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為什麼都不走?”

“估計商量好了等會去吃自助。”

“你們有沒有發現,他們的表情,是不是有點嚴肅?”

“氣氛好冷啊。”

“我倒回去看了一下,五分鐘之前,徐容說的是:各位有沒有什麼疑惑或者問題嗎?”

“不能吧,留下來的差不多有五六十個人,總不能都有問題吧?”

“哇塞,是他?!來啦來啦!”

各個直播平臺尚未離去的觀眾看著禮堂內立起的身影,在驚訝的同時,心中都升起一股奇妙的預感,也許今天的報告會只是熱身,而即將發生的,才是重頭戲。

徐容望著起身之人臉上慈和的笑容,心中不由錯愕,他想過有人會反駁、發難,但卻沒想到第一個會是他。

李雪建。

一位在他從業早期對他幫助巨大的老師、前輩,以對他的影響而論,僅次於團長。

他並沒有站在臺上,而是走下臺階,來到觀眾席面對面交流。

之前他全面闡述了自己的理念以及方法,現在則是接受他人的批評、質疑。

體系成型的靈感來自一位實習生的批評,因此對於任何人,哪怕一個外行的意見或者建議,他也會認真思考其是否有道理。

李雪建望著走近的徐容,同樣難忍唏噓之意。

當初《上海灘》拍攝期間,徐容提出要跟他學演戲,他說不上抗拒,但也談不上熱衷,更沒想過要有所謂的師徒名分,而只當做同行之間的經驗交流,活了大半輩子,又剛打鬼門關走了一遭,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事兒他都能看的透徹、想的明白。

徐容的心思太多了。

在這個名利場中,心思一多就不免栽跟頭。

天外總是有天,人外難免有人,越是聰明的人,越容易吃聰明的虧。

真正讓他認可徐容這個學生的,是徐容從不對人提及是他的學生。

後來徐容經歷的事情,他都有所耳聞,徐容的性格、行事風格的變化,他也始終目睹,徐容取得的成就,他是為數不多的見證者。

再後來,他開始有點看不太懂這個學生了。

但徐容能夠打破固有的表演體系,建立一套全新的方法,是他未曾想也不敢想的。

他低頭瞧了一眼自己記錄的筆記,抬起頭神情少見地嚴肅:“我有兩個問題,第一,目前來看,這不是一套完善的表演方法,也許於播音主持、配音工作者來說它是足夠的,但是對我們這些影視演員、話劇演員而言,它缺失了較為重要的部分,我們現在到底用不用,怎麼用?如果用了,怎麼和其他體系相結合?”

“第二個不能算是問題,就是你的臺詞方法是以氣息為核心,那麼如果一個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演員,或者說是半路出家的和尚,氣息基本功不紮實,比如說託不了氣,怎麼才能使用你的發聲方法呢?”

徐容沉吟了幾秒鐘,道:“目前確實不完善,我個人認為內部技巧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替代斯氏體系的內部技巧,儘管這種替代並不完美,當然,我會儘快探索出相契合的身體行動理論。”

李雪建聞言眉頭微皺,對於水平一般的演員而言,內外部技巧的不契合影響不大,但對於他這樣的水平登峰造極的演員,其缺陷是不能容忍的。

在斯氏體系當中,表演是外-內-外的過程,既演員表演時,即使行動和現實有所偏差,也是能夠接受的,那是演員在體驗的基礎上的“下意識”行動。

但如果以“和合”作為內部技巧,其行動理論上應當是演員和人物共同作用的結果,而非在演員或者人物本身對於規定情境的反饋。

他當然明白徐容回答的意思,“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替代斯氏體系的內部技巧”,是因為他認為“體驗”本身就是一種不可能達到的理想狀態。

這是一種“管殺不管埋”的不負責任的行為。

“至於第二個問題,抱歉,我回答不了,也不會回答。”徐容面容平靜地搖了搖頭,表演體系體現的不僅僅是傳統文化的價值觀念,也包含了他自身的價值觀。

李雪建聞言苦笑,他其實早就猜到了徐容的想法,國內演藝行當和音樂圈類似,也有一套完整的鄙視鏈,學院派瞧不起野路子,電影咖高於電視劇咖,大家又都不把偶像明星當作同行。

鄙視鏈的存在將整個行當分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圈子,就像徐容的朋友圈當中偶像藝人極少,縱然處於圈子邊緣的楊蜜、黃小明也都有一兩部拿的出手的作品。

