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容幾乎對每一個人都提了相對應的意見,一般的話劇,他只大概有些印象,但對於《推銷員之死》這種世界級的經典戲劇,每一個人物的每一句臺詞,他幾乎都記得。

之所以是“幾乎”,是有一個人他批評,袁雨。

她的詞太少了。

“徐老師,您的意思是,如果在沒有其他任務的情況下,演員要儘可能的把眼睛交給觀眾?”袁雨等徐容說完了,脆聲問道。

徐容笑著搖了搖頭,“用眼睛和觀眾交流”只是他舉的一個例子,而非就事論事談論看觀眾不看觀眾的問題。

而且這件事從根本上,就不是眼睛往哪看的問題,更不是一定非要去看觀眾,而是要表達一種創作理念。

袁雨的理解能力、理論功底、天賦都是頂尖的,如果她都這麼理解,其他人怎麼想?

他沉吟了幾秒鐘,道:“這樣,你朗誦一段臺詞,儘可能的長一點的。”

“好。”袁雨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好!好!二十塊!二十塊錢。我要宰了你呀!我為著你...”

“啪啪啪。”

正在此時,徐容突然抬起了手,用力地鼓起了掌,他望著袁雨,道:“繼續,像正常演出時一樣。”

袁雨差點給他整不會了,猶豫了好幾秒,直到感覺再不說就要“冷場”,才繼續朗誦道:“我為著你這點公債,我連家都忘了。”

等袁雨再次開始朗誦,徐容緩緩停下了鼓掌的雙手,道:“可以了。”

“感受到了嗎?”

袁雨望著發問的徐容,茫然地搖了搖頭,她剛才就像被人架著,十分彆扭。

徐容笑著,道:“那再來一次,你就當是正常的演出,但是停頓之後什麼時候開始看我的手勢。”

而後,他轉過腦袋,對旁邊的馮遠正道:“馮隊,這次你來鼓掌,就是自然狀態下的鼓掌,不要刻意。”

馮遠正隱約猜到了點徐容要表達的意思。

“我為著你這點公債,我連家都忘了,孩子的病我都沒理,我花費...”

“啪啪啪。”馮遠正的掌聲適時地響起。

徐容就那麼靜靜地等著,在某一刻,馮遠正仍然在鼓掌的同時,他抬起了手,示意袁雨繼續朗誦。

“現在你賺了錢,忽然地不要我了!”

徐容望著念著念著沒了聲音的袁雨,笑著道:“這次感受到了嗎?”

袁雨張大了嘴巴,無聲地點著頭,直到這一刻,她終於窺見了點徐容那被業界稱為“三十年一見”的可怕天賦。

“嗯?”

小張同學把插在外套口袋中的手抽了出來。

“啊?”

宋佚停下了摳手指的動作。

然後倆人對視了一眼,無聲地吸了口氣,望著激動的面紅耳赤的袁雨,簡直如同上學時期待老師不要點自己回答問題一般如坐針氈。

袁雨感受到什麼?

怎麼感受到的?

他會不會問自己?

徐容壓根沒注意到已經形成了應激反應的二人,手指在半空中劃了個“人”字形狀,解釋道:“正常情況下,鼓掌的節奏大概是這樣一個曲線,所以面對打斷表演的掌聲,我們應該從什麼時候再次切入呢?”

“就是‘人’字開始下落的那個點,這樣,間隔既不會太長,又給了觀眾想象的空間,所以,‘共同創造’仍然是手段,它的終極目的仍然是控制,透過臺詞、肢體、眼神等一切手段,引導觀眾去想象,同時也是透過這些手段,將她們從想象中拉回現實,讓他們看完這臺戲覺得仍有許多未盡之意,進而賦予表演最大的魅力。”

袁雨拼命地點著頭,眼中絲毫不掩飾對徐容的崇拜,剛才在徐容的引導之下,她領略了一番頂級節奏天賦加成之下的表演狀態,哪怕是驟然出現的掌聲,也能變成她表演的組成部分。

只不過還沒等她的崇拜曲線開始滑落,徐容卻突然調轉了口風,問道:“小袁,你生活上是不是有什麼困難?”

“啊?”袁雨耳根乍然蔓延染一抹紅霞,“您,您怎麼這麼問?”

