,實則膽子小。他擔心動手會激怒國公,給國公大軍南下的藉口,故而,他必然不敢動手。”

“我北疆越強盛,他就越是投鼠忌器!”劉擎輕蔑的道:“說實話,這樣的帝王,還真是令人不齒!”

宋震笑道:“此事在北疆傳遍了,大多人都同情裴儉。”

“更多的人會認同國公!”劉擎饒有深意的道:“多年前那對父子倒行逆施,令裴九身死。他們得意多年,今日,該還賬了!”

裴儉告假在家,每日就在祠堂和父親裴九的牌位說說話。

“夫君,出去走走吧!”

妻子擔心他傷神,便來勸說。

“也好!”

裴儉說道:“既然復了裴姓,以後家裡人出門小心些。”

“孩子們都有修為,不怕!”

“那你呢?”裴儉看著妻子。

妻子笑道:“鏡臺若是殺我一介婦人,只會激怒北疆軍民,這一點那個獨眼龍若是看不清,皇帝會活剝了他!”

“果然是賢妻!”

妻子是當年裴九親自為他挑的人,多年來不離不棄,相夫教子。

父親對得起天下,卻虧待了自己。

裴儉走出家門。

他在市井中游走。

“當年裴九在的時候,北遼人哪敢衝著咱們齜牙?”

“是啊!後來北遼就兇殘了起來。”

“可惜了裴九!”

“如今他的兒子在國公身邊為大將,長安那邊怕是要暴跳如雷了。”

“長安說國公是楊逆,以往我還滴咕,可如今我卻覺著,這個逆啊!還真說不清是誰!”一個婦人大聲道。

“可不是。要知曉,當年武皇才是正朔,裴九對武皇忠心耿耿,他的兒子得隱姓埋名藏在北疆,那誰是逆賊?”

這些婦人膽大,但終究不敢說皇帝是逆賊。

但氣氛卻不同了。

“裴九的兒子都在國公身邊效力,誰敢說國公是逆賊?”

“就是!”

對於北疆軍民來說,裴九便是正朔。

裴九的兒子在國公的身邊,誰敢說國公是逆賊,老孃捶死你!

裴儉看到了包冬,包冬正和一群閒漢說的口沫橫飛。

“當初裴九本可不死,可武皇駕崩了,沒人能護著他呀!”

“哎!可憐裴九。”

“那對父子倒行逆施……”

裴儉緩緩行走在邊緣,抬眸就看到了巷子盡頭的寧雅韻。

“寧掌教。”

“裴中郎!”

裴儉頷首走了。

寧雅韻含笑看著他遠去,搖頭道:“老夫怎麼覺著,局勢對長安越發不利了呢?”

他來到楊家。

“掌教!”

阿梁出來了。

“阿梁好精神!”寧雅韻笑著道:“今日想看什麼?”

“看雜耍!”

王老二忘記了陳州的雜耍班子,整日就盯著自己的宅院。

施工在緊鑼密鼓的進行著。

天氣越發冷了,唯一忙碌的是斥候和錦衣衛。

楊玄也多了時間,帶著兒子親自教導。

“去山門!”

阿梁最喜歡在山門中看積雪。

楊玄不解,等進了山門後,見到幾個弟子在打雪仗,這才知曉緣由。

“阿耶,打!打!”阿梁興奮的在雪地裡奔跑,不小心一頭栽進了積雪裡。

“子泰倒是個大忙人。”

安紫雨急匆匆來了,把阿梁從積雪中提熘出來,拍打一番,又捏了他的臉蛋一下,說道:“玄學從國子監出來之前,就遣散了大半學生。最近有學生託人送信來,說想重歸山門,子泰你覺著如何?”

