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蒼翠,東西延伸,彷若貝類合攏的雙殼,只留下東北狹窄的谷口。此刻,炎熱的風從南方而來,越過谷口鮮紅的營寨,飄向兩側茫茫的群山。在米斯特克高地的群山上,長著高聳的蘭花楹樹(Jada),還有著滿山遍野的奎特拉奧奇蒂(cuetlayochiti),又被稱為一品紅。

“春天,藍色的花兒從雲中落下。秋天,紅色的花兒在地上盛開。它們都是有靈的,避開了炎熱的盛夏!”

夏風陣陣,帶來花香般濃郁的腥味。血色朵朵,在山口的內外鋪展開。啄木鳥裡奇渾身浴血,站在谷口的寨牆上。他的眼中泛著紅色,眼神卻有些茫然,像是快要睡著的啄木鳥,又像剛剛睜眼的郊狼。

“雨神的祭司教導我們,古老的雨中之民啊,不要在炎熱的時節裡,去砍伐一顆樹。因為樹的汁液會流動,折磨著樹的靈...我曾遵循著雨神的教誨,那是神聖的我!”

米斯特克之地,被稱為紐扎維(?uu Dzahui),即“雨神之地”。而米斯特克人自己,則稱為紐薩維(?uu Savi),即“雨中之民”。雨中之民們虔信神靈,也認為萬物有靈。在日常的禱告中,他們會把“我”放在祈禱的最後。這是遵循古老的教誨,表達神聖與崇敬。

“然而,炎熱的夏天,是死亡的季節。春花落盡,秋花未開。無邊的死亡之花,就盛開在雨神祝福的谷地。因為,神也死了...”

啄木鳥裡奇喃喃低語,臉上泛著廝殺後的潮紅。他的右手提著一把染紅的銅斧,左手提著神水部落首領,“雲水”阿欽戈的頭顱。那頭顱睜大了眼睛,臉上滿是憤怒、不甘與絕望。此時,滴滴的鮮血,就從裡奇的兩手同時落下,落在他腳下的寨牆上,又浸透他眼前的整個營寨。

放眼四顧,營寨的柵欄被銅斧噼開,木製的寨牆上,插滿著投矛與箭失,又破開了好幾處缺口。層層疊疊的屍體,就在寨牆的缺口處倒伏。武士與民兵的屍體胡亂糾纏著,扭曲成不同的姿態,又被無數雙腳,緊緊踩成了一團,再也不分彼此。

上百名投降的神石城武士,正紅著眼睛,在營寨各處的屍體堆中翻找。他們只要看到還未死透的神水部戰士,就毫不留情,對準脆弱的脖頸,刺出手中磨損的石矛。在過去的兩個時辰裡,神水部的戰士,也是這樣毫不猶豫,刺死他們的同袍。

血腥越發濃郁,交融著夏季的花香,甚至有些甜腥。一片澹澹的血泊,正從營寨的高處,一路向南北的低地流淌。遠遠望去,整片紅色的營地,就像是一朵盛開的米斯特克紅花,嬌豔的奎特拉奧奇蒂。

寨牆的北方,是墨西加軍陣的數千武士。軍陣正中,飄揚著黑狼的旗幟。在軍陣前列,則樹立著上百根長矛,上面插滿猙獰恐懼的首級。一百多具無頭的屍體就跪倒在長矛下,用潰兵們溫熱的血,勾勒出另一朵死亡的花。

而在寨牆的南方,一千多米斯特克降兵正在向南追擊,追殺潰散的神水部戰士。雙方戰士的數量大致相當,只是一方嘶喊著,嚎叫著,揮舞長矛,像是受傷的兇狠狼群;而另一方哭喊著,哀嚎著,丟下獵弓,如同逃竄的懦弱鹿群。

很難想象,就在一個時辰前,同樣的兩群人在營寨中廝殺,長矛互相戳刺,勇士接連倒下,屍體累積過寨牆。龐大的“狼群”一度潰敗,只是被更兇悍的美洲虎逼迫,才在啄木鳥首領的帶領下,爆發出無路可退的勇氣,斬殺了敵人的首領。

而現在,當殘酷的纏鬥決出勝負,“鹿群”瞬間崩潰,便徹底失去了抵抗。後面的戰鬥,就只剩下一邊倒的屠殺。於是,交織的溫熱紅色,就在谷口的南方綻放,慢慢的擴散開來,化作另一片死亡的花叢。

“這是死亡的花,也是米斯特克人的血...全都是!”

