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瞎子是個老軍漢,雖然鬚髮都已經花白,身體仍然很硬朗。

而且他的眼睛又大又亮,看著並沒有明顯的病狀,也沒有眇一目。

遠處煙塵四起,老瞎子一下就看見了,立刻揮動手裡的紅色三角旗示警。

之所以這樣還被叫做老瞎子,其實是因為他患了老花眼,近處的東西有些看不清楚,偏偏還喜歡裝文化人。

時不時手捧一本不知道哪來的經書,眼睛眯成一條縫,將手伸的老長,搖頭晃腦的跟人顯擺。

於是這沿河堡(pu)巡檢司的兵丁、捕手,就給他取了一個老瞎子的綽號來取笑他。

“司使,前面來人了,好像還不少。”老瞎子搖晃紅旗後,就一熘煙跑到了身後沿河堡巡檢處彙報。

沿河堡的巡檢是個臉上溝壑縱橫,看起來飽經風霜的漢子。

他膚色黢黑,不像是個正八品的朝廷命官兼地方土霸王,反倒像是個田地裡耕種的老農。

但是沿河堡周圍的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張巡檢可不得了。

人家是從龍入洛的河隴功臣,據說還是皇帝本家,在洛陽大戰中親手斬獲契丹兵將首級七具,因功得四十五階從八品從義郎武階官,退役後授沿河堡巡檢司巡檢。

張巡檢知道老瞎子為何這麼狗腿,這老家夥希望他的幼子能來頂替他,繼續成為沿河堡巡檢司的長征健勇。

所謂長征健勇,是相對於徵召兵而言,長期在農閒時候於巡檢司中服役的兵丁。

目前的張周的巡檢司中,兵丁分為兩種,即長征健勇和番上義從。

前者人數較少,但一般都是透過了巡檢司選拔的勇士,少部分人甚至透過了縣武學的挑選,擁有弓弩都頭和槍棒都頭的稱號。

這些人除非被更上級的單位選走,比如加入了州府的衛所軍為低階軍官,甚至進入禁軍、親軍中,或者像老瞎眼這樣年歲已高,才會退役。

後者則是巡檢司的主要兵丁,凡是在巡檢司管理下的本鄉里丁壯,都會到巡檢司來服役為番上義從。

一般服役三個月為一個輪轉,到了農忙時,縮短為十天半月輪轉一次,甚至不徵調。

要是按照後世人理解的話,到巡檢司幹兵丁基本就等同服役,那定然是苦差事,沒人願意來才對。

但恰恰相反,這巡檢司的兵丁可是香餑餑,但凡輪到番上的時候,個個都是興高采烈的,至於長征健勇則更是珍貴。

究其原因,就是因為來巡檢司服役是有好處的。

我張聖人在各地設立的巡檢司,一般都選擇在水陸要衝或者緊要關隘處。

主要負責鄉野之中的捕盜、緝私、搜查、打擊山賊水匪以及訓練本地丁壯的職責。

這種水陸要衝和關隘,在一般情況下,又會是交通繁忙的繁華之地。

而在政局穩定,商業繁榮起來之後,巡檢司還可以在縣衙的允許下代收商稅。

某些重要商業節點的巡檢司,甚至是直接歸戶部或者轉運司管轄的。

只看這些職能,就知道這其中油水相當大。

這可是集警察、海關、稅務局員工為一體的重要衙門,雖然其中的稅款絕大部分都要上繳,但就是漏下來了的那麼一點,也足夠巡檢司上下分潤了。

而且這是開國初期,各地的巡檢都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有武階官可以領賞賜,本職有俸祿,也還沒有一個龐大的家族需要養。

