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太尉說完這話,猛地咳嗽了兩聲,血沫子從他嘴裡湧了出來,噴得到處都是,染滿了前襟。

他掙扎著想要撐地站起來,可是動作太大,似乎牽動了傷口,痛得呲牙咧嘴,使勁兒罵了一句:

“直娘賊!哪個不要臉的混賬東西偷襲本官,待會兒贏下賭約,本太尉要將你千刀萬剮,亂刃分屍,方消我心頭之恨!”

說話間,胸前綁好的布條上滲出了大量鮮血,透了出來,滴滴答答地直往下流。

在他身旁,坐著一個姓劉的醫官,見他剛一甦醒就大放厥詞,連忙出手制止道:

“太尉大人,創口太大太深,請千萬莫要妄動,以免出血過多。”

洪太尉臉色煞白,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痛的,由劉醫官扶著,靠在山壁上,大口喘著粗氣。

他肺部重傷,喘息的聲音好像拉著風箱,呼呼作響,駭人之極。

展昭在一旁聽見洪太尉的話,心裡好生不快,暗道:

“這太尉大人還沒開戰的時候就受傷昏迷,根本都沒看到對面的實力,就這樣還要一言堂地答應丁平的賭約,這不是正中了這群人的下懷?簡直糊塗之極!”

不過大宋一直有外行領導內行,文官指揮武官打仗的優良傳統,越是什麼也不懂的人,說話越算數。

因此展昭雖然腹誹不已,但也只能俯下身去,好言相勸道:

“太尉大人,對面有幾個非常厲害的強手。若是只比三場,我們把握不大,但若多鬥幾陣,咱們便不怕他。”

洪太尉艱難地擺了擺手,輕聲道:

“不妨事……三場也好,十陣也罷,這都不重要。我說展護衛,你覺得這幫混賬東西就算輸了賭約,難道就會乖乖地將兇手交出來麼?”

展昭一時語塞,疑惑道:

“這……說的也是,可既然如此,那我們為什麼還要跟他打賭?”

洪太尉癱在地上,好像一攤爛泥,但雙眼卻雪亮如刀鋒一般。

他輕描淡寫地悠悠說道:

“緩兵之計而已,拖拖時間,看看有什麼變化。展護衛,三戰兩勝,你心裡有人選麼?雖然結果不重要,但也不要挫了我大宋的銳氣。”

展昭此時感到洪太尉似乎話沒說完,還另有深意,但他不講,自己也沒法問,想了想說道:

“卑職覺得,咱們這邊武功最高的兩個人,乃是保宋羅漢和三將軍徐良,至於第三人,可能是辛校尉,也可能是玄誠道長或者妙清禪師,還沒有想好。”

洪太尉看了他一眼,嘴角上揚,微微笑道:

“你自己不算麼?”

展昭有點汗顏,他身為鼎鼎大名的南俠客,但為官多年,俗務纏身,武功已經被年輕一輩超了過去,別說是徐良,就連只有十幾歲的辛子秋,自己現在恐怕也不是對手。

唉,長江水後浪趕前浪,也不知是該替自己悲哀呢,還是該為後輩感到高興。

他赧然說道:

“若是比鬥十陣,卑職還勉強上的了場,可若是三戰,唉,非是卑職有意推脫,實在是……這個……”

洪太尉閉上了眼睛,微微頷首,說道:

“第一戰,讓妙清和尚去比。”

這一下可有點出乎展昭的預料,他疑惑道:

“這……妙清禪師武功確實不弱,在年輕一輩中也算佼佼者,但相比之下,還是保宋羅漢更有把握吧。”

洪太尉並沒回答他的話,而是哼唧著說道:

“我說,妙清和尚,你打頭陣,若是敗北,丟了我大宋朝臉面,等回去了本官便拆了你大相國寺的山門,讓你們寺廟裡所有僧人都睡流民街去。”

他受傷極重,話音輕微,宛若呢喃,展昭在他身邊附耳,也要凝神致志才能聽清。

可妙清禪師站在離洪太尉丈許處的地方,聞言頓時回頭看過來,微笑道:

“太尉大人有令,貧僧自當竭盡全力,不過比武較量,誰都難言必勝。這個軍令狀,貧僧可不敢立。”

展昭心中一驚,這妙清禪師離得這麼遠,居然連洪太尉如此細微模糊的話都聽得清楚?莫非他修煉了佛門的天耳通或是他心通不成?

只聽洪太尉沒好氣地說道:

“少給我裝蒜,帶你來這寶藏之中,可不是濫竽充數的。去給我上場勝一陣,最好直接把你的對手打死,為我出口氣。”

妙清禪師微微一笑道:

“阿彌陀佛,貧僧盡力而為便是。”

在他身邊,站著開封府群俠,不少人都沒聽到洪太尉的話,被妙清禪師突然的自言自語弄得一頭霧水。

怎麼這和尚忽然自說自話起來,這是在幹嘛呢?

