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跟我火併?何雲愁!你勾結官府,是想和我火併!”

周笑臉色勃然大變,再無半分和氣的神色。

那聲哨箭發出尖嘯之後,飛來客棧四面八方響起一片雜亂之聲。

早已埋伏好的刀斧手如潮水湧出,俱是殺氣騰騰。

不怪他反應劇烈,似鹽幫、漕幫這樣的大勢力。

雖然背靠朝廷,但同時也會守一些規矩。

其中一條, 便是江湖事江湖了。

私底下能解決的恩怨,幫派中人絕不驚動官府。

很犯忌諱。

所以明明是北鎮撫司四處抓人,鹽幫卻第一時間要何雲愁給個交待。

因為只有雙方談妥,確認沒有官府摻和其中,周笑才好搬靠山撈人封口。

否則扯出更大的麻煩,那該怎麼辦?

“周老大莫要血口噴人!此次赴約,時間是你定的,地方是我選的, 咱們兩家同在一條船上!”

何雲愁表面氣定神閒,眼皮卻狂跳兩下。

他抬頭望向樓外的蒼穹濃雲,那團焰光宛如火樹銀花。

倏然盛開,煞是好看。

如今剛過亥時,臨近宵禁。

這樣的動靜,足以驚擾整個平鼎坊。

有人報官?

還是周笑和唐怒二人想要黑吃黑?

趁著群龍無首把三分半堂瓜分乾淨?

“何老二,你若敢動歪心玩陰招!

別說坐上三分半堂的頭把交椅,老夫讓你在天京白道再也混不下去!”

周笑眯起眼睛,迸射殺機。

冷靜思忖下,他覺得何雲愁不太可能勾結官府,意圖吞併鹽幫和漕幫。

自己畢竟有戶部撐腰,手裡捏著官鹽轉運的大買賣。

朝廷各座山頭,都會給幾分薄面。

但無論何雲愁做與沒做, 這都是個很好的藉口。

“周老頭, 你該不會賊喊捉賊吧?

咱們兩方這陣子一直都相安無事,你鹽幫的人被抓了,找我三分半堂的麻煩?這是什麼道理?

依我看,官府的鷹犬怕是你自個兒招來!”

雷隼雙手抱胸橫在門口,語氣頗為不善。

一條條氣息沉穩的勁裝漢子, 從他身後接連浮現。

各個挎刀持劍,勇武彪悍。

他們與飛來客棧的數百刀斧手,形成對峙的局面。

“雷隼,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對我大哥如此說話?

苦水鋪子,將軍衚衕,飛來客棧……地方是三分半堂選的。

現在官府過來踩場子,你們還想把髒水潑到鹽、漕兩幫身上,真個欺人太甚!”

唐怒雙手拄著一口寬闊巨劍,爆喝道。

內氣催動之下,直似旱雷出山餘音滾滾。

震得四下房梁顫動,灰塵簌簌抖落。

“你吼那麼大聲作甚?”

雷隼身高九尺,一雙虎目開合精光爆綻,毫無膽怯之意。

“若是不服,咱倆單練?早就想領教漕幫唐爺的燎原劍!”

唐怒咧嘴一笑,露出幾分兇惡之相。

雄渾氣血運轉透發皮膜,宛如鮮紅的火光籠罩於身。

“聽說你出身江南霹靂堂,是雷宏的私生兒子。

不僅學成雷家的混元手,更是精通三十六路無妄刀,也不知道真假!”

唐怒將那口寬似門板的巨劍重重一抬, 直指下方。

憑空掀起一股狂風,威勢端的駭人。

“是真是假,一試便知。就怕唐爺年紀大,技不如人輸了難堪!”

雷隼也不是甘於示弱的性子,腰間繫著的黑金短刀劃開氣流,悄然出現在掌中。

他一身筋骨微微顫鳴,飽受錘鍊的深厚氣血沖刷四肢百骸,宛若大江大河奔流。

一時之間,客棧內原本如油鍋炸翻的凝重氣氛,變得更加劍拔弩張。

“雷堂主少些火氣,唐老大也休要動怒,當給我一個面子。”

何雲愁見狀連忙打圓場,擋在雷隼身前。

他苦心謀劃那麼久,好不容易才把蘇孟擒住,抓住機會篡位奪權。

只等聯合鹽幫、漕幫,攀附兵部關係。

藉著這股外力把三分半堂的勢力部眾整合吸收,穩當坐上龍頭交椅。

為了一樁小事,真跟周笑和唐怒鬧翻,不值得。

“唐老弟,何必與小輩一般見識。

伱那口燎原劍下,亡魂無數。

問鼎黑榜第五,江湖上誰人不服?

區區一個雷家的崽子,哪裡配同你交手。”

周笑自恃前輩,威風架子極大,嘴上絲毫不饒人。

字字句句刻薄如刀,激得雷隼額頭青筋爆綻。

“倚老賣老的匹夫!遲早宰了你!”

