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婚禮前三天,費費打電話來,通知其婚禮連帶其後一切活動全部取消。

成諾並不意外,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勞智美先生生就一顆七竅玲瓏心,一雙貪得無厭手,總能找出各種理由剝削費費——何況現在還有婚姻這條大餌,他盡可以向有求必應的費費燈神提出百八十條願望——自幼孤苦伶仃的費費渴望美滿婚姻溫暖家庭的心已經矇蔽了理智與自尊近十年,看來還將繼續下去。

只是他還想要什麼?費費已經同意在婚前允他落戶。

不過得寸進尺乃是人類本性,勞智美先生資質平平,一生能夠抓住的機會也許只有這麼一次,怎能不千方百計地榨幹吸盡?

成諾無數次想要強制/勸說費費中止該項愚蠢投資,但她怕青梅誤會她看上勞智美同志。

無端端毀了一世英名。

費費已經走火入魔,她懷疑自己仍然有那裡做得不夠好,不然,為什麼男友總是將婚期拖了又拖?

“延期也好,”要比沒心沒肺,成諾也不會太過遜色:“來來來,給我做伴娘。”

費費大吃一驚。在得知新郎姓施名內克後連著吃第二驚。

“前兩個月你還在謀劃著剝他頭皮。”硝制後放在門口做腳墊,日日踐踏,永不超生。

“前一個月我突然發現我的生命中施內克先生不可或缺。”

“老天!只是一個月!”費費哀嘆:“你們有無彼此深入瞭解?”

“我們已經熟的爛透。”真的,前三年敵對,後三年合作,雙方人馬時時在會議室裡捲起袖子火拼十二小時,秒秒不得鬆懈,恨毒起來幾乎要效仿史泰龍掛著子彈帶四下掃射,還說不熟悉?簡直是做夢都會夢到他。

“成諾,你這是往我心口插一刀。”

“新郎姓勞名智美才是往你胸口戳一刀。”

“瞞得好緊,連我都以為你與施內克先生只是天敵關係。”

費費不相信他們之前確實純潔如嬰兒,但終究只是佯怒,現在那個女性敢將自己的男友丈夫帶進帶出炫耀?最怕就是姐妹淘,她們深悉閣下要害,一擊必中——費費每次拜訪成諾都由勞智美先生接送,迄今為止,成諾還未能在五米之內見過真人。

但終於還是答應來做伴娘。

“實在沒想到你會比我早結婚。”費費說。

***

成諾也未想到。

那日下班回家即接到母親電話,約定週末外出相親。

成諾從十九歲起便開始相親,如今次數已然超過兩打,早已駕輕就熟——這樁事情與面試並無二致,同樣需要裝扮得體,態度謙卑,富有耐心,並懂得盡心盡力推銷自己;遇到禮貌些的,會在數日後給你個電話通知結果,遇到個目下無塵的,你的時間自尊化妝品便是白白扔進空氣裡,連聲哀鳴或泡沫都不會有——要說兩者究竟有什麼不同,那就是面試成諾尚能做到十戰九勝,相親成諾是屢戰屢敗。

悲慘在於還要屢敗屢戰。

相親地點定在星巴可,成諾是俗人之中的俗人,從來分辨不出藍山、摩卡、曼特寧或是哥倫比亞、爪哇、荷蘭一號,她只曉得將兩包雀巢咖啡衝作一杯,加兩塊方糖,三包奶精,給自己增加至少500卡路里,且只在最冷的時候鯨吞。像這些時候,她更願意享受一杯七百五十毫升的可樂,加冰塊與新鮮檸檬。這個星巴可有沒有?或許有,但成諾擔心他們會選取今日頭番可樂,精選純淨冰塊,手工切片的無機檸檬,細細攪拌後新增上百分之一千的利潤端到她的面前來。

報紙上有新聞說星巴可已經開始採用“平衡濃度”的新機器,其結果就是咖啡愈來愈淡,焦糖牛奶統統浮在茶色液體上,甜膩膩,油乎乎,喝在嘴裡慘過板藍根——而且此地已經在供應鱈魚漢堡,香腸熱狗,雞肉三明治,帶骨牛排……淪落為二三流街頭連鎖快餐店指日可待,但還是有人願意約在這裡,而不是肯德基麥當勞。萬幸現在已是二十一世紀初,返回五年前,成諾還得配備《Eist》,或是《FORTUNE》(自然是全英文的),桃紅色手提電腦,蘋果手機,寶馬車鑰匙,一個骨瓷咖啡杯(以示自愛慎重)方能入內。

黑矗矗的店堂裡人滿為患,成諾轉來轉去,找到預定位置,咖啡色圓沙發內端端正正坐著施內克先生,面無表情地向她點點頭,亮出暗號。

他繞過十七八個彎子才找到成諾母親的同學的朋友的親戚,應下十八只蹄膀請她作保介紹。

不是沒試過較為摩登的追求方式,敏銳果敢的成諾小姐在這方面遲鈍如恐龍——她帶著儲存有全部合同、聯絡單以及圖紙的手提電腦全副武裝地赴約,美食當作工作餐,五分鐘內用畢,並且堅持AA制。

最終還是傳統方式更為有效。

***

介紹人只說此位先生姓施,三十七歲,有房,工作穩定,前途光明,相貌端正,身體健康,今晚裝扮為黑褲,白襯衫,灰色外套——成諾只拿耳朵聽過就算,她走這一趟純是為了安撫老母,已經預備好無所事事伴隨著一杯自費飲料耗掉三個鐘頭。