辛子秋已經進入煉炁化神之境,洪太尉聲音雖小,卻瞞不過他的神念掃視。

他聽了兩人的對話,心中也有些奇怪,怎麼洪太尉對這個妙清禪師這麼有信心?而且聽起來,兩人似乎早就認識,一副很熟稔的樣子。

他心中對洪太尉一直都十分戒備,總覺得他神神秘秘的,不知和賈正亮口中的魔頭有沒有關係。

此時聽到兩人對話,不禁朝著妙清禪師又多看了兩眼。

只見這位大師年紀輕輕,長得鼻直口方,面如冠玉,身穿一件素色僧袍,更顯得煥然俊秀,根本看不出十個苦修的和尚,反而更像是富家公子哥兒。

尤其是他的臉上,總帶著胸有成竹的笑顏,整個人好似一張煙氣蒸騰的水墨畫,似夢似幻,遊離在真實與虛妄之間,彷彿隨時都要原地消失一般。

似乎感到了辛子秋在注視自己,妙清禪師回頭向他微微一笑,四目相對之下,辛子秋感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若有若無,心中更加好奇起來。

妙清禪師看了辛子秋一眼,便踏前幾步,走出了隊伍,雙手合十,對著丁平說道:

“南無阿彌陀佛,丁施主有禮了,貧僧法號妙清,出家在東京大相國寺,這第一戰,便由貧僧前來領教諸位的高招。”

說著,他手臂垂在身前,寬大的僧袖緩緩鼓動起來,宛若吹足了風的篷帆一般,幾欲漲裂。

在場眾人見他體內真炁如此雄渾,都不由得吃了一驚。

丁平本以為大宋隊伍這邊在第一陣會派上名氣最大的歐陽春,或者身負暗器絕技的徐良,卻沒想道來者居然是個年紀輕輕,名不見經傳的和尚,心中微微有些驚訝和氣惱。

瞧不起誰呢?

他本想第一個出戰,但略一思考,還是看向了身旁長臂披髮的李公公,心想你主子要取金牘,你還不得出點力麼?

於是說道:

“這一戰,還得有勞李公公出馬,你老人家剛剛和這和尚交過手,應該熟悉了他的武功路數,想必更有把握取勝。”

李公公聞言冷哼一聲,一個縱躍便到了場中,也不多話,一拳轟向妙清禪師。

剛剛混戰發生的突然,大宋隊伍這邊不少人都沒注意到李公公的怪相,但此時看去,發現這是個身上長毛,亂髮叢生的奇人,都十分詫異。

又見他這一拳雖然普普通通,但勁力十足,在內力激盪之下,發出轟轟雷聲,帶著開山裂石的巨大威力,都心悸不已,紛紛為妙清禪師捏了一把汗。

可妙清卻不慌不忙,緩緩踏前一步,左拳一擺,右拳揮出,姿勢瀟灑至極,拳力更是剛柔並濟,後勁十足,蘊含無窮變化,將上乘拳術之精義體現的淋漓盡致。

在場眾人無一不是是武學大行家,眼光都銳利毒辣得很,看到這一拳擊出,古拙大氣,返璞歸真,正是許多練拳之人畢生為之奮鬥的拳術至境,都暗暗喝了一聲彩。

同時也心中疑惑,武林之中,何時出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青年強者,卻寂寂無聞,名聲不顯?

妙清與李公公拳力相撞,真炁激盪,猶如狂風咆哮,揚起一片片塵土。

兩人快捷無倫地拆了七八招,眾人都已看清,原來妙清所用的,是一套廣為流傳的“五行拳”,而李公公所使的,則是更加家喻戶曉的“太祖拳”,乃是大宋太祖皇帝趙匡胤所創。

兩套拳法都流傳於市井之中,在京師任何一家武館,花上兩貫錢,都能學的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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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同樣普通的拳招,在兩人手中使出,卻化腐朽為神奇,威力無窮,精妙無比,不亞於江湖上任何一個門派的成名絕技。

這就是拳法大師與普通武者的區別。

三十招過後,李公公見拿不下妙清,忽地大喝一聲,渾身籠罩了一層隱隱血光,邪異無比。

血光出現之時,他出拳速度陡然加快,力道也加倍強勁,似乎是用了某種秘法,瞬間提高了自己的實力。

呼呼兩拳,將妙清逼退一步,跟著進步搶攻,霎時間幻化出千百條臂膀,攻擊如暴風驟雨一般,無可阻擋。

開封府群俠見了,頓時大驚,這李公公武功之前就已經強悍無比,沒想到這居然還不是他的真正實力。

妙清見到李公公的秘法,臉上平靜如水,忽然低聲吟誦起經文來:

“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去無邊方……”

他聲音輕柔,但卻飄飄然送入在場每個人的耳邊,絲毫不弱於洪鐘大呂,振聾發聵。

眾人中有那見多識廣的,頓時認了出來:

“這是佛門的梵音神通,專破各種邪詭法術,他年紀輕輕,怎麼練得出來?”

