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蜀,成都府,此時這座蜀中名城,再也沒了曉看紅溼處,花重錦官城的富貴之氣了。

此刻成都府城六門大開,士民紳商乃至守城的兵卒,都扶老攜幼哭嚎著往城外跑。

家大業大無法走脫的,鄉下沒有親戚的,離開了成都府就沒活路的,則開始用木板將家門封死。

哪家有小娘未嫁者,原本還要挑一挑姑爺的人品、才華和相貌,現在是只要你願意娶,還倒貼大量嫁妝,只求將女兒嫁出去。

這樣至少女兒也是出過嫁了,萬一被大兵侮辱,那是姑爺沒保護好妻兒,總不至於最後完全嫁不出去。

而此時,誰要說在北兵那裡有門路的話,上門求保護,甚至賣身為奴的,數不勝數。

比如成都府突然盛傳在綿州投靠的韓保正妹妹是紹明天子寵妃,頃刻之間,韓府之外求保護的人群將韓保正府邸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

其中不乏孟蜀的高官顯貴,他們進不了府,那就在府外席地而睡。

孟蜀的朝廷,已經完全失去了哪怕一丁點的作用,不但是成都府亂成一團,孟蜀的各個皇宮之中都發生了搶奪和鬥毆,甚至還有宮外心懷不軌之徒衝擊宮禁。

這樣的混亂局勢,讓成都府的大小花胳膊流氓吃了個滿嘴流油,有人一夜之間就娶了五六位娘子,有人乾脆翻進富貴家中去,佔據空宅以主人自居。

更有膽大包天的,假稱周軍先鋒探馬,堂而皇之的霸佔百姓妻女,作威作福。

當然,作為逃離紅塵的象徵,成都府的文殊院、昭覺寺、寶光寺等佛寺中,也是人滿為患。

宣華宮中,已經六十三歲的福興公主手提長劍,帶著數十身強力壯的宦官和胖壯宮女,以及少量侍衛持弓挎刀,在宮內主要的三大殿中來回巡視。

但凡看見搶奪、偷盜甚至亂喊亂跑的,立刻就是弓箭不長眼。

在她的強力震懾下,外面的慌亂,總算沒有波及到孟昶所在的宣華宮三大殿。

只是,等騷亂稍安之後,福慶公主看著孟昶所在的崇德殿,良久無語,半晌才感嘆著說道

“武皇帝及先帝何其英雄,怎生的一個兒子,卻是繡花枕頭,平日裡豪情萬丈,心中實無半點擔當。

若是他能以身殉國,方不失為英雄之後,今日這般,哪還有我李家半分血氣在,遠不如和哥兒啊!”

這位頭髮斑白的老媼福興公主,乃是李克用胞弟李克讓之女。

武皇帝是指李克用,先帝則是孟知祥。和哥兒則是李存勖的長子,那位聽聞莊宗已死,立刻就自殺的魏王李繼笈。

歷史上對於孟知祥的正妻有兩種說法,一說他娶的是李克用子女,莊宗李存勖的胞姐瓊華長公主。

一說他娶的是李克讓之女,就是目前的福興(慶)公主。

前者是福慶公主墓誌銘上記載,後者是舊五代史記載。

這其實都對,因為孟知祥還在北京(太原)做留守的時候,就跟寡居的小姨子福興公主勾搭上了。

之後孟知祥入蜀,唐明宗盡殺李克用系子孫,福興公主怨恨明宗,於是也跟著瓊華長公主入蜀。

後唐書成書於後晉時期,比起石敬瑭這個賣國求榮的李嗣源女婿,孟氏作為李克用少有的血親屬,那號召力也比石敬瑭強得多。

早知道蜀主孟昶的二哥孟貽鄴,可是李克用極少數還在世的血親外孫。

加上彼時孟蜀有意用兵關中,李克用系的老將還未死絕,都有響應之意。

所以後晉的朝廷修書就統一口徑,不承認孟知祥這一系跟李克用有直接關係。

福興公主控制住形勢後,才迅速進宮找孟昶的生母李太後。

李太後原本是唐莊宗的嬪妃,後來被賜給孟知祥後生下了孟昶。

這可也是一位意志堅定的老太太,歷史上孟昶被趙大整死之後,她在孟昶的屍身側並不哭泣,而是舉著酒杯對孟昶屍體說道。

“汝不能死社稷,貪生至今日。吾所以忍死者,為汝在耳,今汝既死,吾安用生。”隨後也絕食而死。

福興公主長與梁強晉弱,時常有大兵壓境之時,自然也不是哭唧唧的深宮婦人,她看見李太後第一句話就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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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肯死社稷否?”

李太後難過的搖了搖頭,不知道她是難過孟蜀即將滅國,還是難過孟昶不肯殉國。

“鴆酒倒了兩大碗,卻推說太涼要溫熱還要放陳皮、冰糖才肯飲用。金丹就在盒中,又說太大,恐咽不下去。”

福興公主聽完放聲大哭,“先帝何其英雄,怎生得如此虎父犬子?