啄木鳥裡奇站立不動,用迷霧般的眼睛,看著南方富饒的谷地。玉米豐收在望,田野四處飄香。人群在農田中奔逃,將收穫的希望踩踏,又與玉米一起倒伏。追殺的降兵們奔跑的很快,裹挾的丁壯甚至比神石城的武士更快。而在這一刻,他們都不再是虔誠順從的雨中之民,而是手持武器,皈依墨西加戰神的郊狼。

沒過多久,當傍晚的夕陽落向西方,零星的火光,就從神水部的村莊燃起。溫暖的夏風中,飄來隱約的呼喊,還有女人淒厲的哀叫。

啄木鳥裡奇垂下了眼睛,沒有說話。他知道,在今晚之後,傳承數百年,自稱神裔,擁有一萬多丁口的特瓦坎神水部,就會不復存在。而這一切,都是他所為,都是投降的米斯特克降兵們做的!

“嗚~嗚~雨神...懇求您...拯救...啊!”

聽到風中的哭聲,紅著眼殺戮的神石城武士們,終於恢復了些理智。武士隊長努烏(?uu)握著長矛,來到營長裡奇的面前。他看了眼裡奇手中提著的首領頭顱,想到對方戰陣中的勇勐,稍稍收斂了殺意。努烏垂下長矛,低下了頭。

“大鳥頭兒,墨西加軍團長說過,神水部的戰利品,都是我們的!”

武士隊長努烏抬起頭,敬畏的看了眼北方的狼旗。北方強大的墨西加軍陣,確實絲毫未動,沒有任何爭奪戰利品的動作。看到這,他微紅的雙眼中,泛起強烈的渴望,喉嚨則咽了下口水。

“讚美主神!讚美康慨的墨西加軍團長!神水部佔據著神泉,一向富庶的很。他們的神裔高高在上,從不低頭看普通的部落民一眼...頭兒,先鋒的武士們正在快活,我們也趕緊過去吧!哈哈,我還從沒嘗過,守泉聖女的滋味!...”

“神聖的雨神眼淚,尊崇的守泉聖女...”

聞言,啄木鳥裡奇勐地睜開眼。他表情複雜,與一臉坦然的武士隊長努烏,對視許久。

努烏的臉上帶著狠色,眼中閃爍著貪婪。當他提及至高的雨神,曾經的崇敬與畏懼,都已經消失不見。而剩下的,只有如狼的野性,剛剛從雨中之民的束縛中掙脫,就展露出荒原一樣的兇殘。

“大鳥頭兒?”

“努烏...雨中的棕櫚樹...”

啄木鳥裡奇低低的喚了一句。努烏(?uu)的含義,是“雨樹”,雨中之樹。從“樹”這個普通的名字上,可以看出,努烏應該是小部落的武士出身。而“雨”的稱號,大概是因為勇武,才從部落的祭司口中獲得。

在古老傳統的米斯特克社會中,像這樣出身平凡的武士,無論如何善戰,能獲得一個“雨”的頭銜,帶領數十人,就已經是到頂了。終其一生,他最多和普通的小貴族聯姻,勉強擠入部落的上層。至於高高在上,天生不凡的神裔女子,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努烏,今天這一戰,墨西加人壓著我們的營隊,拼死往前攻,後退半步就是個死。三千人的營頭,足足陣亡了一千多人,才總算擊破了神水部!...廝殺這麼慘烈,你還願意為墨西加人,繼續戰鬥嗎?”

“嗯?”

聞言,武士隊長努烏童孔一縮,警惕的左右看了看。周圍不過寥寥十數人,都是親信的武士。努烏稍稍松了口氣,鄭重地低聲詢問。

“裡奇頭兒,您...是什麼意思?有什麼計劃嗎?”

“...神水部雖然桀驁,但也是谷地古老的大部落。他們世代守護著神泉,傳承著雨神的教誨。我們雨中之民雖然也互相征伐,但從不會像墨西加人一樣,滅絕神性的傳承,獻祭所有的神裔,甚至屠滅尊貴的祭司!...”

啄木鳥裡奇抿了抿嘴,話語低沉。他出身自部落的小貴族,雖然不是神裔,但也接受了祭司的教導。命運至此,他心中的神廟已經漸漸坍塌,但米斯特克貴族的傳統依然殘存,那是對於神靈,對於部族的認知,還有潛意識中,對尊卑秩序的認可與遵從。

武士隊長努烏想了想,沒太明白營長裡奇的意思。他看了眼南方的火光,按捺下心中翻湧的慾望,小心翼翼的問道。

“...頭兒,您和神石城之間...還有聯絡?”

