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鳥升起的墨綠之氣,籠罩了整個魏土,如氤氳霧靄一般,將本來晴空萬里的天穹遮掩,變得暗澹詭異。

而作為魏國的都,大梁,則尤為如此。

曾經祭祀天上神聖——苦神君的廟宇。

有一尊四頭八臂,一身暗綠袍子的偉岸身影,緩緩走出。

她看著這片暗沉的天穹,看著那頂端已經瀰漫到各處皆是的瘟氣,滿意一笑,隨即張口一吸。

頓時間,哀嚎之聲,自四方響徹而起!

死寂的氣息,瀰漫在這座古老的巨城,且不斷往外蔓延,連通了整個魏土的陣紋,幾乎將所有國境,盡皆籠罩。

那一聲聲慘叫,既有居住在外圍的凡民,也有那些世世代代存身於此的神血後裔。

在這一時刻,無論高低貴賤,身份如何,他們的性命,卻都不再取決於他們自己,而是取決於...

那尊從祭祀廟宇之中走出的身影!

這是早已佈置好的局。

哪怕晉主出世,將魏國的大半主力打殘打廢,哪怕醫家長桑君覺察不對,盡力掃清各地佈下的術與陣法,可在魏巫王千百年的謀劃下,又哪裡是一朝一夕能清掃殆盡的。

有些東西無聲無息,可在這麼悠長的歲月裡,卻早就已經浸入骨髓,難以剔除。

被魏巫王所統御的魏土,便是如此。

而這一切,只為了叫這尊四頭八臂,執掌瘟與咒的苦神君,降臨於世,然後將這些魏巫王早已經準備好的一切,全數吸收,化作自身養料。

至於需要付出的代價...

不外乎,便是這數以千萬計的‘螻蟻’性命而已。

“做的不錯。”

如怪物般可怖的苦神君,感受著那從魏土大梁開始擴散,蔓延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往他湧來的養分,眯了眯眼:

“佈置這麼多的後手取悅於本君,沒少費工夫吧?”

她的聲音澹澹。

而在這大梁都曾經的苦神廟宇,侍立於她身後的一狀似骷髏般的身影聞言,語氣則沙啞帶笑:

“神君過譽了。”

“我曉得您需要什麼,而您也曉得我需要什麼。”

“雖說,我這一身與您同宗同源的血,如今修煉了數千年之多,也算是上佳養料,可論質量,又怎能比得上我獻祭了半個魏土,前來供奉要來得實在?”

“自黑夜之變後,我預感到了腐朽,所以用了上千年的時間,將瘟的氣息播撒在了魏國大地的每一個角落,演變至今,足足千載,就是為了此刻!”

“普通的血肉,普通的凡民,原本對於神聖毫無用處。”

“但經過我近千年的謀劃,只要是這魏土沾染過瘟氣的螻蟻,便都能化作您這一脈增進修行的養分,這就是作為臣屬的我,為您降臨準備的禮物。”

“我之所以如此做,所求也不多。”

“只是希望請您能延續我的壽命,僅此而已。”

“對此,我將在下一個時代,繼續替您在這凡間佈下彌天大陣,於數百上千年後,源源不斷的為您提供資源,替您播撒著屬於‘苦神君’的榮光,如何?”

四頭八臂的神祇投影,轉過身子。

她望向了背後這形似枯藁,渾身上下如骷髏架子般的魏巫王,笑了:

“你倒是個明白人。”

說完,看著那四面八方湧來的氣流,苦神君再度張口一吸,又是數以十萬計的‘養料’入腹。

“啊...”

“不錯,不錯。”

四顆頭顱微微揚起,那八雙眸子輕閉之際,苦神君發出了暢快的享受之聲。

“效果挺好,既然這樣的話...”

她沉吟了下。

“讓你繼續在下個時代,做這一方國度之主,也不是不可。”

剛剛那兩口氣,苦神君吞服起來極為輕鬆。

但實則,已是有十幾萬條性命,就此化作了她的修行資糧,徹底消亡!