那紹明天子能饒高保融、馬希廣,實乃因為他們早就恭順,且懦弱無能,方能還做新朝貴人,以顯中原天子之寬仁。

但大家雖無雄才卻有小聰明,治蜀十四年頗得人心,還曾出兵關中有逐鹿中原之意,北朝天子怎能容他。

今不能死,是要累得孟氏族滅嗎?”

李太後也放聲大哭,“那亡國之痛,哪是好承受的。

且贊哥兒身側李氏、費氏皆國色天香,一旦入神都,北朝天子怎能不垂涎欲滴,如何還能保住性命?還不如今日就死。”

說吧,兩個女人就在崇德殿外放聲大哭。

孟昶則在宮內聽的一片哭聲,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他端起鴆酒碗,嘆息幾次後又放下。

不經意看到旁邊木盒子中的金丹,卻彷彿被馬蜂蜇了一下似的,呲著牙移開了目光。

費氏此時還沒花芯夫人的封號,入宮也不過半年多,但已經極為受寵。

她淚眼婆娑梨花帶雨的看著孟昶,輕輕從內袍中解下一把短劍,隨後雙手舉過頭頂。

“奴家少時就顏色殊麗,多有登徒子覬覦,常憑此劍護衛貞潔。

大家豪傑之子,今國破家將亡,如婦人將要淪於汙穢之中,何不效法梁庶人與玄武樓上李從珂,妾也自當追隨。”

孟昶聽了費氏的話,這才發覺,面前看似較弱的費氏,除了冰肌玉骨清無汗以外,還有一顆剛烈的心。

其實這也不叫剛烈,實際上費氏此女,幼時就因為生的極為美麗而被人覬覦,內心很缺乏安全感,渴望被人保護,因此應該叫做慕強。

孟昶雖然擺出了要自盡的態勢,那實際上是做做樣子而已,內心還是想能活下去的。

現在聽了費氏的話,只覺得又羞又怒,當場藉機發作,將面前的毒酒和金丹都給掃到了地上,同時還大聲訓斥。

“此乃孤家寡人才能語之事,你一深宮夫人,何敢出此言!”

說著,看似憤怒離去,實則是逃避遁走。

費氏滿眼失望哭倒在地,恰在此時,福興公主與李太後也進到了崇德殿中,兩個女人看著孟昶倉皇遁走的背影,絕望又無奈。

福興公主看著殿中六七位絕色美人對李太後低聲說道:“大家不願殉國,就憑這殿中奼紫嫣紅,到了神都也是取死之道啊!”

李太後眼淚都哭幹了,但終究是親生的兒子,沒有福興公主那般為了孟氏,硬是要逼死孟昶的決心。

她看著福興公主,悽婉的說道:“聽聞紹明天子,待遇河東諸將甚厚,也曾褒獎武皇帝對大唐的一片忠心,又收了明宗子為義子。

姐姐巾幗不讓須眉,可有避禍之法?”

福興公主沉默了半晌,她明白李太後的意思,是想讓他以武帝李克用侄女的身份,去向張鉊哭求,看看能不能保住孟昶一條命。

回想起昔年孟知祥對她的好,又想起了姐姐瓊華長公主,不追究她爬上了姐夫的床,還勸孟知祥給了她一個名分的恩德。

福興公主咬了咬牙,重重的一點頭,她指著殿中孟昶貴妃李豔娘說道。

“若要避禍,當舍了一切身外之物,孟氏在蜀中的一切產業都要奉獻,大家身邊這些絕色美人,也當盡數散去。

聽聞那紹明天子,最喜奪人美婦,與魏武類似。

李氏身為貴妃,千嬌百媚還能做掌上舞,若是獻上去,必然得寵,再請李氏美言幾句,或可能留大家一條性命。”

李太後緩緩搖了搖頭,倒不是她覺得這個辦法不好,相反這是非常靠譜的選擇了,她是覺得送李豔娘去不合適。

“李氏乃是貴妃,形同王后,送之太辱門楣。

且此女出身伎家,雖通音律,但不擅詩文,出言多有粗鄙之處。

反觀費氏,貌美更甚李氏,又才入宮不久,擅詩文通音律,聲如金玉,柔中帶剛。

紹明天子乃是天縱之主,定然更喜費氏這樣的。”