原來佛門功法自成一派,並沒有道家內丹派所謂“金丹”,“元嬰”之類的不同層次,而是以佛法為爐,鍛鍊神藏,在悟禪的同時,自動生出種種禦敵的神通。

譬如在口誦經文無數遍後,有那悟性高超,身具慧根的僧人,便能自然領悟到所謂“梵音神通”,可以驅魔辟邪,消災解業。

依照經文不同,梵音功效也不盡相同,妙清禪師此刻所誦唸的,便是《妙法蓮華經》中的一部分,可憑藉觀音菩薩之力,守護心神,驅散邪法,練到精深之處,可做到萬魔加身而不損分毫。

但這樣的神通,可並非一朝一夕能夠練成,不僅要有向佛的大誠心和大毅力,更要對佛法有超乎常人的悟性和慧根。

而且往往欲速則不達,越是有心修煉神通,越是容易陷入所謂“知見障”,反而南轅北轍。

實際上,許多佛法精深的高僧終其一生,也難窺其中堂奧,更不要說更加高層次的天眼通、他心通等需要大智慧的佛門神通了。

辛子秋聽見妙清會梵音神通,心中也是一動,

他在天波府為賈芷晴療傷時,也曾聽智淨禪師提起過這項神通,按當時所說,想要湊夠一十八位擁有此神通的高僧,都要大費周章,足見此法難練至極。

不由得對妙清禪師的身份更加好奇起來。

……

此時,妙清面帶微笑,神色溫和,在誦唸聲中,飽含著無限的虔誠與安寧。

彷彿在這一刻,他便是端坐蓮臺的佛陀羅漢,正以無上法力驅散世間眾生一切苦,一切業。

他口吐梵音,如潺潺流水,洗刷著李公公身上的陰森血光和詭異氣息。

片刻間,覆蓋在李公公體表的光華便如風中殘燭般無以為繼,漸漸熄滅。

而他的動作,也隨著血光的消失變得緩慢起來,似乎這一字一句的經文凝結成了粘稠的漿糊,將他緊緊包裹束縛起來,掙不脫,甩不開,越纏越緊。

此時李公公一拳打出,倒有四成力氣要對抗梵音帶來的阻力,威力大打折扣。

而妙清禪師在全心念誦經文的同時,整個人氣勢越來越強,真炁也越發充沛,彷彿真的得到了觀世音菩薩的加持一般。

此消彼長之下,高下立判。

又拆得數招,李公公已經抵敵不住,這才明白原來妙清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剛剛混戰之時,根本未盡全力。

他心中清楚,若是再鬥下去,不出十招,都不用妙清出手,自己在這梵音洗刷之下必然功力盡廢,身受重傷。

於是虛晃一招,跳出圈外,說道:

“我輸了。”

妙清見他認輸,也不追擊,也不再唸誦經文,雙手合十道:

“阿彌陀佛,承讓。還望施主能早日放下屠刀,脫離苦海。”

說著大袖飄飄,返回己方陣中,對洪太尉說道:

“太尉大人,貧僧幸不辱命。”

洪太尉鼻子眼兒裡哼了一聲,說道:

“算你識相,那大相國寺的山門,就暫且寄放在哪兒。”

妙清微微一笑,並不言語。

開封府眾人見到妙清如此厲害,都十分驚訝和欽佩。

展昭更是對洪太尉的排兵佈陣佩服的五體投地,上來問道:

“太尉大人果然料事如神!以你之見,第二陣我們要派上誰呢?”

洪太尉微微睜開眼睛說道:

“料事如神談不上,本官武功不濟,純粹是瞎蒙的。接下來還是請展護衛選人吧。”

展昭執意不肯,還是想請他定奪。

辛子秋在一旁聽了,嘴一撇,嗤之以鼻。

瞎蒙的?騙傻子呢吧,就算是個白痴都能看出來你洪太尉和妙清和尚之間有貓膩兒,還在這兒糊弄傻小子呢。

他發現這洪太尉行事有點瘋瘋癲癲的,讓人捉摸不透,這一次受了劍傷,估計也是假的,不知道又是演了哪一出。

這戲精上身似的表演,怎麼好像跟另一個傢伙一樣?

洪太尉見展昭一定要自己點將,於是說道:

“我看那邊辛校尉有點躁動不安,似乎躍躍欲試。既然如此,還是要給年輕人一點磨練的機會,不如就讓他去比這第二場吧。”

辛子秋聞言,哭笑不得。

我去你大爺的,你才躁動不安,你全家都躁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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