徐容隱約明白了原因,而且這個原因,袁雨自己也非常清楚,他毫不客氣地道:“如果生活上有困難,你要提出來,咱們是一個大家庭,能幫你解決的,家裡一定想方設法幫你解決。”

“可是你的表現讓我非常失望,比之前他們所犯的錯加在一起都要失望。”

“你的天賦非常高,可是這段《日出》朗誦的沒半點長進,而且基本功都在退步,我不知道過去的一年你到底在幹什麼?”

“整整一年啊,小袁,袁雨,你的人生有多少這麼黃金的一年?”

徐容本想就此打住,但他又實在忍不住,袁雨天賦實在太好了,他真的不忍心這麼好的一個苗子就這麼白白浪費:“如果,我是說如果因為感情問題,這本來是你的私人問題,我無權干涉,但是如果兩個人在一起不能變得更好,甚至對方阻礙你變得更加優秀,我建議你趕快、立刻、馬上和他切割。”

“抱歉,我的話有點重了。”

徐容望著低著頭、咬著嘴唇的袁雨,沒說什麼“我都是為了你好”的說辭,袁雨如果按照他規劃的路線成長下去,三年內必將成為中國影視行業的最耀眼的花旦之一。

她缺的僅僅只是一個機會。

而這個機會他已經給她準備好。

他見過太多太多因“捨不得過去的感情”、“他對我真的很好”,而把原本如同彩虹一般的人生搞的一地雞毛的人,作為老闆、領導、前輩,他有規勸的義務。

但各自的人生畢竟是各自的選擇,越俎代庖只會招致綿延一生的怨恨,而對於各自選擇的或好或壞的結果,也只能各自承受。

這麼一對比,他突然又覺得宋佚順眼多了,笨雖說笨了點,但是聽話。

徐容眼瞅著整個劇組一聲不吭,站起了身,道:“不要灰心,整體上來說還是不錯的,你們接著排吧,等這個戲排出來,我相信必然能夠今年最出彩的戲之一。”

“咣。”

隨著徐容和馮遠正的離去,劇場的大門發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輕響。

“人又不是麵糰,一下提出來那麼多問題,怎麼改?”

“就是,說的我都不會演了,從頭到尾都沒一句話好話,還什麼‘因為你們都是藝術家,出了咱們的院門,是要被同行稱作老師的’,罵人就罵人,還非要在罵人之前說一句‘我都是為你好’,不純純噁心人嘛!”

徐容和馮遠正前腳剛離開,後腳劇場內突然一唱一和地響起了兩句陰陽怪氣。

李六一眉頭微皺,徐容雖然沒在,可是張曉斐、宋佚和袁雨都跟他關係匪淺,當著仨人的面說這種話不是找死嗎?

只不過當他確認了聲音的來源,只能無奈地笑了笑,陰陽怪氣的不是別人。

陰陽的是張曉斐,怪氣的是宋佚。

可是乍然,他突然意識到,絕不能因為張曉斐、宋佚與徐容關係親近,就放任她們對徐容的質疑。

他想起了前幾天的藝委會上,藍田野老爺子講的一件舊事。

1995年金秋,趙起揚預感自身時日無多,於是決定寫一篇紀念焦菊隱的文章,在和他人聊起焦菊隱的過程中,曾多次感嘆:“我們過去對於焦先生關心太不夠了,對於焦先生的學術價值和對戲劇的貢獻估計得太不足了。”

焦菊隱是人藝的靈魂人物之一,但實質上自63年左右,他已經發不出聲音,其著作也在動盪之年被損毀殆盡。

藍田野老師講趙起揚對焦菊隱的評價,並非為了單純的緬懷,而是鑑往知來,提醒大家要重視大師的學術成果、重視大師的眼光和評價,而不能僅僅因為對方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就把他當成和自身一樣的需要吃飯、睡覺、上廁所的普通人。

大師在的地方才能稱為殿堂,沒有了大師的殿堂,再富麗堂皇的房子也只是房子。

人藝建院60週年,仍能把持國內文藝團體的龍頭地位,原因無他,大師的餘澤尚未完全耗盡。

張曉斐和宋佚的抱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在場大多數人內心的真實想法,如果沒人糾正、阻止,會給其他人一種“她們的抱怨是正確的”的錯覺,進而在執行徐容的要求時大打折扣。

批評總是刺耳,無論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

就像當初排《明朗的天》、《虎符》時,焦菊隱因為對劇組成員要求太過苛刻、批評過於尖銳,導致劇組甚至到了集體罷工的地步。

但事實證明,大師之所以能夠成為大師,是因為在他們擅長的領域,他們即使做不到總是正確,但也相差不多。

千里之堤,往往毀於蟻穴。

“鈴鈴鈴。”

李六一伸手按響了手邊的鈴鐺,嚴肅地看向張曉斐以及宋佚,問道:“你們既然有意見,剛才徐院當面為什麼不反駁?”