徐容最初是野路子,之後考入北電成為了科班演員,成名作品《羊城暗哨》、《新上海灘》以及《夜幕下的哈爾濱》都是掛著各種羊頭的偶像劇,尤其是影響力最廣的《夜》,幾乎奠定了他新一代偶像代表演員的地位,但隨後他相繼主演了諜戰劇《潛伏》、年代劇《北風那個吹》、《紙醉金迷》以及家庭倫理劇《媳婦的美好時代》,透過多個形象截然不同的角色,一舉扭過大眾心目中的“偶像”形象,躋身最頂尖的實力派演員行列。

2009畢業之後進入中國表演界的最高殿堂人藝,更是他職業生涯的轉折點,《雷雨》連演三十六場引起的轟動讓他成為表演理論界的新貴,而如今,新的表演體系橫空出世,由此一舉奠定“大師”之名,也讓站在了當代演藝行業鄙視鏈的最頂端。

也許因為他自身的出身,不至於看不起野路子,但其經歷絕對看不上一直甘心當野路子的野路子。

因此他從理論上杜絕了沒有經過專業訓練以及文化水平較低的演員。

徐容提出的基礎理論以哲學思維為核心,臺詞體系以氣息為基礎,從現有的體系而言,要求演員不僅要具備一定的文化水平,還需要紮實的氣息基本功。

如果不具備這兩點,站在臺上完全不能張嘴,因為一旦張嘴立刻就會露餡。

而李雪建也能夠想象的到,未來哪怕徐容真的搞出了行動理論和方法,其必然也會有一定的門檻,這並非他刻意為之,而是那些他人認為的門檻於他而言確實“眾所周知”。

他知道徐容刻意改變的可能性不大,但他仍希望徐容能夠“寬容”一些,多一點耐心。

並不是每一個從業者都能沉的下心練習基本功,而徐容不分青紅皂白將之拒之門外的行為,很容易導致這個行業的兩極分化。

會的是真會,不會的是真不會。

徐容如今在學術界的地位相當高,加之上邊比較重視其軟實力屬性,這套全新的表演體系大機率要一步步在國內推行,但這樣一套非黑即白的理論,其後果是難以預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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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會起到整頓行業,驅逐南郭先生的作用,但是也不排除劣幣驅逐良幣的可能。

而且徐容提出的表演體系具有強烈的排他性,首先是其否定了斯氏體系的“下意識”,其次是體系建立在中國傳統思維、漢語發音之上,也就意味著這理論一旦完善,至少在亞洲大部分地區必然會完全取代其他主流體系。

但當下整體的社會環境是浮躁,有幾個人願意踏踏實實並且有時間、有精力加強文化修養、練習基本功呢?

況且哪一個影帝、視帝、老戲骨不是從無到有,一點一滴的進步的?

此時,各大平臺的直播畫面紛紛被“高階局”、“神仙局”刷屏。

絕大多數觀眾已經聽不出二人簡短的交流背後所蘊含的含義,但兩人周圍已經圍過來的五十多人,已經讓大眾認識到二人討論話題的重要性。

“那您估計要多長時間,才能完善?”

站在人群靠後的張鋒毅的聲音不大,卻吸引了會場內所有人的注意,他們都是經驗豐富的實踐者,也都明白斯氏體系的缺陷,徐容提出的新體系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門檻,可是體系的不完整又讓他們踟躕不前。

徐容原本的計劃是四十歲左右,至於能不能做到,他自己心裡也沒譜,他一方面要根據實踐檢驗現有理論的問題,並加以完善,一方面還要探索行動理論,再加身兼多職導致的各種瑣事以及照顧家庭,十四年的時間實在太過倉促。

迎著眾人期待的目光,徐容視線緩緩掃過眾人,過了近十秒鐘臉上突然露出輕鬆而又自信的笑容了,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年?”

“不,最多三年!”徐容握手成拳,斬釘截鐵地給予肯定的答覆,“不瞞各位,我腦子裡已經有了大概的思路,只不過目前還不太成熟,就暫時還沒有拿出來,諸位都是業內最頂尖從業者,如果大家齊心協力,我相信最多三年,我們就能探索一套全新的體系。”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體動作也越來越大、語言也越來越精簡:“各位,相信我,一旦我們成功,我們將成為戲劇史、文藝史上彪炳史冊的人物,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領導者、先行者,千百年後,當歷史闡述中華民族崛起,我們將會如同先秦諸子一樣被銘記、被稱頌。”

“各位,你們願意嗎?”

“我願...”

“我...”