看在何雲愁的面子上,雷隼強行按捺不忿。

他用狠辣的目光掃過周笑、唐怒二人,胸膛不住起伏,恍如拉動的風箱。

“今晚有官府搗亂,老夫乾脆長話短說。

永定河碼頭那事兒,不管三分半堂是否摻和進去,何老二你都得拿出一個態度。

北鎮撫司那邊趕緊擺平,所有損失必須由三分半堂彌補。”

唐怒唱完紅臉,周笑立刻唱白臉,裝作大度道:

“若不然,鹽幫底下的兄弟心懷怨氣,以後免不了再生摩擦。”

何雲愁聞言眸光陰沉,雙手負後,淡淡道:

“周老大是否有些得寸進尺?讓三分半堂在鹽幫面前低頭,這簡直是踩我的臉。

如果何某真個答應你,那些蘇孟的心腹更會借題發揮,好讓我登上龍頭交椅一事平添困難。”

周笑神色輕鬆,恢復原本的和氣態度,呵呵道:

“何雲愁,蘇孟被你捏在手裡,剩下的殘兵敗將又何懼之?

再說,有鹽幫、漕幫為你壯大聲勢。

加上兵部的支援,幾個頑固不化的小嘍囉翻不了天!”

雷隼握緊黑刀,冷聲道:

“二哥不能聽信他們的蠱惑,三分半堂的旗子立起不易。

天京城內,哪個不知道咱們跟鹽、漕兩幫三足鼎立。

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炷香,你今天退一步,明天說不得退兩步,最後……”

唐怒站在客棧二層樓,居高臨下嗤笑道:

“何雲愁,這三分半堂到底是誰當家做主?

沒你要當龍頭,可連雷老三貌似都不太心服的樣子,頭把交椅怎麼坐得穩啊?”

一襲白衣不染塵的何雲愁面色如常,不受這種顯而易見的挑撥影響。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瞼低垂道:

“三分半堂可以服這一回軟,但我有一個條件。

你們鹽、漕兩幫家大業大,眼線眾多。

如果周老大願意為我找個人,別說鹽幫的損失由我彌補。

就連後天的龍頭大會,你們都將被我奉為座上賓。”

周笑眉頭微皺,他本意是以進為退。

先提出何雲愁很難接受的要求,再談其他。

可沒成想,對方卻輕易答應。

“找人?誰?三分半堂麾下的武行鏢頭遍佈大名府。

這點小事,還用得上鹽幫、漕幫?”

周笑眸光一閃,謹慎問道。

“一個沒什麼跟腳的老和尚,肌膚乾癟,枯瘦如柴,手裡拿著口破缽,穿著襤褸,形如乞丐。”

何雲愁似乎打算把涼國公府交待的差事兒,外包給鹽、漕兩幫。

“老和尚?何老二莫要哄騙。

他是不知名的山野散人?亦或者出身懸空寺、皇覺寺的雲遊高僧?”

周笑眼中透出懷疑之色,沉聲問道。

“換血三境,武功平平,並非六大真統的門人,且已到氣血衰退的遲暮年紀,沒什麼厲害。

你要覺得棘手,只需告知行蹤,剩下的由我自個兒解決。”

何雲愁嘴角微翹,笑容極為淡漠。

他早就請動黑榜前三,那幾位高手定好計策。

將那個老和尚引出城外,然後一舉圍殺徹底除掉。

之所以再委託周笑和唐怒,無非是想把鹽幫和漕幫拉下水。

“若你所言屬實,倒也算不得什麼,我給你辦成就是。”

周笑思忖片刻,然後與唐怒對視一眼,兩人齊齊點頭。

旁邊的雷隼一言不發,現在三分半堂以何雲愁為主,他自不可能公然跳出來反對。

但念及三分半堂今晚過後,便將威名大墮,心裡仍有些鬱悶情緒。

“何堂主……不對,如今該叫何龍頭了!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就是夠爽快!”

唐怒收起那口燎原闊劍,好似真心讚歎道。

“老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

何龍頭比蘇孟更看得清大勢,曉得利害。

由你主持大局,的確再合適不過。”

周笑也是頗為滿意,皮笑肉不笑道。

原本千鈞一髮的危急關頭,經由幾次來回拉扯過後,竟然奇妙地化干戈為玉帛。

可見江湖不是打打殺殺,更多在於人情世故。

今夜換成是蘇孟,恐怕兩方早已廝殺起來。

鹽幫、漕幫決計佔不到這份便宜。

氣氛鬆快,埋伏客棧內的刀斧手緩緩退去,擠在門外的勁裝好漢撤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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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笑和唐怒緩緩下樓,這場天京兩大勢力之間的碰頭,似乎就要以皆大歡喜為結局。

但早早發出哨箭的官府鷹犬,終究還是踏進將軍衚衕,平添幾分波折。

馬蹄聲、人聲、衣袍翻飛聲、火把燃燒聲。

無數雜音湧現的同時,朦朧夜色之間。

清晰浮現出白蟒飛魚,鬥牛雲鷹的數道身影。

“怎麼又是北鎮撫司?”

