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區,小張同學手中緊緊地攥著柄粉色的手持小風扇,注意力幾乎全集中到了鏡頭前的程昱身上。

相比於在娛樂圈站穩腳跟的楊蜜、袁珊珊等室友,她雖沒能大紅大紫,但在影視圈的起點很高,首部熒幕作品即《馬背銀行》女一,隨後相繼出演大製作《潛伏》、《雪豹》的女二。

如今,她即將開始拍攝從業以來嚴格意義上的第四部作品,《北平無戰事》,並出演女一何孝玉。

在影視圈,尤其是女演員的圈子裡,有一個公認的“慣例”,和徐容合作有極大的機率獲得三大獎提名。

於每一個女藝人而言,這是無與倫比的誘惑,提名只是一項榮譽,但徐容主演的作品本身意味著巨大的曝光、海量的關注、絕佳的市場口碑,以及財富自由的可能。

小張同學當然明白這一現象的根本緣由,過去徐老師仍在海潤時,能夠給海潤創造巨額利潤,反過來劉燕名不遺餘力的支援讓他可以在適當的範圍內任性,而今,他本身的行業地位讓他可以更加肆無忌憚地行使“監製”的權力。

而註定不能獲得提名的女演員首先就過不了他那一關。

她瞭解真實情況,但大多數和徐老師沒有深入交集的人卻不瞭解,只是簡單的將這種現象歸因於玄學,也許一些人瞭解,但卻裝作不瞭解。

無論真實緣由如何,她並不想成為那個“例外”。

可是今天看了程昱的戲之後,她突然沒了信心。

程昱在影視圈的存在感不高,她對這個頭不高胖乎乎的的中年演員最深刻的印象是他曾在徐老師衝擊三大獎時屢次陪跑。

直到今天她才乍然發現這個過去總是陪跑的前輩表現力竟然這麼強,哪怕“真聽真看真感受”對他也彷彿吃飯喝水一般容易。

她開始對自己能不能保持“慣例”產生了一點憂慮,鶴立雞群也許不能獲得評委的青睞,但至少能得到觀眾的認可,但雞立鶴群必然會遭到觀眾和評委的一致差評。

她這麼想著,下意識地扭頭看向旁邊的袁雨,見她無意識地咬著嘴唇、眉頭緊鎖,心下才稍安。

自己大機率不可能成為演的最好的那個,但決不能做最差的那個。

徐容同樣聚精會神地盯著監視器。

監視器當中,程昱滿頭大汗、聲音嘶啞地蹲在桌面上:“我知道,一萬噸大米轉一下手就能有翻倍的利潤......可是你那邊利潤翻倍了我這邊就要死人了......罵得好,你接著罵,你罵完了,我就去五人調查小組那兒竹筒倒豆子,讓他們把我槍斃算了!槍斃了我他們就好直接來找你們了,好不好......”

程昱說著,端起了茶杯,只是他沒意識到水早就給他喝乾淨了,因此哪怕杯子底朝天喝也只能喝到幾滴水,還不夠打溼嘴唇的。

徐容面無表情地望著這一幕。

這場戲和早上張曦林的那場是一模一樣的佈景,但是一場放在早上拍攝,一場半下午才開始,而中間則間隔了另外一個場景的戲就顯得十分詭異。

憑藉著豐富的經驗,加上羅金福等人敲的震天響的邊鼓,他很快捋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孔生嫌棄有容傳媒的人不好用,便把各個核心崗位全換成了他自己的人,這麼一換指揮起來倒是得心應手,可是他卻忽略了更關鍵的一點。

香港劇組和有容傳媒籤的是勞動合同。

對於這群文化水平不高的影視行業底層從業人員而言,一份勞動合同無疑於鐵飯碗。

臨時工和在編職工對於規則的敬畏程度是完全不同的。

羅金福作為老油條也吃回扣,但是他很清楚尺度該怎麼把握,給他再大的膽子,他也不敢吃回扣吃到耽誤正常拍攝。

因為他太清楚自家老闆什麼德性,在香港得罪了資方,通常挨一頓揍就能了事,嚴重些的可能要卸點身體零件,可是自家老闆不太鍾愛這些上不了檯面的道道,他更喜歡在不對人造成物理傷害的情況下斷人財路。

“卡。”

“收工。”

隨著孔生的聲音落下,徐容正要起身,可剛做出起身的動作,他不由地勐吸了口氣。

一旁的瘦長臉的攝影指導孫莫龍見他呲牙咧嘴的模樣,關切地問道:“徐老師您沒事兒吧?”