“你說的這個我們,是不是指‘徐容和他的助手們’?”李又斌嘿嘿笑著,打斷了兩個差點被徐容忽悠的同行。

“臥槽,好激動。”

“幸虧沒走。”

“剛才怎麼有種熱血沸騰的感覺?”

“鑑定完畢,徐容在北部灣帶過團隊!”

不僅網絡平臺的觀眾,哪怕現場的一眾同行,望著徐容的眼神也怪怪的,因為在剛才,他們竟然生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衝動。

李又斌嘿嘿笑著,徐容最先開創臺詞體系並非無緣無故,他不僅掌握各個體系語言的發聲原理,還十分精通如何透過語言最大化調動他人的情緒,就像他剛才的那番演講,幾乎糅合小鬍子、丘吉爾等多位著名演說家演講風格的精髓。

他之所以打斷徐容並非看不得徐容好,而是十分瞭解徐容的底細,別說三年,也許三十年也不可能完善,徐容現在把人家忽悠了不當緊,可是今天在這的幾乎佔據了中國演藝圈的半壁江山。

禮堂內再次陷入了沉默,大家夥這下明白了,徐容想拿他們做實驗!

禮堂內沉默,網路上卻是愈發的熱鬧,而且之前因為煎熬早早下線的觀眾也再次上線。

“卡了?”

“HTC不卡!”

“魅族也不卡!”

“酷派也不卡!”

“那他們怎麼都不說話?”

瘦長臉、大高個一頭銀髮的焦晃打破了沉默,鏗鏘有力地道:“首先,我們假定‘和合’狀態確實存在,但是怎麼確定任意兩個相互關聯的部分之間達到了這種相對理想的狀態呢?”

“如果沒有確切的衡量標準,那麼就是唯心主義,就是形而上學!”說到最後,他的語氣已經極為嚴厲,甚至帶著點呵斥的成分。“不要提所謂的陰陽調和,陰陽學說本就是一種不可證偽的理論,所有不可證偽的理論,都是偽科學!”

徐容望著焦晃,氣勢上絲毫不弱,當即高聲反駁道:“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您也可以理解它的參照標準就是現實主義。”

“哈哈哈。”

焦晃極為突兀地笑了,可是眼中不僅沒有笑意,臉上也絲毫不掩飾嘲諷:“並不是每一個人物都能從現實中找到原型,甚至絕大多數人物都不可能找到原型,這是你塑造人物的基本觀點,也就意味著你所謂的‘現實主義’是虛構的、虛假的、唯心的,以虛假的東西為參照標準,那怎麼檢驗都是對的。”

“不否認你的臺詞理論確實有可取之處,但是所謂的和合理論,簡直是異想天開。”

“於其他人而言,他的反應是真實的,表現是可信的,他是一類群體的綜合體,或者某個個體某些特徵的放大化體現。”徐容輕輕地搖著頭,同樣反諷道,“焦老師既然認為現實主義是虛構的,那又是怎麼確定你的體驗,達到了合格的標準呢?”

“難道您過去塑造的人物,都是憑空臆測?”徐容明白了,焦晃不想承認斯氏體系的理想化,也不再糾結於解釋,而是直接對斯氏體系進行攻擊。

在開創以和合為核心的表演體系之前,他是斯氏體系的實踐者之一,無論理論造詣還是實踐經驗,在同行當中都是出類拔萃的,而對於這一體系的弊端,簡直再清楚不過。

“咣。”

焦晃大概是被徐容的“人身攻擊”氣到了,重重地拍著桌子:“現在是在論證你的理論的可行性!”

徐容攤了攤手,道:“您要是這麼說可就實在太雙標了,憑什麼斯氏可以以現實主義為標準,我就不行,怎麼,難道到了我這就得用數學公式證明才行?”

“臥槽!”

“怎麼突然就吵起來了?”

“膨脹了!”

觀眾看著螢幕當中被眾人勸住的二人,徹底傻眼,他們沒想到多等了幾分鐘竟然還有這麼一場大戲。

徐容竟然跟焦晃罵起了街。

一位是當今表演界的泰山北斗,曾和於是之並稱為“北於南焦”的著名表演藝術家。

一位是當代冉冉升起的戲劇大師,被稱為“同代第一人”的表演界權威。

“確實膨脹了,大家看他年紀大尊敬他,但是質疑徐容確實有點過了。”

“等等,難道不是徐容膨脹?”

“等等,難道你說徐容膨脹?”

“焦晃就是倚老賣老,徐容創立的表演體系是經過檢驗的!”

