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7月29日星期三天氣陰有小雨

1976年7月28日,這是我終生難忘的日子。

這是個黑暗的日子,是腥風血雨的日子。是淚流成河的日子,誰也不曾想到,在1976年的日曆裡,會埋藏著這樣一個悲慘的日子,會發生這暗無天日的時刻。

昨天晚上,我忙完一天的工作,天色已經黑下來了。本來已經很累了,若是沒有閨女,我會馬上在廠裡休息了。但是,想到明天就是閨女來到這個世界180天了,她整整半週歲了,我要回去看看她長成啥樣了,我還要逗她玩一玩兒,我喜歡她那沒有聲音的,張開嘴巴哈哈大笑的樣子。另外,外貿有一位朋友下午送來了兩條大鯉魚,每條都有四五斤重,金鱗金色活蹦亂跳,這兩條活魚也應及時地拿回家去。小芬吃了魚對孩子也有好處。

其實,我特別想回家,我愛這個家,我愛我的妻子,也愛我的閨女,怎奈公務纏身啊,事業為重呀。哪次回家,小芬都像招待貴客一樣,又是沏茶,又是倒水,最後,還要把洗腳水擺到我的腳下。我們住的雖然是農村的土坯房,但她把屋內收拾的一直乾乾淨淨,炕上炕下一塵不染。結婚時工友們送來的大鏡子,牆上滿滿的掛了一圈。把整個屋子照得四壁生輝。不知是她平時香皂用多了,還是有什麼奇特的辦法,哪次進屋都可聞到淡淡的清香味,給人一種舒適或溫馨的感覺。我喜歡這樣的家,我也喜歡聞到這樣的味道。

大嫂帶著孩子回孃家了。大哥不知道去哪家串門了。小芬正在給孩子餵奶,一見我回來了,還帶來兩條這樣大的鯉魚,說:好大的鯉魚呀,真耐人!我還沒見過這樣大的鯉魚呢。說著,馬上把閨女交給我,到院子抱柴草去熬魚。片刻,堂屋裡就飄出一股股魚香的味道。

天氣很熱,不是一般的熱,即使是三伏天,也比往年熱的多,難受的多。我們躺在坑上睡不著。一直在輕聲地嘮家常。說著說著,小芬竟然抽泣起來。她越哭越傷心,越哭越厲害。一年多的相處,我知道小芬是個大大氣氣的人,是開朗的人,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會哭,更不會這樣的哭。小芬說:我實在不能在這住下去了,不是我的心眼小,我看不了大嫂的那臉色。咱們這寄人籬下的日子啥時是個頭呀“?小芬央求我趕緊在外面租房,我們快點搬出去住吧!她說:苦點累點我都不怕,就是吃不上飯揭不開鍋我也無怨言,但是大嫂總是拿我當賊看,我受不了了,我要發瘋了,接著,小芬就給我舉了兩件事,一件事是大嫂丟東西了,用審問她的口氣說話,一件是在晚上站到我們的屋外”聽動靜“,她一出來潑水嚇了一大跳。小芬說: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是啊,有事就進屋子問個明白不行嗎?

小芬向我提這搬走的問題,已經不是一次了。最少也有兩三次。我知道大嫂的脾氣。她的城府很淺,稍不順心,臉色就會很難看。她的小毛病真的不少,這些我也深有體會。我理解小芬的心情。我也願意搬出去住,這樣,離煉油廠可以再近一些,我上下班時就方便多了,也有時間照顧小芬和愛女了。另外呢,等以後女兒長大點,小芬還可以在廠裡找個工作呢!但,就是因為工作太忙,所以總是顧此失彼。我總不能把日常工作放下,經常到周邊的村裡去租房吧。今天,我答應了小芬。我說:可以,可以。明天我一定就去找房,租好後適當收拾一下,過三五天就搬到小陳莊去。小芬聽了這話,不再哭了,放心地睡著了,從她的呼吸中可以得知,睡得很香很甜。

不知道是什麼時間,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們睡覺的大炕突然激烈地地抖動了起來!上下抖動的很是厲害!似乎要把人拋起來一樣。嚇人的震動,還有從沒沒見過的地光,再加上”隆隆“的很滲人的聲音,我很快就醒了,小芬也醒了,遠處傳來的隆隆聲,那是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可怕的聲音。大地在抖動,大炕在抖動,三下,五下,絲毫沒有停止的徵兆。這時,掛在牆上的大鏡子”嘩嘩“地落到了地上,發出一陣陣破碎的聲音。小芬聲嘶力竭地高喊:孩子!孩子!孩子在她的右側,我在她的左側。我想翻身起來去搶救孩子,然而,此時已經力不從心了,土炕就像大海的浪濤一樣翻滾著,它不給我站立的機會了。如同篩糠一樣的抖動,似乎只有三五秒鐘,土坯房就轟然一聲坍塌了,房頂就落下來了,葦薄就落下來了,房檁和紅瓦也跟著落下來了。這些沉重的罪孽突然間壓到了我們身上。