李太後口中的出言粗鄙,不是說李豔娘喜歡說髒話,而是為人的格調不高,沒有費氏那份出塵的氣質。

果然不愧是以色娛人起家的女人,這李太後把張鉊的喜好,預判了個八九不離十。

我張聖人現在不缺女人,自然就除了相貌以外,更重內涵。

李豔娘空有容貌而少氣質,未來的花芯夫人費氏,則是貌若天仙內有冰心,最適合迷住我張聖人了。

孟昶在內殿躲避,兩個女人則在外面商量著把兒媳婦送出去保平安,自有一份悲苦與眼淚,議定完畢,兩人又去勸說費氏。

費氏聽完,如同五雷轟頂,此時她剛入宮半年,雖然方才孟昶讓他失望,但平日裡,我孟萬歲風流倜儻貌比潘安,又精通詩文,還是一國之主,早就把費氏迷得目醉神迷。

這正是熱戀之時,突然又被要求去千里之外,侍奉別的男人,一時間哪接受的了。

何況周主起自河西,素來被人指為蕃賊,麾下北兵又如此兇殘,說不得周主本人是個身長八尺,腰圍也是八尺的怪物。

一想到這些,費氏哭的更厲害了,可是他不過就是一介女流,最終也擰不住鐵了心要保住孟氏一族的福興公主和保住孟昶的李太後。

只能被洗洗刷刷後,在李太後親弟的護送下,前往周軍軍營,然後等著被送到長安。

。。。。

而在成都府發生著天翻地覆變故的時候,陰正奇已經率大軍渡過了中水(羅江)抵達了漢州(廣漢)。

自漢州到成都府,不過一百裡出頭,可以說,周軍已經到達了成都近郊。

陰正奇的大軍是早上到的,沒過幾個小時,孟蜀同中書門下事李昊,中書侍郎母昭裔,孟昶兄長,李克用唯一在世的親外孫,蜀燕王孟貽鄴三人,齎降表到達了軍營。

李昊內心極為複雜,他知道兒子李孝逢和同母異父的兄弟李大郎一家,早就在給大周效力,而且他本人也喜歡山河一統。

但前蜀王衍國滅時,是他休的降表。現在孟氏蜀國不復存在,這降表還是他寫的。

想到這些,李昊看著母昭裔哭喪著臉說道:“某在蜀地二十年,而修降表者二,後世不知道該如何譏誚啊!”

母昭裔是孟昶心腹,本來想安慰一下李昊,卻覺得心痛如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長嘆一聲作罷。

待李昊,母昭裔,孟貽鄴到達了漢州周軍之中,數萬將士歡聲雷動,歷時三個月的伐蜀之戰,終於落下了帷幕。

與歷史上幾十年後十四萬人齊卸甲不同,這個時空的孟蜀還存有大量孟知祥昔年滅董章,抵抗後唐時的精銳。

雖然與破契丹滅河東的周軍驍銳無法相比,但也不是待宰的羔羊。

而這也是張周建立以外,第一次真正的以戰滅國,此前的南平和馬楚,實際上可以說是逼降的,只有孟蜀,是經過血戰得來。

陰正奇收了降表,將孟貽鄴扣押在軍中,對於這位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大王,還是很尊重的。

畢竟張周朝廷中,也有不少河東、代北一系的武人,李克用的外孫,還是要給予一些優待。

李昊、母昭裔二人見陰正奇願意給孟貽鄴尊重,就知道至少眼前的周國伐蜀主帥,蔡國公陰正奇,沒有大開殺戒的打算。

剩下的就要看遠在長安的周天子,如何處置孟氏了。

陰正奇也隨後放母昭裔回成都府,命孟昶帶百官,出城乞降。

李昊則被他留在身邊,作為瞭解蜀國軍政的參謀。

隨著母昭裔回去的,還有李存惠、高懷德、李榮三將。

前者是天子義子,高懷德是一方主帥也是皇親,李榮則在定興元府中出了大力氣,因此讓他們三人去,是最合適的。

三人以李存惠為首,他一到成都,就立刻封禁蜀國府庫,查抄孟氏家產,登記孟蜀宮中的珍玩、財貨、金銀玉器以及宮人、宦官。

高懷德領兵將鎮守成都府八門,維持治安,探查奸細。

李榮則開始在成都府大開殺戒。

當然,殺的不是平民百姓或者孟氏王族,而是這些天中那些膽大包天的城狐社鼠、地痞流氓。

這些傢伙一天以前還在趁著混亂大肆姦淫擄掠,但是現在,全部成了周軍的刀下亡魂。

李榮在李存惠的同意下,一次性就殺了四百多人,放歸被霸佔的女子千餘,送還百姓財產數千家。

成都府百姓一看周軍不但不劫掠,反而還做事公允,懲治不法,頓時人心大定。

五月二十五,陰正奇率四萬大軍到達成都東門,孟昶肉袒牽羊,率文武百官出城乞降。

陰正奇隨即以伐蜀行營都總官職,接受孟昶的正式降表。

五月二十七,陰正奇在成都府設立伐蜀西川二十一州觀察處置使衙門,並發布命令。

命孟蜀的雅州永平軍節度使,遂州武信軍節度使,梓州武德軍節度使,瀘、戎等七州觀察處置使,五日內到成都聽命。

五月二十九,馬昭遠在涪州設立平蜀東川十三州觀察處置使衙門,開始穩定孟蜀東面的形勢。

孟蜀遂宣告滅亡。

而就在孟昶肉袒牽羊出降的時候,一隊三百人的憾山都精騎,帶上了大量孟蜀皇宮珍寶和一輛青色馬車,開始往長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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