徐容苦笑著指了指幾乎完全沒有知覺的右腳,道:“可能坐太久了,麻了。”

因為徐容第一天過來,劉合平今天哪也沒去,見他表情古怪地揉著小腿,樂呵呵地道:“就知道你得麻,你都保持這個姿勢差不多半鐘頭啦。”

“那你為什麼不提醒我?”

“這不是等著看你麻呢!”

“哈哈哈。”

徐容也跟著劉合平、孔大頭、孫莫龍笑了,過了一會兒,等稍微恢復了知覺,他並沒有避諱劉和平和孫莫龍,道:“孔導,你今天可是把我涮的夠嗆,天沒亮就爬起來,結果等了一天愣是一條戲都沒拍上。”

孔生臉上的笑意頓了下,本想解釋說今天是特殊情況,可是考慮到徐容大機率會問怎麼“特殊”,轉而道:“是我沒考慮周全...”

徐容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無力的說辭,道:“你的能力我當然信得過,如果因為精益求精耽誤我能理解,也絕對支援,但是如果是人為因素,我不能接受。”

“這次就算啦,呂超以後要是還敢這麼搞,我絕對不輕饒他。”徐容沒再含湖其辭,直言不諱地點了呂超的名字。

聽到徐容的話,孔生懸了一天的心反而放下了,他不怕徐容責難,就怕徐容知道了裝不知道,他重重地點著頭,道:“徐老師你放心,以後絕對不會再發生此類情況。”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孫莫龍望著徐容離開,瞥了一眼搖頭苦笑的孔生和訝然的劉合平,滴咕道:“我感覺,徐老師像是變了個人。”

孔生沒言語,只是默默地點了根菸。

劉合平拍了拍屁股,意味深長地道:“其實我覺得很正常,皇帝不用金扁擔嘛。”

孔生鼻沉吟了兩秒,倆粗大的鼻孔一邊冒著煙,一邊輕點了兩下。

等劉合平也跟著離開,孫莫龍才好奇地問道:“皇帝不用金扁擔,什麼意思?”

孔生無聲地嘆了口氣:“他是在說,一個人的喜惡、為人處世的方式乃至於價值觀都隨著他的眼界、財富、地位的變化而變化,當一個人整合各方面的因素達成成功,他的經歷、生存環境必然導致其處事方法的改變。”

“小說當中某個人透過自身的努力從一窮二白到擁有幾十上百億的財富,卻一以貫之的以恆定的思維和行為邏輯處事的情況在現實中根本不可能發生,那樣的話,因為運氣得來的財富也只會透過實力迅速失去。”

車上,徐容看著前方開車的王亞芹,問道:“亞芹,酒買了嗎?”

“買啦,後備箱呢。”

“噢,現在我越想越覺得當初投《北平》......”

徐容正要感嘆自己當初的決定的睿智,可是話說了一半卻又突然打住,上車已經有了一會兒,但他竟然沒聽到其他人言語。

車內除了他和王亞芹外,還有小張同學、宋佚以及袁雨。

這仨人別說聚一塊,哪怕單獨拎出來,都沒一個能安靜十分鐘的,可是今天三人卻出奇地安靜。

結合一整日的所見所聞,他不難猜測緣由,安慰道:“不要氣餒,程老師有程老師的長處,你們也有你們的優勢。”

“嗯哼?”小張同學用鼻音表達了疑惑。

“啊,有嘛?”宋佚半信半疑地望著他。

只有袁雨沉默著而沒發出絲毫聲音,可是她也與小張同學、宋佚一樣,將視線投向了他,期待著他的下文。

徐容一直側著腦袋留意著三人的反應,察覺到三人的小動作之後,胸中安慰的話頃刻間消失殆盡。

因為就在剛才那一瞬間,他發現三人不約而同地做了一個類似的動作,在視線投向自己的過程中,不分先後地相互瞄了其他兩人一眼。

他勐然間意識到,也許,她們擔心的不是程昱,而是同樣作為女演員的彼此。

“坦白來說。”

