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香積寺。

這是一座規模極為宏大的寺廟,其坐北朝南,地勢高亢,南臨滈河,西傍潏水,北接風景秀麗的樊川。極盛時期號稱僧侶三千,騎馬關山門。

也就是說去關閉山門的話,都需要騎馬過去才來得及。

這句極具逼格的形容,日後千年內,會被反覆用在全國各大寺廟的介紹中。

香積寺在大唐時期可謂輝煌無限,從皇帝到百姓,都非常追捧,當年唐高宗李治禮佛香積寺的時候,一次性就佈施舍利子一千餘粒。

而這座輝煌的佛寺,隨著大唐帝國的衰落,化為了灰盡。

歷史上直到宋太平興國三年,即公元978年才開始復建,彼時佛門淨土宗開始流行,作為淨土宗的祖庭,香積寺於是也得到了修復。

不過在這個時空,香積寺輪不到車神來修復了,張鉊收復關中,開始修繕長安城以後,最先開始復建的,就是香積寺。

別人看香積寺,那是淨土宗的祖庭,是佛門聖地。

但張鉊見的,卻是一百九十年前發生的那一場,對中國歷史影響至深的香積寺之戰。

後世很多人對香積寺之戰可能沒什麼印象,甚至它連百度百科都不曾擁有。

但實際上香積寺之戰,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冷兵器戰鬥的巔峰,是沒有之一的那種巔峰。

這甚至可以說一場世界大戰,唐軍除了安西北庭、河西隴右、劍南兩川的牙兵十一萬以外。

還有于闐、西南夷、黠戛斯、回鶻、阿拉伯、吐火羅(阿富汗)等地唐協軍四萬餘。

叛軍方面,安祿山的近衛、曳落河重騎兵、河北、河東牙兵,契丹、同羅、奚人等十一萬左右全部登場。

這二十五六萬軍隊中,真正的甲士起碼高達十五萬以上。

雙方在香積寺從早打到晚,足足鏖戰了四個時辰,各地軍隊輪流上陣,基本上打光四成以上才會撤下來。

雙方一個軍團對一個軍團反覆套娃,一直套到叛軍承受不住想要孤注一擲來偷襲,然後被早就準備好的回鶻騎兵突襲,才最終被打崩。

據記載,當年官軍和叛軍,四個時辰內大小接戰三百餘陣,不知多少豪傑男兒都伏屍陣上。

雙方兵員素質之高,裝備之精良,以至於戰鬥中雙方的騎兵,特別是重騎兵根本就不敢隨便出動。

這是重步兵強到一個變態地步,才會出現的現象。

在面對他們的時候,別說重騎兵正面衝擊步兵方陣,甚至連出動都變得極為困難,只能選擇守護在步兵兩側打輔助。

比如安祿山倚為腹心的曳落河八千甲騎,就一直被擠壓活動空間,最後甚至被步兵反包圍擊潰。

此戰結束之後,清點得知叛軍被陣斬六萬。

注意,這是陣斬,不是什麼斬首六萬。

中國歷史上斬首數萬的戰役很多,因為在動員幾十萬人的大戰擊潰敵軍之後,砍幾萬個腦袋,並不是什麼難事。

難的是陣斬,這是表示在戰鬥中活活被砍死的人數,香積寺一戰,叛軍被陣斬六萬餘人,其中至少有四萬五千以上的甲士。

至於為什麼不是擊潰中斬殺的,那是因為叛軍主帥李歸仁等遭此大敗,但也並沒有被徹底擊潰,而是還能收攏殘部離開的,要是被擊潰,自然不可能如此從容。

“香積寺啊!大唐的百戰精銳,漢人引以為豪的二十萬鐵甲士,一戰就打沒了快十萬,此後,就再也沒有恢復過這樣的盛況了。”

張鉊站在寬闊的香積寺天王殿外廣場上,輕聲感嘆著,閉上眼睛,他似乎都還能感覺到一百九十年的腥風血雨。

要是沒有安史之亂,要是玄宗李三郎能從始至終的英明,這二十萬鐵甲士,將是帝國最鋒利的陌刀。

有他們在,哪怕就是藩鎮進一步做大,但是向外拓展生存空間的戰略也肯定會繼續。

說不定高仙芝已經擊敗大食去波斯當王了,郭子儀、李光弼等也能最終搞定吐蕃。

後人就不會遭受那些我大宋帶來的屈辱,中國政治,也不會走向文貴武輕的畸形模式。

只是,歷史可以假設,但又沒法假設。

連張鉊都不知道,他最終會把這個國家,帶向何方。

因為在時間線反覆被修改之後,開了‘天眼’張鉊,也不知道了未來的情況。

“南無大自在本尊王佛!”