“但是焦晃也說了啊,徐容提出的陰陽調和理論太過唯心,難道不是?”

“......”

網路上的爭論還在繼續,而禮堂內的爭議卻到了尾聲,而且兩人都表現出了對自身異乎尋常的堅定。

焦晃花白的頭髮凌亂了些,他和徐容對視了幾秒鐘,緩慢而又堅定地搖著頭:“我,不認同。”

徐容的面容相對要輕鬆一些,道:“當然,我說過,這只是最適合我自身的表演方法,我從來沒要求別人一定認同或者學習它。”

“不過。”焦晃的臉上乍然氤氳了點柔和的笑容,“我現在特別期待和您的合作。”

徐容同樣笑著,道:“我也十分期待能有向您學習的機會。”

“譁譁譁。”

禮堂內忽然響起一陣因為人數不多而不太響亮的掌聲,可是這些不太響亮的掌聲,此時似乎具備了非同尋常的意義。

“怎麼回事,剛才不是還在拍桌子?”

“感覺,他們像是在論道?”

“咳咳。”

禮堂內,向來低調並且以黃金配角著稱的王學祈咳嗽了兩聲,道:“徐老師,按照你的理論,人物的外在呈現高度依賴演員自身的文化素養、生活閱歷以及價值觀念,那麼是不是存在這樣一種情況,如果演員演一個反面角色非常成功,大家都很喜歡、同情甚至崇拜,是不是就可以認為這個演員的價值觀是扭曲的、有問題的,反過來,如果他演的反面角色觀眾都很討厭,則證明他的價值觀是正確的。”

徐容怔了一瞬,他沒想到王學祈丟擲了這個看似和他的理論無關的例項。

但如果王學祈提出的論斷成立,就側面證明他看上去能夠自圓其說的理論體系存在漏洞。

他沉吟了兩秒鐘,道:“我先說結論,這個結論是不準確的,主要有兩個方面的成因,首先,演員在表演時,呈現的並非演員對人物的相對穩定的情感,而是演員價值觀塑造的人物對規定情境的情緒反饋,而情緒本身是一種臨時應激反應,比如您愛您的子女,但您的子女犯了錯,您也會憤怒,您愛他和特殊情況下對他感到憤怒並不矛盾。”

“其次,王老師你既然問出了這個問題,心裡肯定有了具體的桉例,但是從純粹的表演著手探究原因之前,王老師有沒有思考過深層次的問題,我們所生活的環境的普適價值觀和標準價值觀是否出現了分歧?”

徐容這迥異於斯氏體系的解釋,讓禮堂內再次安靜下來,思考他這番話背後的邏輯。

王學祈皺著眉頭:“普適價值觀和標準價值觀的,分歧?”

“是的,分歧。”

王學祈低頭思考了一會兒,過了約摸一分鐘左右,他忽地抬起頭來,和徐容對視著,正要說話,卻見徐容輕輕地搖了搖頭,道:“王老師自己想明白就好。”

王學祈嘴唇微張著,無奈地笑了。

任何存在階級的社會都有一套標準價值觀,如果以此來定義善惡,那就太過刻板。

徐容沒有明確回答,是因為王學祈提出的問題已經不是一個純粹的學術問題,或者說表演這門技術本身就不是一門純粹的像數學、物理學一樣的自然科學。

就像關於“成功”的定義,其概念為實現某種價值尺度的事件,從而獲得預期的結果,往前數幾十年,馬芸不僅算不上成功,反而是原罪級別的惡。

可是如今,他是“成功”的代名詞。

但幾十年來,標準價值觀並未發生根本性的改變,過去提倡的和現在提倡的,過去反對的和現在反對的,標準有一定的變化,但並未發生顛覆性的變化。

但在大眾的觀念中,“達成同一預期”的評價結論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類似的困惑,徐容也曾遭遇過,《北風那個吹》中的自私自利的劉青一角,在觀眾當中卻獲得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上一代人深惡痛絕,但卻得到了當代年輕人的理解甚至支援。

李雪建、焦晃、王學祈從不同的角度對他的表演體系提出了質疑,有的徐容給予了解答,有的進行了反駁,而有的保持了沉默。

但是最終的結果是他在最頂尖的同行面前,成功證明自身所建立理論體系的邏輯自洽以及可操作性。

縱然“不認同”的焦晃,也給予了“期待合作”的評價。

在得到主流背書之後,徐容取得了學界的普遍認可。

也就意味著,自今日起,他將逐步取代斯氏,進入高等教育的教材,成為新的主流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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