重要的是,人人都感激皇帝的恩德,還能想著在下面好好幹,以報效聖人的提拔之恩。

因此,絕大部分的巡檢都能勉強奉公守法,對下面的兵丁也還是比較大方。

哪怕就是輪轉服役的番上義從,往往也能分到三瓜兩棗,至少是一天兩頓飽飯沒問題。

至於長征健勇那就更划算了,明面上的好處是有一定數額的餉銀,雖然少,但也是一筆收入,還能從巡檢司的小金庫中,獲得不錯的分潤和補貼。

潛在裡的好處,則是能在巡檢司中與眾人一起打磨武藝,適應軍中環境。

歷來挑選衛所軍小軍官,乃至禁軍、親軍,也都多從巡檢司的長征健勇中挑選。

所以許多長征健勇都會選擇把名下的四十畝丁口田,租給兄弟叔伯家耕種,自己再進入巡檢司打磨武藝,等著一飛沖天成為國家的經制之軍。

就算飛不起來了,服役個十年八年,也可以存下一大筆錢,這對於一個出身鄉野的成年男子來說,算是非常好的出路了。

而且在如今這種風氣相當尚武的時代,一個成年丁壯,若是連個番上義從都當不了,基本就跟殘廢人差不多了,受欺負、挨白眼、打光棍都是大機率的事件。

相對應的,若是能選中成為長征健勇,那就是地位的象徵啊!

回了家,耶孃那是笑眯眯的誇你有出息,哥嫂弟妹都把你當主心骨。

家族要決斷什麼事情,族內誰兩家起了矛盾,那都是要拉著你去做評判人的。

跟外族起了衝突,幾個鄉里之間起了衝突,你往前一站,把身份一報,對面都要嚇得開始通情達理。

祭祖時,你跟家族中的耆老尊長一起排在前面,族內不爭氣的兄弟,只配看你的背影和屁股。

祭祖完畢的胙肉你家可以分最大塊的,分祭祖的白帛布時,也是你家先挑。

農忙時耕牛你家先用,灌既時先灌你家的田,繳稅時縣衙的武侯和吏員也不敢大斗進小鬥出,在稱重上坑你。

吃席可以坐上首,人家吃柴了吧唧的野豬肉、兔子肉,你吃油汪汪的肥羊肉,大塊大塊的肥白豚肉。

誰家的漂亮小寡婦沒了男人,若是想保住家業,不被其他男人糟蹋,哪怕沒有名分也願意跟著你,就為求個保護。

沿河堡的長征健勇個個都有這樣的福利,連老瞎子這種快五十歲的老頭,都有個比他小了快三十歲的相好。

這待遇,實際上比明清時期的秀才差不多了,不!應該說比一般的老秀才還要好。

因為長征健勇可是有武力在身的,老秀才在鄉野之間用嘴解決不了的問題,張周的長征健勇可以用拳頭、棍棒來解決。

這種種特殊待遇,就是讓老瞎子這個年紀,還在勤練棍棒,討好上官,每年的考核拼命去搏,死也不願意挪窩最大原因。

也是他家裡面六口人勒緊褲腰帶,也要選擇讓他幼子脫產習武的最大動力。

沿河堡,聽名字就知道是位於河邊,這是一個位於黃河北岸,守護著著名的渡河口岸白馬渡,過了沿河堡,只有一兩裡地就是白馬渡的黃河浮橋了。

所以沿河堡不但是一個巡檢司駐地,還是一個小號的堡壘,作用是為守衛白馬渡的滑州中衛提供警戒和檢查等功能。

畢竟在白馬渡這麼個渡口常年擺幾千人駐守,還是有點代價太大了。

因此需要沿河堡作為一顆釘子杵在前邊,等到他們的警訊傳來,滑州中衛才會開始動員。

張巡檢撥開老瞎子那一張諂媚的臉,他就在堡牆上,觀察著越來越近的隊伍,沒有旗號,人數也不多,後面好像還跟著大車。

不過張巡檢心裡卻暗暗警惕上了,作為一個出身歸義軍張家的老兵,他對於馬匹帶起的煙塵非常有經驗。

方才很那一大股煙塵,明顯最少是有二三百騎才能帶起來的,但是這會出現的,只有三四十騎,差距太大了。

張巡檢回頭看了一下,沿河堡現在有長征健勇九人,連他一共十個能打的。

番上義從一百二十人,但這些都只是有勇力的丁壯不是軍人。

若是守著沿河堡這兩三米高的堡牆防守肯定沒問題,但拉出去打,那就不行了。而滑州中衛趕過來,起碼要兩刻鐘以上。

不怪張巡檢這麼警惕,除了滑州府的兵馬督監三令五申以外,當初聖人從白馬渡出發去打契丹人和劉知遠的時候,還專門下馬笑著對他說,要他守好這條回家的路。

所以張巡檢自那以後,就覺得自己責任重大,連聖人都要倚重他,是以格外的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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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瞎子,你帶幾個人過去探一探!”張巡檢指著遠處過來,看似人畜無害的騎士,對老瞎子說道。

老瞎子原本就是魏博牙兵出身,據說當年把後朝莊廟逼到興教門上的叛亂,他就參加過。

魏博牙兵這玩意,聽起來威名赫赫,但一般很少有命長的。

能活到老瞎子這個歲數,那都是鳳毛麟角中選出來的老油條,不然早不知道死在什麼陰溝裡了。

他一聽張巡檢這麼說,立刻就意識到了不對勁,“司使,這些人有問題?”