小張同學和宋佚面面相覷,她們就是小小的抱怨一下,李導怎麼還上綱上線了?

李六一從她們的表情當中猜到了她們的想法,道:“我知道大家可能覺得我小題大做,我維護徐院,並非因為他是領導,他分管演員隊和舞美,也管不到我頭上,但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徐院親自指導你們排戲的機會有多難得?”

瞅著宋佚和張曉斐大眼瞪小眼,李六一又意識到,對於她們倆而言,這個機會似乎一點也不難得,於是道:“對你們而言,也許這根本算不上什麼機會,但是你們知道我們已經接到了國內多少院校發來的對徐院的邀請嗎?你們知道有多少人願意花上百萬請徐院去授課嗎?”

丁志成看著李六一苦口婆心的模樣,接過了話茬:“如果我們自己都不尊重我們自己的大師,又怎麼能指望別人尊重他?”

“是啊,當著別人的面,沒有緣由的議論自己的老師,是不對的。”盧芳也以一個前輩的口味叮囑道。

宋佚完全沒想到一句抱怨竟然惹來了這麼多人的批評,忙解釋道:“我們,我們開玩笑的。”

“以後再也不會了。”得益於親媽的教導,小張同學對於道歉的核心要點總是能夠把握的十分精準。

而此時,和徐容在走廊當中並肩走著的馮遠正道:“徐院,我越想越認為‘共同創造’這一理念十分具有普適性,你要是有時間,不如親自導一臺戲,作為你學術成果的集大成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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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容笑著跟馮遠正對視了一眼,馮遠正是個通人。

這個理念,他其實只算半個創造者。

動盪之年開啟尹始,焦菊隱作為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應聲而倒,後罹患肺癌,而且發現時就已經擴散至全身,醫生出於人道主義考慮,並未告訴他實情。

但因焦菊隱過於博學,從病床欄杆上的拉丁文卡片中得知了自己的病情。

當他見到從大西北趕回看望的大女兒,道:“我過去十年寫了幾百萬字,要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一生的著作都寫得多,可惜全是交待自己罪行的材料。現在我的日子不長了,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留下來,但還有一些多年做導演的心得體會,一定要把它留給後人,我自信自己還可以再活兩年,你要把我說的都記錄下來,我要爭取把自己多年探索實踐的收穫,比較系統地整理出來交給後人,我現在是生命已經被判了死刑的人,什麼顧慮也不會再有了,這可要為難你了,孩子。”

然而,事與願違,焦菊隱對於化療反應非常強烈,病情急轉直下,當年8月,便悄悄然地、冷冷清清地、有悔有恨有怨地走了,帶著那些他想說而沒能說出來的話,離開了這個老舍離去時他就想跟著離開的塵世。

其一生大多數對於戲劇的經驗、思考、學術成果,也隨之埋葬。

最終,焦菊隱也沒能把他一生的心得、感悟交給後人,但在被打倒之前,他擬訂了兩篇論文提綱,其一為《論民族化》,其二就是《論推陳出新》,在《論民族化》當中,就有一句“欣賞者與創造者共同創造”。

儘管因為時代原因,這兩篇提綱最終都沒能變成實打實的學術成果,但焦菊隱在提綱中寫的十一個字,到了徐容如今的高度,已經是足夠多的提示。

而《茶館》的影像資料也充分印證了他的思考方向是正確的。

這也是他選擇留在人藝的原因之一。

人藝是一座生活過多位大師的殿堂,尤其是曹禺、老舍和焦菊隱,幾乎半生的心血都傾盡於此,所遺留下來的遺產,遠非大多數人所瞭解的那些,在大師的作品、生活的細節、隻言片語乃至喜惡當中,都包含著他們對戲劇這一藝術形式的理解。

儘管徐容與諸位大師素未謀面,但他總覺得,將‘共同創造’這一理念完善並融入戲劇,是他的義務與責任,也是一場跨越了四十年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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