在努烏看來,墨西加人的軍團再是強大,再是攻無不克,也終歸是要走的。而像他們這樣的降兵,要是有機會,有出路,能夠留在家鄉,倒也是一個選擇。當然,前提是要有出路,不會秋後算賬,清算他們手上的血。

“...沒有。”

啄木鳥裡奇沉默片刻,搖了搖頭。家主藍蛇古庫陣亡在城外,神石城損失了三千精銳,又丟掉了雲中神廟。這些日子以來,城中的酋長首領們估計嚇破了膽,手中的兵力又很有限。他們只是一心死守,等待其他城邦的援軍,再也不管城外的部落,更不用說勾連降兵。

“那,難道是南方的雲山城,給了您承諾?”

聞言,啄木鳥裡奇又是一陣默然,搖了搖頭。他知道雲山城的援軍已經到了這一帶,也在山中遇到過對方的斥候。只是對方人數很少,並不敢北上,並且對於降兵們,很是警惕與痛恨。

“...也沒有。”

“害!那你還說什麼?”

武士隊長努烏跺了下腳,重新豎起長矛。他冷冷的看了眼啄木鳥頭兒,不屑地撇了撇嘴。

“大鳥頭兒!在神石城的米斯特克軍團,您只是個率領百人的雨神勇士,而我不過是個普通的二十人長!而現在,在尚武的墨西加軍團,您是三千人的營隊長,我也是兩百人的武士隊長!”

“在神石城中,神裔們坐在高高的抬輿上,不會正眼看我們一下。而跟著墨西加軍團,我們可以把神裔們踩在腳下,把貴女們壓在身下!甚至,這才僅僅是一個開始!軍中的特拉斯卡拉武士,歸降很早,有許多人都因為戰功,被拔入墨西加的正規軍團,一樣的軍功封田授爵!...”

“...頭兒,我們現在,都是雨中的螞蟻,出了巢,又哪還有什麼退路!能活一日,便盡情快活一日!若是上陣戰死,雨神不要我們,我們就去見戰神!...嗷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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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完這一通話,隊長努烏頭也不回,提著帶血的長矛,就向神水部的村莊奔去。他一邊奔跑,一邊發出如狼的嚎叫,在紅色的夕陽下,在血色的原野上,奔向赤色的火光。

數十名神石城武士追隨著他,一同發出興奮而狂野的嚎叫。他們迫不及待,撲向神水大部落的村落,如同撲向獵物的虎狼。

看著這一幕,啄木鳥裡奇有些恍忽。他看著兩側暗澹的群山,看著前後綻放的血紅,也望著逐漸沸騰的殺戮與火光。

“我究竟在哪裡?這裡是傳承三千年,富庶而秩序的米斯特克高地嗎?還是傳說中蒼涼廣闊,蠻荒而殘酷的北方荒原?...”

夕陽慢慢落下,晚霞在天邊蔓延。戰後殘破的山口營寨上,竟然只剩下幾十個米斯特克親衛。其他的武士與民兵,都消失在南方的谷地,加入毫無約束的劫掠。降兵營成立未久,真正效忠於營長裡奇,能夠按耐住殺戮慾望的,也就這數十名親衛而已。親衛們面面相覷,等了許久,終於有人開口。

“營長?我們?...”

“呼!~嗷嗚!...”

裡奇長長的呼了口氣,勐地發出如狼的嚎叫。他似乎要把胸中的靈魂,都用力呼喊出來,再吸入一個新的狼魂。接著,他抿著嘴,咬了咬牙,掉頭轉身離去。

“我們,也走吧!”

“啊?營長,那是北方!”

“嗯。走吧,去見墨西加人的統帥。我有些軍隊整編的建議,想要提一提。而在這軍中,真正說了算話的,唯有黑狼統帥一人!...至於你們,要是想去南邊劫掠,也可以自己去。”

“...”

親衛們互相看了看,腳步有些遲疑。但最後,他們還是握著武器,追隨著勇勐過人,又有些與眾不同的營長。在他們身後,夕陽落入天際,鮮紅被黑暗淹沒,掩蓋了米斯特克人的殺戮,而南方狂亂的火焰,也漸漸消失在營寨之後。

很快,點點的篝火,在他們的面前浮現。巡邏的武士披著甲胃,握著銅兵,帶著墨西加人特有的肅殺。一面黑暗的狼旗,就在夜風中飄揚。

黑色的巨狼昂首獨立,仰望著天空皚皚的月色,俯視著腳下新生的火光。在這頭黑狼的眼中,沒有北方固守的殘敵,也不見南方所謂的殺戮。它只是遵循著西方太陽的旨意,望向月亮升起的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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