大梁城此時,在那墨綠穹天映照之下,有不斷哀嚎扼喉的慘叫此起彼伏,便是對這些生命消亡最好的證明。

苦神君與魏巫王此時立身的祭祀廟宇,對於這一幕幕幾乎可以稱作人間慘劇的景色,都能聽得看得清清楚楚。

但二者對此,卻皆是置若罔聞。

因為性命對於二人而言,不過只是一些數字而已。

哪怕是神血後裔,也能透過時間再次製造一批。

所以,根本並不會叫他們有所在意。

高高在上俯瞰眾生,掌握生殺奪予大權的存在,就是這麼令人遍體生寒。

待到苦神君話語方才落下。

魏巫王頓時一喜。

其實走到了今天,他的壽命早已瀕臨盡頭,那曾經神血之中奇詭無比的瘟咒,到了而今,也多少都沾染上了一些不詳的氣息。

為了能夠找到破局之法,他勘破了神聖的面孔,以及他們所需要的‘東西’。

魏巫王知曉,自己的性命,有可能只是苦神君灑下的一粒種子。

她隨時就能將他給收回,所以在那個時間到來之前,他必須得叫自己能夠帶來的價值,大於自己的‘存在’。

清楚這點後,他參與了黑夜之變,並早在立下魏國的千年前就開始了佈局,繼而隱世不出,哪怕到了今天,整個魏國都因此四分五裂,他都沒有露面。

就是為了耗費一切手段,獻祭一國,請這位苦神君降臨,延續自己的壽數!

所幸,他賭對了。

就在他想要開口,再給苦神君上點好話時,那尊神祇身影卻是轉過了身,看向了西側祭壇邊緣的青銅欄杆外:

“誰在那裡窺視?”

“還不出來!”

四顆頭顱此時停下了吸收‘養料’,而是異口同聲,一併輕叱。

此語一出,迴音不斷。

而立於那青銅欄杆邊緣,身披赤紅衣袍不過方才到來的存在,當下被這音浪震出,連退了數步,這才面色陰晴不定的顯出身形。

正是原先於大梁城內,想要逮著魏巫王匿身所在的晉主。

但令他預料不到的是...

曾經銷聲匿跡數千年,連他那位君父死去的時候都沒顯露的神祇,竟然在此刻露出了面容!

本來還未確定,只不過想要遠遠一觀的晉主,此時被那尊苦神君喝出,一時間有些騎虎難下了。

他雖得到了季秋饋贈的一滴玄鳥之血,又有曾經餘留的後手,可以匹敵神血之王,但如今面臨的,可是一尊天上神聖的投影!

這種存在,他絕不可能會是對手!

那大梁城街頭巷尾,多少凡民與神血的哀嚎,充斥於晉主的耳畔,叫他心中升起了微微寒意:

“這尊神聖,不是什麼善茬!”

他不是晉國的開闢者,只不過是曾經那位威震九州的初代晉主的嫡子,所以對於那些神聖的事蹟,晉主都只是耳聞而已,從未親眼見識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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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個倒是見到了。

不過,卻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

一時間沒了辦法,又被點破出聲,知曉自己不是對手,頂著沉重的壓力,晉主只能硬著頭皮,隔著老遠,對著這位模樣詭異的神君開口:

“三晉之主,見過神君!”

他微微低下了頭顱,思索著如何離去。

雖說恨極了魏巫王。

但眼下很明顯,這二者是一路的。

還是暫避鋒芒為好。

可他想走,有人卻不想放。

見到一抹火紅身影踏炎浮現,如骷髏一般的魏巫王待到看清,當下桀桀一笑:

“神君,這是那晉國餘孽,與我之間有著大仇,之前還將祭祀於您的大祭司給斬了,乃是瀆神之人!”

“不僅如此,他還將我原本打算獻祭給您的諸多神血後裔,都給盡數斬殺,白白浪費了許多養料,既他送上門來,倒不如...”

魏巫王大袖底下,那泛白的骨掌有綠瑩瑩的幽光浮現,看著其眸中冷意,好似只要那前方苦神君開口,他就將動手一樣。

對此,那四顆頭顱八雙眸子,此時緊緊凝視著晉主的苦神君,也沒過多在意:

“說這麼多廢話。”

“此人非是本君賜予的神血,本輪不到吾來出手,但...”

“就像你說的,對神祇不敬,那就誅了便是,沒什麼大不了的。”

“最多,也就是到時候吾與他背後的那位,知會一聲而已。”

霎時間,八隻手臂揚起,沉悶的動靜從她腳下傳出。

隨著這道身影一步邁下。

冬!

一聲震天動地般的響聲!

八道足以打穿虛空的掌印,氣勢磅礴,好像要將宇內乾坤一齊壓塌!

隨著神通按下——

那方原本被晉主立身的地界,突然崩塌碎裂。

待到煙塵散去,唯餘苦神君屹立於此,望向穹天。

在那裡,有些狼狽的晉主駕馭本命神火,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

“咳咳!”

平息了一口氣後,晉主咳了一聲,目光帶有怒色的掃下了下方一眼,隨後頭也不回,就欲奪路而走。

正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方才短暫的碰撞,沒有發生什麼驚天動地般的爭鋒。

但其實只需一瞬,晉主就能揣測出自己是否能敵。

他能看出,方才那苦神君不過是隨手一擊而已,並沒有動用什麼招式,只是單以幾雙肉掌,就想將他降服。

可就算這樣!

