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東都,江都府。

不過這座城內的人,還是喜歡自稱揚州人。

揚一益二嘛,這可是這座城市最輝煌的時刻,人口六七十萬,富甲天下。

南唐的江都府其實並不大,不足原本揚州城的四分之一。特別是前年被周軍攻破一次之後,揚州城的人又少了很多。

因為沒有淮南之後,就僅僅靠一個建武軍屏護(安徽天長),江都府揚州基本可以稱得上孤懸江北了,誰知道周人什麼時候就會過來,然後輕易攻陷江都城。

其實不但是揚州,從長江以北到淮北這一線,南唐的大小城市都陷入了這種恐慌之中。

光是去年劉仁瞻發動壽州清淮軍進攻泗州和濠州的行動中,哪怕南唐是進攻者,但揚州城出逃者,就超過了三千人,甚至還引起了江對岸潤州百姓的驚恐。

這種情況下,南唐長江以北的人口幾乎是眼看著逐年減少,這極大削弱了南唐在江北的防禦動員能力。

江都城東北角,這裡是原本大唐揚州城的子城,也就是附廓於揚州城的一座月城,算是揚州的衛城,主要起堡壘的作用,其與繁華的揚州羅城,共同組成了揚州城。

歷史上,揚州城再過幾年之後,就會經歷南唐與後周的淮南之戰,兩度被攻破。

等到周世宗郭榮任命李重進為淮南節度使的時候,揚州城十餘萬百姓非死即逃,城池殘破的無法居住。

於是郭榮就在這座小城東南重新修築了揚州城,時人稱之為周小城,乃是之後宋、元時期揚州城所在。

不過這個時空,張周雖然也攻陷了揚州城一次,但當時是李存惠千里奔襲突然搶關,撤退的時候,也是南唐朝廷給了贖買錢的,因此基本沒遭到什麼破壞。

有時候,人世間的事情,彷彿是有某種奇特的關聯一般,現在這個後來被稱為周小城的揚州小城,裡面居住的,竟然大部分都是姓周的。

而且這支姓周的人還不簡單,他們是南吳名將,名列楊行密三十六英雄之一的南唐西平王周本的後人。

周本此人,乃三國周瑜後人,是楊行密手下難得智勇雙全的名將,象牙潭之戰七千破十萬,面對吳越時還曾上演空城計退敵。

更難能可貴的是,周本此人相當忠義,徐之誥也就是李昪篡位之後,明確反對的人就是周本,他還曾想收留楊行密的三子楊蒙。

李昪篡位後,周本不肯出來做官,心生愧疚,抑鬱而死,在五代中,也算是難得的忠臣了。

揚州,周氏祠堂,兩夥人正在對峙。

人數多的一方衣著華貴,言語咄咄逼人,還有奴僕手持大棓做威嚇狀。

人數少的一方明顯要窘困的多,雖然看起來還算強健,但已經穿不起綢衣,雙手佈滿繭子,顯然是要經常下地幹活所致。

“兄長何必再如此固執,此並非某這個做弟弟的不講情面,此實乃江都縣孫大令之命,誰叫某那兩個不爭氣的從弟竟然敢投靠河西賊呢?

今兄長如果交出族中這三百畝地,弟還可以在孫大令面前為兄長開脫幾句,不然的話,恐怕就是兄長你也要進監牢中走一遭。”

祠堂中,一個身著綢衣的大胖子坐在一張圓凳上,身邊杵著幾個手持大棓的僕役肅然而立,頗有幾分官上的威勢。

被大胖子稱為兄長的,是一個有些許斑白頭髮的壯漢,不過人雖然壯,但神情上卻頗有幾分惶恐。

河西賊三個字,就像是一柄重錘一樣,錘在他的心口。

因為他那兩個身在龍武軍中,去年跟隨燕王去了中原朝拜的弟弟,不知道怎麼的,竟然背叛國家投靠了中原周國,這可是死罪啊!

大胖子看嚇住了人,臉上不禁浮現出了得意的表情,這三百畝水田臨近運河,灌既極為方便,產量極高,而且還是連成片的。

周家能在揚州擁有這麼好的上田三百畝,還多虧了他們的祖父周本,這地原來是吳王楊行密賜給周本的。

周本有兩個兒子,長子周鄴,次子周弘祚,周本在去世之前,將這三百畝地和一座莊園留給了長子周鄴。

因為長子周鄴雖然驍勇善戰,但是為人簡單,脾氣粗暴,且受他的影響忠於楊氏,不滿李氏篡權。

周本生恐自己死後,周鄴不能為李昪所容,於是將家產大部分留給他,讓他就在揚州郊野務農,以免遭到殺身之禍。

至於次子周弘祚,則頗有文名,早年就跟隨過李昪,是以周本並不擔心。

不過周本還是小看了李昪的心胸,這位可不是他兒子李璟這樣的小氣鬼。

周本死後,李昪不但沒有懲罰經常口出怨言的周鄴,還對他頗為優容。

周鄴後來也感於李昪的大度,忠心為南唐鎮守地方,官至節度使。

不過周本的這個安排,卻在兩個兒子的後人中,造成了相當大的裂痕。

特別是周鄴不置家產,八年前病逝於任上之後,後人立刻就衰落了下去,到了現在,已經要靠著這幾百畝地生活。

這樣的好地,手裡無權怎麼可能還保得住,早就被人惦記上了。

而次子周弘祚雖然官運還算可以,但子孫眾多,過的也不是很寬裕,自然就有人盯上了當初他們認為應該一家一半的三百畝上等水田。

“兄長,你就籤了這份約吧。只要簽了這份約,某保證二郎、三郎他們投靠河西賊的事情,立刻就可以被壓下去。

你也不要指望他兩還能回來了,那可是出塞啊!直搗龍城這樣的大功,得是衛霍,大朝李衛公那種才能取得的功業,那河西賊憑什麼可以辦成?”