小芬很快就發不出聲音來了,被壓在泥土中的她很想說話,但已不可能了。她的嘴被廢墟狠狠地無情地堵住了,只聽見她在厚厚的泥土下,發出“嗚嗚--嗚嗚--”了幾聲,接著,兩隻腿在蘆葦編制的炕蓆上“刷刷-刷-”狠狠地蹬踢了幾下,很快就無聲無息了。而我那心愛的閨女,只在人世上停留了半年的愛女,竟一聲都沒吭,可憐的閨女,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

此時此刻,我心急如焚。但我毫無辦法。我知道我的愛妻很可能已經蒙受了災難,我知道我的愛女生死未卜,但我卻只能坐以待斃。我的頭被一根粗粗的檁條壓得死死的,我的雙腿被泥土和磚瓦埋得深深的,絲毫動彈不得。我只有一隻手可以活動,我拼命地撕扯頭上的葦簾兒,但那用麻繩打成的葦薄結實的很,一動不動。我用盡了氣力,一根葦子也撕不爛,一條繩子也拽不斷。這時的我,萬念俱灰了!渾身癱軟了。我想:完了,完了,今天就是我們一家的末日了。愛妻走了,愛女性命也不保了,我活著還有啥意義呢?我想,以前社會上發生了災難,總是見到解放軍前去救援,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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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樣的災難,解放軍會知道嗎,這樣的地震,會是多大的範圍,多少人遇難呢,解放軍管得了嗎!

我徹底絕望了。我也別活了,我們一家三口乾脆一起走吧。我拼命地停止呼吸,我要在廢墟下儘快窒息自己。我想和我心愛的人一起走。

正在我狠下心來想自殺的時刻,沒過兩三分鍾,廢墟上就傳來了大哥的聲音,那是非常熟悉的聲音,非常親切的聲音。啊!大哥沒事,大哥還活著。

“二叔,二叔,你在哪”?外面傳來了大哥的呼喊聲。只聽他一邊哭著,一邊在急切地翻動著磚瓦土塊。但是,這些都無濟於事。因為他搬動的並不對地方。

“二哥呢,二哥呢”?這是妹妹的聲音。二十歲的小妹妹來了。她平時在鄰居家睡覺。此時也被劇烈的地震驚醒了。她得知我已經被埋到了地下,“哇”的一聲哭開了。一邊哭一邊到大街上呼喊:救人啊,快來救人啊!這一切,我在地下聽得清清楚楚。我想哭,我也想大聲地哭出來,但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我已沒有用哭聲釋放急迫心情的權利了。

等到左鄰右舍的叔叔大爺們趕到,已經很長時間過去了。大家七手八腳地搬呀,刨呀,互相叮囑著“小心點,小心點”!第一個把我用力地刨出來,大家這個拽胳膊,那個抬腿,我的身上並沒有傷痕,大哥像個孩子一樣,摟著我痛哭失聲,連聲說:房子沒了,房子沒了!

小雨還在不停地下,大地還在不斷地抖動。此時的天已矇矇亮了。小芬被眾人抬出來,輕輕地放到了一塊門板上,身上我給蓋上了被子,她的呼吸早已停止了。之間她的雙眼緊閉,面部已經毫無表情。她早已走了,走得很緊急,走得很不捨。遠處,時而傳來隆隆的地聲。大地還在不時地抖動。

村裡的赤腳醫生來了,他給小芬做了幾分鐘人工呼吸,搖搖頭走了,去搶救其他遇難者了。

距離愛妻不遠處,我姑娘躺在了廢墟上,我兩腿顫抖地走過去,輕輕地掀開蓋在愛女身上的花布,她那張小臉還是那樣白,還是那樣嫩,那樣圓。只是在她的兩隻鼻孔內,吸入了不少濃濃的灰塵。這可憐的小生命,就這樣靜靜地走了,可憐地走了,這可恨的震魔奪走了她僅僅180天的生命。

此時此刻,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我多想嚎啕大哭,但是我哭不出聲音來,我多想用過眼淚表達我當時的悲痛,但是我欲哭無淚。此情此景,我情感的神經已經麻木了,我已經傻了,我已經痴呆了,昨天還是幸福的一家,現在只剩我一人了,昨天,還是歡蹦亂跳的妻子和愛女,現在卻天地兩隔了!我在怒問蒼天,你為啥這樣無情,我想拷問上帝,你為啥與我過不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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