對於他而言,都是險之又險,差點避之不及!

神祇出手,似乎冥冥之中能封鎖一切退路,晉主天然就矮了一頭,更莫說是與其抗衡了。

因此想要保住命來,唯只餘逃離一條路爾。

雖說留下廝殺,也能勉強抗衡個一二招來。

但在這裡搏命,顯然不智。

看到晉主一言不發,就欲退走,苦神君中間那顆頭顱輕搖了搖:

“你走得掉麼。”

言罷手臂一抬。

那天上便有一縷又一縷的墨色氣流,化作洪流一般,迅速而來,鋪天蓋地,將晉主的所有退路堵上。

這些如洪流般的墨色氣流,都是‘瘟’氣,是苦神君作為神聖的神通,凡俗沾之即死,哪怕像是晉主這等王侯,也難以抵抗!

一時間,晉主大駭。

他看到自己的手臂,漸漸染上墨綠色的氣流,然後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摘之不掉,幸而有一縷玄鳥精血被自己煉化,能夠有效的淨化一二。

不然只這一下,他恐怕就得栽了。

於是乎。

“過分了!”晉主一聲低吼,下一刻眸光鎖定騰空而來的苦神君,當下身上焚起了神炎,正準備拼死一搏。

可,卻見到一柄通體墨黑的劍刃劃開了虛空,所到之處非黑即白,便不管不顧,只往那十餘丈高的神祇投影,斬下劍芒!

“嗯?”

苦神君目光一凝。

她看到了遠處一劍噼開了漫天瘟氣,赤腳布衣凌空虛度,眸中堅毅,正執鉅子劍匆匆趕來對他出手的那墨門鉅子,語氣第一次有了些訝然:

“這才多少年。”

“凡民之中,就能誕生出這等實力的存在?”

她的語氣帶著讚賞:

“凡民,告訴吾你的名姓。”

“本君乃界外神聖,若願效於吾麾下,可免你冒犯之罪。”

四顆頭顱,發出振聾發聵的神音,如排山倒海,往墨翟處壓去,卻沒聽到任何回應。

不僅如此,墨翟頂著這般壓力,眼睛尚且能如鷹隼般銳利,那深邃的目光從眼眶之中射出,彷彿能穿透一切虛妄,照見真實。

此時的墨翟,從茫茫深山趕赴而來,已然憤怒到了極致。

墨家崇尚大義,扶危濟困,他此行抱著必死的念頭來魏國一展抱負,眼看就將見到成功的苗頭,卻在眼下...

被毀了一半兒!

作為大能者,那閉關議事的深山又只在這大梁不遠,所以墨翟腳步飛快。

但哪怕只是匆匆一觀。

他這一路上,都能見到數之不盡的普通人在地面來回打滾,痛苦不堪。

而且...還無法施救!

當墨翟用著神念掃視,便能見到有一道道的瘟疫氣,纏繞在他們的身上久久不散,就如追魂奪命般的厲鬼一樣,收割著一位又一位無辜的生靈。

這一切的一切,都叫他無法忍受。

所以積蓄了一路,便在終於到來的這一刻,墨翟向著苦神君斬出了這墨家‘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的俠道之劍!

關她什麼天上神聖,是否強我!

向無道者抽刃,捨棄生死於兩說,對於這點,墨者從來都不會有分毫猶豫!

不外乎,一條命罷了!

...

踏過茫茫黃沙,季秋越過埋葬了朝歌的滾滾黑水,入了魏境。

與此同時,幾乎是剛一踏入,他就覺察了不對。

望向那被瘟疫氣籠罩的天幕,季秋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是...”

他有些心驚。

隨即身影一閃,掠身到了曾經到來過的周邊村落。

可入眼所見,只一片荒涼寂靜,沒有任何生靈氣息存在。

季秋本已有所預料,可見此之後,依舊默然不語。

看著滿地躺著,病氣尚未盡散的一具又一具屍體。

這白衣真君以一雙破妄之眸,看著從他們身軀之上抽離的墨綠色氣體,源源不斷往天上與大梁都城方向湧去時,終於忍耐不住,眼中罕見的露出了怒色:

“到底是什麼人物...”

“竟拿手無寸鐵的普通人為‘蠱蟲’,去養那一道如氣流般的‘蠱’?!”

哪怕是在此世踏足諸國,橫推八方勁敵的季秋。

都沒有見過這等慘劇。

管中窺豹。

只這一幕,其他之處,又豈能好到哪裡去!

一時間,他的眼中盡是殺機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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