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皎拽了拽爺爺的衣袖,喊了一聲“爺爺”。

宋爺爺回過神,抬起頭,才看見來了人。

他一隻手撐著桌面,站起身,朝門前的人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謝老當家請先回吧。”

老土匪望了一眼裡邊桌上的聖旨和酒壺,沉下臉:“皇帝發聖旨來了?這回又讓你到哪裡去?說真的,你考慮一下跟我造反好了,哪個做皇帝都是皇帝,反正……”

宋爺爺的臉色更難看,他再抬了抬手,再說了一遍:“老當家請先回吧。”

他又抱起謝沉,把他放到門外:“你明天再來找卯卯吧。”

木門在面前被關上,謝老當家就這樣被趕出去了。

謝沉道:“爺爺,沒戲了。”

謝老當家也嘆了一聲:“沒戲了。”

他扛起謝沉,幫他放在肩上,準備帶他回家。

才走出驛館大門,謝老當家就摘下掛在腰間的木牌,丟給等候在外面的隨從。

“去,讓老吳帶兵過來,我還就不信了,到手的鴨子能飛了。”

驛館裡,宋爺爺把木門鎖好,回頭朝宋皎招了招手:“卯卯,走,爺爺先給你燒水洗臉。”

“好。”

宋皎一大早就被挖起來陪爺爺接旨,後來爺爺看起來不太高興,他也就不敢吵鬧,只能坐在爺爺身邊犯困。

這時爺爺開了口,他才放下小狗,小跑著到了爺爺面前。

宋爺爺把他抱起來,去了廚房。

入了八月,西北的天氣越來越冷了。

宋爺爺燒了一壺熱水,倒在盆裡,又兌了點冷水,把宋皎的小毛巾洗了一遍,捏著他的下巴,給他擦臉。

宋皎就坐在土築的灶臺上,整個人都暖呼呼的,要是爺爺擦臉的動作輕一點就更好了。

他試圖掙扎:“爺爺……”

宋爺爺又給他擦了兩隻手,才放開他,自己就著宋皎用過的水洗了把臉。

宋皎想了想,問道:“爺爺,我們是不是又要搬家了?”

宋爺爺沒有回答,只道:“今天更冷了,你回房間多穿兩件衣裳,把新做的那件加棉的穿上。”

“知道了。”

宋皎從灶臺上滑下去,宋爺爺捏著小黃狗的後頸,把它提起來,也用巾子擦了擦,然後遞給宋皎:“去吧。”

宋皎抱著小黃狗,出了廚房,才回到房間,開啟衣箱,就聽見大堂裡傳來腳步聲。

系統趴在門縫邊:“卯卯,爺爺是不是不太對勁啊?”

宋皎隨便套上衣裳,也跑過去看:“我也不知道,你看見那個黃紙上寫了什麼嗎?”

一人一狗趴在門邊,系統無奈:“傳旨的太監都念出來了。”

宋皎鼓了鼓腮幫子:“我當時很困嘛,就沒認真聽。”

“就是誇了爺爺一通,說爺爺是國之棟樑,還說土匪造反的事情,肯定和爺爺沒關係,皇帝相信爺爺,皇帝還讓人送給爺爺一壺御酒。”

宋皎不明白:“那爺爺怎麼會不高興?”