沒想到是這位施先生,四個小時前他們還在會議室內開會,人人口裡會得生出毒刺刀劍,爭取早日將對方刺殺成米篩。

暴虐的施內克先生已為殘忍的成諾小姐備妥一杯咖啡。

成諾完全不知該說些什麼,如果是其他男性,她可以談哲學,談工作,談吃喝玩樂,把他們當作領導/客戶/同僚對付,假大空,一套套。換了講究實幹苦幹的施內克先生,她怕自己被眼刀戳成花插。

所幸施內克先生不介意先開口,“我們可以先做一段時間的朋友,”他說:“如果不出問題,便可結婚。”神情肅穆,語氣平平,不可違抗——成諾感覺自己已經聽過二十次——“這套流水線可先行試運作七十二小時,如果不出問題,便請貴公司簽字收貨。”

成諾這才真正地無話可說。

施內克先生顯然不愛聊天,兩人齊齊沉默,不得以,兩下三下幹掉咖啡,走出門時發現天色尤亮。

這次相親時間大概可打破以往紀錄,成諾記得之前最短一次是在必勝客,她點了一客不足手掌大的蘋果派,對方立即提醒她注意體重,並拿出自己前妻照片作為範例,望她能在三個月內減去四十斤——當時一百一十斤的成諾即刻在包裡按響手機,藉口公司急召脫身。

這邊成諾正在斟酌詞語預備告辭,那邊施內克先生已經轉過身來詢問:“要不要一起去打球?”

打球?打什麼球?當然不會去和孩子們爭奪露天籃球場,成諾只希望不要是壁球,她憎惡這種隨時隨地會敲得她滿頭包的運動。

答案揭曉,是保齡球。

這宗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前5200年埃及的運動在十年前的本地異常風行,差不多每條街都有一座,價格低廉,服務周到,但隨著經濟低迷,地價增高,龐大的保齡球館各類裝置甚至打球人都需要精心保養,投資太大,收益太少,球館漸漸入不敷出,一家緊接著一家倒閉或改作他用,即便還有人願意買局,也找不到賣家——這正是惡性循環,時至今日,一個區大概只有兩三家,服務人員態度冷淡蠻橫,雖有政府支援資助,人均消費依然超過網球檯球。

但成諾非常喜歡,只是最近工作繁重,已經很久沒去,她都快要忘記如何拿球。

她生出貪婪之心,輕輕搓動手指,欣然允諾。

幸好現在不是一次見面便要定下終生的年代,朋友同事也可以去唱歌跳舞,遑論輪番上陣的保齡球——他們甚至不必擔心會撞在一起,嘴唇對嘴唇。

兩人的穿著打扮並不適合保齡球館,施內克先生尚可,成諾身上是一件黑地白色玫瑰花的吊帶蓬裙,外面是鏤空小披肩,下面是絲襪高跟鞋,不過沒關係,保齡球館會提供鞋子,且成諾的裙子一向低過膝蓋,也從不穿令人無法正常呼吸的緊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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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局,十個球,成諾還有些手生,只得六十四分,中間有兩次把球打進溝裡。第二局她便開始手熱,打出一百六十八分,也開始有心情打量施內克先生。

以前不是沒見過,只不過既然是對手和合作伙伴,成諾最為關注的是他的能力、脾性與業務水平,至於容貌,只要不是卡西莫多或是納西瑟斯,誰去關心?

而今成諾可以正大光明,理直氣壯地觀察施內克先生。

作為一個男性,施內克先生的外表條件最少可以打八十分,身材略顯細長(對現代人來說,求之不得),沒有大肚腩,手長腳長,手指纖瘦,但力氣老大,打起保齡球氣勢驚人,紫色的十六磅球在象牙黃色的跑道上滴溜溜地飛出去,只聽平地雷霆般一聲,球瓶向四面八方爆開……計分格子裡一個個的全是上下對稱的小三角,幾個在旁邊休息的客人時不時喝一聲彩。

也許成諾更應該急急大力鼓掌,捂著胸口興奮尖叫,或許還要準備熱毛巾與冰水,一俟施大將軍凱旋,便立刻滿懷傾慕地送上——只是想一想,她手臂上的汗毛就直立立樹起來,撫也撫不下去——這等行為,大概只有放在以十五歲男女學生為主角的日式勵志卡通片裡才比較適合。換作現實,大概只會令人毛骨悚然,勝過大多數恐怖片。

施內克先生的表現極其沉穩冷靜。如果成諾打出滿貫,他也不會在一邊大聲宣揚鼓勵,至多微微頜首——並不會像某些先生女士那樣莫名亢奮,逼得成諾不得不放棄心頭好。

比起天賦,保齡球更多隻講經驗力氣運氣,即便頭次玩,機緣巧合,也能打中一兩次滿貫,何必吹得天花都要掉下來?徒增肉麻。

他們幾乎不說話,每人連打六局,成諾大汗淋漓,頭髮都被浸溼,貼在滾燙的面頰上,結束後她走到盥洗室裡洗手洗臉,手指蘸水,梳理頭髮,半乾半溼的走出來——難怪男女約會鮮少進運動場所,化妝品絕對經不起汗水蹂躪,且未必人人都是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或像玉環美人那樣“每有汗出,紅膩而多香”的。

劇烈運動後腳步免不得有些虛浮,成諾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幸而有施內克先生眼明手快,一把抓住。

成諾情不自禁打個寒顫,施內克先生的手掌冰涼透骨。

扶她站穩,施內克先生立刻鬆手退開,旋即遞過來一瓶鋁罐可樂,遍體露水,開口處白霧渺渺。

成諾接過喝一口,心中大呼痛快,剛才的異樣一下子被她甩至地球另一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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