他以一句不太常用的開頭爭取了幾秒鐘的時間,迅速組織了思路和語言,才道:“《北平》對你們的角色定位都不太友好,所有的女性角色當中,最討喜的是方步亭的妻子程小雲,她滿足了中國傳統男性對於妻子這一角色所有幻想,其次是崔中石的妻子葉碧玉,她是典型的魔都女人,刀子嘴豆腐心,儘管崔中石和她結婚生子只是為了完成組織交待的任務,但她仍深愛著她的丈夫,她能夠得到大多數觀眾的同情。”

“但你們的角色恰恰相反,何孝玉從鍾情於梁經倫到逐漸愛上我的轉變,完全站在了傳統道德對於女性評判標準的對立面,謝木蘭的天真、幼稚總是給其他人造成本不必要的麻煩,而這種最終導致她自己死亡的天真甚至可以說是愚蠢,至於宋佚你要演的孔副主任的老婆,定位本就是反面角色,更沒有討喜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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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這麼說,近十年中國的影視作品當中,像何孝玉、謝木蘭這樣設定本身就不討喜的女主角,是絕無僅有的。”

袁雨疑惑地問道:“那劉老師為什麼還要這麼寫呢?”

“因為她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徐容感嘆道,可是他的感嘆只感嘆了一半,稍微停頓了一瞬,轉過頭看著她,“梁經倫這個人怎麼說呢,放在現實生活中,如果我能對你們的態度再和藹一些、真誠一些,應該和這個人就比較接近吧。”

袁雨恍然,過去她一直不能理解何孝玉、謝木蘭為什麼會那麼喜歡梁經倫,一個年輕的燕大經濟學教授。

經濟學教授。

於具備這個頭銜的梁經倫而言,年紀輕輕的不學好,怪可惜的。

於喜歡具備這個頭銜的謝木蘭而言,簡直瞎了眼。

因為經濟學的前提條件、目標的性質和另外一項行為的條件、目標極其相似。

經濟學,是指以“經濟人”和“完全市場”為條件,指導經濟更好、更快、更平穩地發展,創造財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

傳消,是指透過發展人員或者要求被發展人員以交納一定費用為條件,取得加入資格、獲得財富的行為。

而梁經綸恰恰是把這種基於不可能實現的“經濟人”和“完全市場”的騙人把戲研究的爐火純青的教授。

這一刻,她突然能夠理解謝木蘭的所做的一切了。

她也許知道他在騙她,但她仍願意相信。

小張同學和宋佚對視了一眼,都發現了彼此眼中的訝異,他竟然知道自己不夠和藹、缺乏真誠?!

徐容見三人表情各異,哪還不明白仨腦瓜子又開了小差,但他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意味深長地道:“正因如此,你們演不好大家都能理解,可要是演好了,別說其他女性演員,就是我們男演員也掩蓋不住你們的光彩。”

他說完了,輕飄飄地瞟了三人一眼,不出他的預料,三人冷不丁地陷入了沉思。

過了幾秒鐘,小張同學悄悄地抬起頭,不著痕跡地瞄了袁雨一眼,但又很快地收了回去。

緊接著,袁雨也做了類似的動作。

徐容滿意地看著這一幕,也不知道是不是端上了鐵飯碗的緣故,仨人一個賽一個鹹魚,根本沒半點女藝人為了上位不擇手段的樣子。

回房衝了個澡,徐容下樓敲開了另外一間套房的門。

“篤篤篤。”

躺在沙發上休息的程昱聽到敲門聲,側起耳朵,他回來還不到三分鐘,氣都還沒喘勻實。

“篤篤篤。”

敲門聲再次響起。

他扶著沙發扶手撐起了身子,走過去開了門,看到立在門外的徐容時一時間竟然有點沒反應過來。

他有點把握不準如何與徐容相處,論年紀,徐容只比他兒子大幾歲,論輩分,徐容是他的晚輩,可是論業界地位,徐容卻比他高太多。

程昱眉角閃過一縷客氣多過疑惑的笑容,問道:“有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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