系統早就反應過來了。或許聖旨上,從頭到尾講的都是反話。宋爺爺與吳將軍是姻親,如今吳將軍跟著土匪造了反,皇帝沒有不疑心的道理。

就算宋爺爺確實從始至終堅定不移,但皇帝遠在京城,為求穩妥,也很難再起用他了。

況且,宋大史官之才,天下皆知,如果皇帝不用他,恐怕也不會讓任何人再用。

那壺酒的深意,或許正在於此。

但系統也只是揣測,他抬眼看了看一臉天真的宋皎,暫時將揣測藏進心裡。

大堂裡,宋爺爺拿起聖旨與酒壺,轉身又進了廚房。

宋皎和小黃狗連忙跟上。

廚房裡灶火正旺,宋爺爺將酒壺放在灶臺上,藉著熊熊火光,將聖旨再看了幾遍。

正如系統所說,那聖旨上,從頭到尾都在誇讚他,國之柱石,朝廷棟樑。

但是聖旨上有一句話,傳旨的太監沒有念出來,系統沒有聽見,也就沒有轉述給宋皎。

那句話是——

卿若有心,自行取捨。

宋爺爺將聖旨收進懷裡,轉身拿起那壺酒,走到牆邊,把封死的老鼠洞給拆開。

他倒了點酒在老鼠洞前的地上,等了一會兒,沒見老鼠出來吃,想了想,直接挽起衣袖,伸手進去抓了一隻老鼠出來。

在廚房門口偷看的宋皎和系統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爺爺徒手抓老鼠!

宋爺爺捏著老鼠,讓那老鼠去喝灑在地上的酒,老鼠只是碰了一下酒水,很快就開始痙攣。

宋爺爺丟開老鼠,重新拿起酒壺,把一壺酒都澆在老鼠的屍體上。

穿腸毒藥,連老鼠的皮毛都腐蝕了大半。

原來是這個意思。

涼州城已然被土匪攻陷,皇帝仍能派人來涼州城傳旨,他不是不知道宋史官的處境,也不是不知道宋史官的用心。

正是因為太清楚了,才會理直氣壯地提出這樣的要求。

宋史官是天底下最忠心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門外的宋皎看著死去的小老鼠:“系統,我明白了。”他推開門,小跑上前:“爺爺。”

宋爺爺應了一聲:“怎麼了?”

宋皎躲在他身後,小聲道:“爺爺,《水滸傳》裡的梁山好漢就是這樣死的。”

宋爺爺回過神:“沒事,爺爺不會死的。”

他將酒壺丟開,轉頭去洗了手,抱起宋皎:“走。”

要想活命,他們得馬上走,皇帝派來辦事的人一定會把事情辦穩妥了再走,就算他不喝毒酒,一會兒也會有人灌給他的。

他真是昏了頭,才會寄希望於皇帝。

宋爺爺抱著宋皎,才走到後門前,便聽見有兩個人在說話。

“那毒藥立時三刻就能斃命,算算也是時候了,咱進去看看吧,要是宋史官……”

另一個人攔了他一下:“再等等吧,宋史官也算是個體面人,總得給他留點換身衣裳的時間。”

兩個人嘆了一聲,都不再說話了。

宋爺爺捂著宋皎的嘴,轉頭拿起靠在牆邊的柴刀,拿在手裡掂了掂,準備帶著宋皎從另一邊的門走。

可是沒等他離開,便聽見門外由遠及近,傳來整齊的腳步聲。

門外的兩個人顯然也有些慌了。

“誰的人?”

“那個土匪。”

“不行,來不及進去看了,直接放火吧。”

門外話音剛落,火摺子落下,火苗刷地從門外竄起,順著淋好的火油,火蛇似的竄出去,將整個驛館都圍起來了。

門外人生怕沒燒到屋子裡,還摔了一罈火油進來。

做完這些事情,門外兩個人就跑了。

宋爺爺拉著宋皎,避開火油,將後院水缸裡、用來澆菜的水澆在身上,給宋皎和小狗也澆了一點,隨後他拎起水桶,將水桶狠狠地砸在後門上,兩三下之後,將緊鎖的後門給砸開了。

他抱起宋皎,將他死死地護在懷裡,宋皎又緊緊地抱著小狗。

大火蔓延,濃煙滾滾,宋爺爺抹了把頭髮,往前邁了兩三步。

宋皎拽著他的衣襟:“爺爺……”

宋爺爺看了他一眼,現在膽怯不走,等火勢越來越大,就更走不了了。

最後他是抱著宋皎從火裡滾出來的。

他抱著宋皎滾到鄰居的牆邊,顧不上別的,先看看宋皎有沒有受傷,確認他毫髮無傷之後,才發覺自己的腿上早已被燎出一大片燒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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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跪在他身邊,哭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傷口:“爺爺……”

宋爺爺靠在牆邊,抬手摸摸他的腦袋:“沒事。”

宋皎又轉頭去看小黃狗,小黃狗也被燒到了,腦袋和尾巴都禿了。

“系統,商城裡有沒有藥膏?能不能先給我拿一點?”