周笑、唐怒二人匆匆一瞥,眸光猛然縮緊。

來得是個百戶!

坐在馬背上的紀淵有意放慢步伐,看到鹽幫、漕幫和三分半堂並未火併,眼神頗為失望。

他一手握住韁繩,一手按在繡春刀柄上。

輕咳兩聲,用公事公辦的語氣道:

“本官接到密報,此處有賊人聚首,特來查辦。

誰是帶頭大哥?速速出來回話!”

周笑哼了一聲,昂首挺胸跨出一步。

眉宇之間,仍然不掩倨傲之色。

“某家姓周名笑,乃鹽幫大當家。

為戶部辦差,負責轉運官鹽通達三十七府之地……”

紀淵語氣平靜,不鹹不淡,打斷道:

“嗯,原來你就是賊首。

真個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竟在這裡尋到蹤跡。

周笑是吧?自個兒乖乖束手就擒,不要讓我親自動手。”

賊首?

什麼情況?

原本拱手以對的周笑陡然愣住,自覺受到侮辱,氣血瞬間湧上麵皮。

好似發怒的雄獅,沉聲道:

“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百戶大人!

周某向來秉公守法,做得都是正經生意。

每一艘貨船,皆有戶部蓋章文書。

所賺的每一分錢,絕對乾乾淨淨,何談賊首二字。”

紀淵臉色不耐,直截了當道:

“正經?乾淨?

去年正月初六你在暢春園聽戲,欺凌一個年輕的刀馬旦,那人事後不堪受辱,投井自盡。

今年五月十二日,一個私鹽販子不願交數,其全家五口人被塞入麻袋,沉進永定河。

類似這樣的惡事、醜事,足以擺滿北衙的案頭。

江湖上誰不知道,周爺你葷素不忌,男女通吃。

家裡的幾口枯井裡頭,填了多少枉死的冤魂?

永定河底下,又有多少具餵魚的屍骸?

明明是吃肉喝血的賊頭子,偏生要裝高雅文趣的大善人!”

後面的裴途與李嚴手持火把,映照得紀淵那張冷峻面孔半明半暗。

周笑心頭“咯噔”一跳,仰頭望去,正好撞上年輕百戶內蘊赤光的幽深眸子。

對方不過通脈二境,卻壓得換血三境的鹽幫龍頭有些喘不過氣。

周笑大驚。

無數念頭閃現。

這人是衝我來的?

為什麼?

平時孝敬北衙的銀子給少了?

被毫不留情、劈頭蓋臉痛斥一頓,周笑反倒收起倨傲神色。

腰身微微一躬,低頭道:

“江湖中人,雙手難免沾染些鮮血。

但周某一心為朝廷盡忠,為戶部老爺分憂。

這一點,還請百戶大人明察。”

鎮住周笑之後,紀淵眸光一轉。

緩緩地掃過四人,最後定格在何雲愁身上。

心神勾動皇天道圖,盪出數圈光華,勾勒古拙字跡。

【何雲愁】

【命格:青鷲空飛】

【梟傑(青)、大奸(青)、奇士門徒(青)、鴻鵠(白)、背信棄義(白)、孤家寡人(白)、謀定後動(白)、登高跌重(灰)】

【凶神:座山雕】

“居然不是……肉身鼎爐?”

紀淵心頭微動。

收回注視的目光。

很好掩飾心中的詫異。

他本以為何雲愁會像孤弘子、餘東來那樣。

肉身軀殼為域外邪神爪牙所佔據。

“北鎮撫司抓人也要講道理、講規矩吧,動輒翻舊賬,算什麼本事?”

唐怒望向那個乳臭未乾似的年輕百戶,眼中殺機浮動。

“規矩?本官的規矩,才是規矩。

爾等非法聚眾,持械抗法,違反宵禁,擾亂天京治安……數罪併罰,快要夠得上殺頭了。”

紀淵身子前傾,輕描淡寫問道:

“你們是想進詔獄?還是就地伏法?選一個吧。”

周笑、唐怒面面相覷。

這個北鎮撫司的年輕百戶怎麼軟硬不吃?

他不怕開罪戶部?

引發黑龍臺和朝堂的爭鬥?

三分半堂的雷隼則皺緊眉頭。

心想道,從哪裡殺出的朝廷鷹犬?

竟然橫插一槓,管起江湖恩怨?

唯有何雲愁罕見地心神不寧。

他剛才冥冥有些被徹底看透的錯覺。

好似一絲不掛全身精赤。

置身於冰天雪地。

極短的瞬間。

心頭泛起刺骨的涼意。

“這個……百戶,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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