大胖子越說越是得意,卻不防周家祠堂的大門,轟的一聲就被人推開了。

周家人尋聲望去,不知道什麼時候,祠堂外面已經人山人海。

周家祠堂修在子城的外面,緊鄰著官河,平日裡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但像今日這樣外面站滿了人,只從門口就能看見密密麻麻腦袋的情況,還是很少見的。

更加詭異的是,如此多的人圍著,卻沒有幾個發出聲音,人人都有些驚恐與畏懼的看著推開祠堂大門的幾人。

大胖子抬眼看去,這幾人中,為首者,好像...好像就是他的從弟,也是這個灰白頭髮漢子的弟弟,周二郎周奉義和週三郎周奉權。

“二郎、三郎,你...你們回來了。”大胖子努力讓自己堆出一個笑臉。

周本的兩個兒子中,長子周鄴勇武過人,曾在戰場人持矛獨殺數十人,將周本救出來。

次子周弘祚則學文,不能與人搏殺。

大胖子是周本次子周弘祚的三子,自然跟父親一樣,是沒什麼武力的。

但對面的周奉義、周奉權兄弟,像極了他們那個動輒戰場上殺人如麻的父親周鄴,都是孔武有力的殺才。

不過心裡剛剛升起一點不安,瞬間又被他身邊四個手持大棓的壯漢給驅逐了。

而且他這次來,不但帶了手持大棓的勇士,還得到了江都縣令的支援,更捏住了周奉義兄弟投靠周國的把柄。

他正要說兩句話挽回一下剛才露怯的延綿,就聽得一聲幽幽的冰冷聲音傳來。

“剛才是汝這狗奴在說河西賊是吧?下輩子記得生下來就把舌頭割了,免得再遭殺身之禍!”

下輩子?殺身之禍?大胖子疑惑了一下,突然就看見了說話的人。

他如遭雷擊,抖了一下後抬起了手,嘴裡一句‘周人’就是喊不出來。

銀白色的飛魚服,這是張周錦衣親衛的標誌,而張鉊之所以要派幾個錦衣衛雖周奉義兄弟南歸,就是專門來打李璟臉點,順便破除這位南唐之主的幻想。

是以,這個身穿銀白飛魚服的錦衣校尉話音剛落,人就已經欺身而上,大胖子身後的四個打手還沒反應過來,錦衣校尉手中的流星錘就飛射而出。

大胖子‘啊’的慘叫一聲,胖乎乎的臉立刻就變成了一堆爛肉

一個拿著大棓的打手剛想動手,哚的一聲,弩箭破空而至,打手的脖子上,直接飈出一股血箭。

門外的揚州百姓都驚呆了,他們不是沒見過殺人,但是周國的錦衣親衛直接到南唐的地界上,一言不合就直接動手殺人,還是太過於霸道了。

此時的人,鄉土觀念還是很重的,雖然被錘的昏死過去的大胖子並不招人喜歡,也跟普通的揚州百姓不是同一個階層,但是周家祠堂外的百姓,還是覺得萬分屈辱。

他們暫時還沒有衝上來的膽量,卻緊緊圍著周家祠堂沒有散開,眼神裡都閃爍著憤慨的光芒。

郭昭毫不畏懼的看著眼前的揚州人,他反倒跳上了一個石墩子。

作為一個錦衣校尉,他當然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這一切都是早就計劃好了的。

如果他現在被這些揚州人毆殺致死的話,家人自有皇帝恩養。要是把事情幹成了,怎麼也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筆了。

“自紹明元年起,就沒有什麼唐國,只有大周南唐王藩國,這南唐,是大周的臣屬,南唐百姓,也還是大周聖人的百姓。

此人口出狂言,敢以河西賊辱罵當今,那就是死罪。

某家不但要殺了他,爾等如果誰在敢口出此言,照殺不誤!”

揚州百姓更加憤怒了,在他們看來,國主改唐為南唐,那都是被周主欺凌,無奈之下才照做,南唐朝廷,也一直是這麼宣傳的。

這讓南唐上下,都覺得萬分憋屈,而現在郭昭的話,簡直就是在火上澆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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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南唐壯漢把手捏的咯咯作響,他們仇恨的看著郭昭,似乎下一秒就要上來痛打他。

其餘百姓也群情激奮,他們大聲怒罵著,氣氛終於變得燥熱了起來,這時候只需要一點小小的火花,立刻就能點燃。

但此時,郭昭的眼神沒有看向眼前憤怒咆孝的南唐百姓,而是看向了遠處的一棟二層小酒樓。

他早就打探清楚了,南唐東都江都府江都縣的縣令,就在這層酒樓中。

如果他來,自己就立下大功,青史留名。

如果他不來,自己被南唐人毆殺,那麼大軍就有藉口南下了。

李璟不是說壽州劉仁瞻是跋扈藩鎮他管不了嘛,但這下朝廷親軍在江都府被毆殺,看你如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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