張巡檢沒有回答,而是點了點頭,當然是有問題他才會讓老瞎子下去檢查。

因為老瞎子雖然還算強健,每年的考核也能過,但那都是擦著邊過的,戰鬥力跟其餘幾個長征健勇比起來,已經差了很多。

萬一真是有賊人,損失了他,也不會太影響堡內的戰鬥力。

老瞎子聞言,也默默將他那套不算精良的牛皮甲穿上,還戴了一個皮胃,隨後提著一把長槍,斜挎著橫刀,帶上幾個番上義從就下堡跑了過去。

張巡檢也開始著甲,並透過旗語通知堡內正在值守和休息的長征健勇過來集合。

不多一會,老瞎子引著那二三十騎跑了過來,一路跑還在揮舞象徵安全的綠色旗幟,不過張巡檢的心卻突然提到了嗓子眼。

因為老瞎子雖然搖晃著綠旗一臉的輕鬆,但是他跑來的方向不是正門,而是正門側面城牆上的一個草垛子旁邊,這個草垛子中,隱藏著一架伏遠弩。

老瞎子還是那副諂媚的笑容,他點頭哈腰的對著後面馬上的鐵塔壯漢說道:“官上,且容小老兒通報一聲,就開啟堡門。”

鐵塔壯漢小心翼翼看了看周圍,沒發現什麼不對勁,遂從鼻孔裡輕輕哼了那麼一聲,還若有若無的點了點頭,把禁軍精銳那種傲慢,演的入木三分。

老瞎子站在堡牆下,仰頭看著上面的張巡檢,“司使,您說您是龍舌張家的宗室,跟聖人都說得上話,是真的嗎?”

張巡檢點了點頭,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龍舌張家的血脈,但是家裡面的長輩一直是這麼自稱的。

其實他還真有可能是的,後世基因測序,甘肅、陝西、山西三省張姓中,高頻分佈一支從魏晉南北朝延續,一直到唐末爆發的張姓基因,是北方張姓數一數二的大支系,極大機率就是沙州的龍舌張氏後人。

想來張義潮忠義為國,乃是民族英雄,他雖然大機率絕了嗣,但龍舌張氏終是繁衍到後世,起碼有好幾十上百萬人。

老瞎子看到張巡檢承認,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的幼子不過才十五歲,還差一點才能過得了長征健勇的選拔。

老瞎子以往跟張巡檢提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張巡檢就懟過他。

‘要想讓你那蠢兒子過長征健勇的選拔,除非老子去向皇帝求個情面。你立了什麼大功,值得老子為你不要麵皮?’

滿臉笑容中,老瞎子勐然回身,手裡的長槍直接扎向了身後的鐵塔壯漢。

這一槍是如此的精準,直接捅到了鐵甲壯漢的脖子,鮮血立刻就噴湧了出來。

鐵塔壯漢嗬嗬兩聲,手還沒抬起來就從馬上一頭栽倒了下去,老瞎子放聲大喊,“趙在禮反了,這些是昔年銀槍都的餘孽!”

張巡檢一下就跳了起來,他揭開被草垛蓋著的伏遠弩,旁邊兩個壯漢跟他一起,立刻就給這架大弩上了弦。

一發射出,直接就洞穿了一個壯漢,透體而出的箭失,甚至將後面的一個壯漢和戰馬,都給釘在了地上。

老瞎子呼嚎著,手持長槍死死擋在沿河堡的大門口,周圍滿是驚惶逃竄的旅人,對面的騎士對他連射五六箭,老瞎子動都不帶動。

一個騎士上前來,老瞎子爆發出了極強的戰鬥力,手持長槍,一個勐刺就將騎士挑翻。

夕陽下,鮮血如此的奪目,老瞎子筆直的站立,渾身是血的他爆發出了野獸般的吼叫。

他配合堡上的大弩強弓,震懾的剩餘十幾個騎士,不敢上來搶門,直到沿河堡的大門終於關上,方才一頭栽倒在了塵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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