小黃狗跑到他身後,往他手裡塞了一管藥膏:“這個是給我自己用的,不用積分換。”

宋皎道了聲謝,把雙手伸到身後,小黃狗用前爪壓著藥膏,往他手上擠。

宋爺爺疼得厲害了,正用手臂掩著雙眼,靠著牆喘氣。宋皎小心地揭開他的褲腿,輕輕地把藥膏塗上去。

“爺爺,我幫你摸一摸會好一點的。”

宋爺爺沒有多想:“好多了,謝謝卯卯,爺爺不疼了。”

宋皎正眼淚汪汪地給爺爺塗藥膏,忽然不遠處,有土匪大聲喊道:“在這裡!在這裡!找到了!”

宋爺爺猛地睜開眼睛,扶著牆勉強站起來,重新抱起宋皎:“走。”

他拖著傷腿,還沒走出一步,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怒喝。

“他娘的,原來在這兒呢!”

謝老當家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宋史官:“老子以為你死裡頭了!”

宋皎轉頭看他,剛要說“我爺爺都受傷了,你不要這麼兇”,卻看見老土匪也是一身溼淋淋的,原本滿臉虯鬚都被燒了一半,看起來臉都變小了。

他說不出話了。

老土匪竟然也想救他們。

宋皎哇的一聲就哭了:“謝沉爺爺,我爺爺受傷了……”

謝老當家低頭看了一眼,軟了語氣:“行了,先治傷。”他看了一眼宋史官:“不幫我做事也行,就當我做好事,土匪行善積德,行了吧?”

他說完這話,就朝屬下招了招手,然後把宋皎接過來,自己抱著,還給他抹了把眼淚和鼻涕。

宋爺爺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包紮好了,扶著牆要站起來。

老土匪抬手一揮,幾個屬下就立即上前,把他抬上轎輦。

這時謝沉也從驛館前門繞過來了:“爺爺,防火溝挖好了,不會燒到別的地方,但是放火的人用了火油,滅不了火,只能等火慢慢燒完。”

謝老當家點了點頭:“行,那就等它燒完吧,咱們回家。”

四個土匪抬起宋爺爺乘坐的轎輦,謝老當家換了只手抱著宋皎,另一只手牽著謝沉,就走在轎輦旁邊。

謝沉抬頭就看見花貓似的宋皎,他笑了一下,朝宋皎扮了個鬼臉:“小哭包。”

宋皎抹了抹通紅的眼睛,還沒說話,謝老當家就朝謝沉不滿地嘖了一聲,他舉起宋皎,把他放在自己的肩上。

宋皎驚道:“太……太高了!”

謝沉又朝他吐舌頭:“膽小鬼。”

謝老當家敲了一下他的腦袋,讓他閉嘴,把宋皎扶穩:“沒事,卯卯坐著。”

忽然,一塊疊得方正的明黃絹帛被遞到謝老當家面前。

謝老當家不太明白,看看絹帛,再看看拿著絹帛的宋先生。

宋先生靠在轎輦上,神色平靜,把聖旨遞給他。

老土匪接過聖旨,抖落開,隨便看了看,還沒看完,不知是有意無意,趁著一陣風來的時候,手一鬆,那聖旨就被風吹到火裡了。

他嘻嘻地笑,朝宋先生抱了個拳:“軍師受我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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