“此事該問掌教吧!”楊玄接過阿梁笑道。

“掌教!”阿梁跟著叫嚷。

“小阿梁!”安紫雨衝著阿梁笑了笑,“掌教的意思,如今大勢越發紛雜了,玄學也不能獨善其身。此等事還得問問你的意見。”

楊玄想了想,“我以為,此刻最好不動為好。”

安紫雨點頭,隨即去告知寧雅韻。

“不動啊!”寧雅韻說道:“若是我玄學一直在北疆,當收!”

安紫雨心中一震,“你是說,子泰之志不在北疆?”

沒等寧雅韻回答,她就把戒尺扔了過去。

呼嘯聲中,寧雅韻無奈低頭避開。

戒尺呼嘯著飛了回來,安紫雨怒道:“你竟然讓我去試探子泰的志向!”

“裴儉現身,紫雨,子泰已經無法回頭了。”寧雅韻嘆道:“上次老夫聽聞舍古人崛起,如此,北遼的好日子不多了。北遼一旦衰弱或是覆滅,北疆大軍舉目四顧,悵然無敵。紫雨,若是你舉目四顧,覺著尋不到一個對手,你會如何?”

“沒事打弟子玩啊!”

寧雅韻滿頭黑線,“你會尋找對手!”

“我閒的!”安紫雨一邊表示自己很大氣,一邊轉動戒尺,有些躍躍欲試想動手的意思。

“一旦北遼不構成威脅,北疆軍民就會回首南方。你覺著大唐國勢會如何?”

“流民越發多了,聽聞長安依舊醉生夢死,這般下去,天下要亂!”

玄學中多這等記載,寧雅韻和安紫雨這些年看了不少。

“天下一亂,最強大的北疆軍無所事事。你說,劉擎、韓紀,江存中南賀那些人,還有裴儉,他們會想什麼?”

安紫雨看了他一眼,再看看南方。

“南下!”

晚些,楊玄被請到了寧雅韻的值房中。

“掌教,最近我頗為頭疼,還請來一曲安安神。”

一進來,楊玄就說頭痛。

阿梁仰頭,“阿耶,吹吹。”

他衝著楊玄吹氣,還伸手去摸摸楊玄的額頭,認真的道:“好了。”

楊玄哈哈一笑,老懷大慰。

“也好!”

寧雅韻伸手撫琴。

楊玄父子並排坐著。

安紫雨在側面,在看著楊玄。

她還記得這個少年當初進國子監的模樣,看著很是乖巧。

當時她還腹誹,覺得王氏沒事兒就往國子監塞人,真不要臉。

轉瞬,曾經的少年已經有了干涉天下大勢的資格。

琴聲悠悠,楊玄閉上雙眸。

冬季萬物凋零,該蟄伏。

但他不能歇息,最近他和劉擎等人在商議明年移民,以及向更北的地方開荒的事兒。

向更北的地方開荒有風險,敵軍斥候遊騎若是來個突襲,對移民們的打擊太大了。

所以,明年開春,他就得準備北進。

而這一次北進和以往不同。

他要一窺寧興!

寧興一旦震動,大遼太廟中的歷代皇帝神位就該搖晃了。

北疆第一次觸及滅掉北遼的可能!

天下將會震動!

由此會生出許多反應和可能。

舍古部,長安,南周,甚至是南疆。

這些楊玄都得一一想到,並做好預桉。

哪怕有劉擎等人輔左,他這陣子依舊推演的焦頭爛額,疲憊不堪。

琴聲中,他昏昏欲睡。

寧雅韻看了他一眼,雙手勐地一動。

琴聲驟變,金戈鐵馬的氣息籠罩值房。

彷彿有大軍正在誓師,正在出發……

敵軍聚集,大軍逼近。

兩軍廝殺,屍橫遍野。

突然,寧雅韻伸手壓住了琴絃。

問道:“子泰覺著此曲如何?”

楊玄緩緩睜開眼睛。

寧雅韻在看著他,安紫雨也是如此。

身邊的阿梁仰頭,一臉依賴。

楊玄說道:

“江山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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