一聲低沉佛號響起,卯時初若隱若現的晨光中,一個身著錦緞赭黃袍,身上掛著價值萬金的栴檀木佛珠僧人,出現在了張鉊面前。

此僧並不是個大光頭,腦袋上反而是一頭蓬鬆軟發,長相更不是中式,而是有些黑乎乎的,看著就像是個天竺人,還像是個種姓很低的阿三。

但是他的漢語又十分標準,標準到不看相貌的話,會下意識的以為此人是個剛剛中了進士大才。

並且他聲音清亮,還帶著幾分少年人的熱忱,與相貌更不相符。

“小僧感覺到了法王身上的困惑,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困惑,是那種要麼給天下人帶來福音,那麼就是恐怖大劫的困惑。”

有那麼一剎那,張鉊以為此僧是他河西六法宗下的大德高僧,但是很快,張鉊就否認自己的判斷。

因為他的氣質,與六法宗大相徑庭,六法宗的僧侶,可不會這麼平和坦然。

“法師叫某法王,是準備皈依六法宗嗎?”

張鉊沒去管此人是怎麼出現的,雖然他很奇怪,香積寺已經被他的親軍封鎖了,鳥獸都不能進,總不至於這番僧有飛天遁地之能吧?

“法王是有佛性的,可惜卻不能接引小僧到極樂淨土。”番僧搖了搖頭,還是一臉平和的樣子。

張鉊突然冷冷一笑,“法師害人性命,還想要自渡往極樂淨土,是不是有點異想天開了?”

番僧臉上的笑容稍微停滯了那麼一小下,隨後就恢復如常,他看著張鉊說道。

“法王不該動怒,因為小僧可影響不了六法宗的信眾,要是小僧敢去招惹他們的話,早就埋屍荒野了。”

現在輪到張鉊的表情稍微滯了一秒,六法宗現在與其他佛門在經義上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點的。

非六法宗的僧人,確實影響不了他手下那些虔信六法宗,相信張鉊是無上天的侍衛。

只有可能是漢人親衛放了水。

想到這,張鉊也不再糾結這個,而是對眼前這個番僧更加感興趣起來了。

“法師度牒何處?為何而來?將要何往?”

番僧合十對著張鉊一禮,“小僧自天竺來,早已忘卻來處歸去,入中土後,蒙善男信女以慈賢相稱。

今為解心中枷鎖而來,還不知將何去何往。”

張鉊眼眸勐地射出精光,他知道面前這個番僧是誰了,這是被稱為中土最後一位天竺大德的番僧慈賢法師啊!

慈賢法師在後世最著名的事蹟,就是傳說他坐化後屍身前年不腐,甚至連腦組織都在。

後世2017年,河北定慧寺將其肉身捐獻的時候,可是鬧得滿城風雨的。

張鉊對於什麼腦組織能儲存千年,自然是不怎麼相信的,搞不好這就是一出被信徒在一定程度上誇大的神蹟。

但是慈賢法師此人,確實擔當的起最後一位中土天竺大德的稱號。

這不是個什麼裝模作樣的‘高僧’,而是一個真正秉持慈悲之心的大德法師。

歷史上他翻譯佛經十部,特別是對於佛教在契丹的傳播,起到了非常決定性的作用,還曾勸解過耶律德光不要在東京大開殺戒。

張鉊討厭那些利用宗教謀私欲的,但是對於貨真價實的高僧還是很尊敬的。

他看著慈賢法師說道:“朕,敬重法師昔年庇護過東京百姓。但是法師不該這麼出現,對於一位帝王來說,這是挑釁!”

慈賢法師對著張鉊深深一禮,“昔年小僧自天竺而往契丹時,法王應當剛降臨天竺,惜乎無有緣分,未能親見法王與佛祖降生之地護法,十餘年來,一直因為遺憾。

今日來相見,小僧未見人間帝王,只看見了九天之上的至高法王。”

慈賢法師的話,說的雲山霧罩的,一直沒表露內心的真實想法,張鉊卻忽然從他飄忽的語句中,抓到了一絲絲線索。

張大法王皺著眉頭,雙目如隼般盯著慈賢法師,隨後緩緩搖了搖頭。

這個番僧不會是想張鉊在有實力之後,再去天竺護法吧?

“天竺沒有希望了,沙門思潮只不過是你們的一廂情願。

它改變不了世俗帝王將相、勳貴頭人們,也無法阻止普通人渴望成為帝王將相,壓迫與階級,至少一千年內絕對看不到終結。”

沙門思潮是古天竺的一個宗教與哲學面上的反思,起因是古婆羅門教在教義與組織上的缺陷,導致其越來越不能服眾。

內裡深層次的原因,則是新興武士階層和城市大商人乃至各國國王對婆羅門的不滿。

因為按照婆羅門教的規矩,最上等人是掌握宗教和知識傳承權的婆羅門,國王是剎帝利,天生就比婆羅門低。

這不是開玩笑嘛!神在王上還不夠,僧侶都要在王之上,當掌握了軍隊的人好欺負?

因此古印度很快就爆發了沙門思潮運動,國王這個階層的人,都開始魔幻的推崇人人平等。

人人平等?嘴巴裡喊的好聽,你給吠舍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和國王平等。

但是作為第二等級的剎帝利國王們,卻敢和婆羅門來個人人平等,甚至爬到他們頭上去。

沙門運動,興起於婆羅門的貪婪和不完善,但當他們幾乎摧毀整個婆羅門存在的基礎,國王們已經掌握了所有的權力後,當然就要不可避免的開始落潮。

而婆羅門制度,這個將人分成三六九等,還讓‘下等人’安於命運安排的教義,自然更能得到統治階級的認可。

特別是幾十年前,婆羅門階層開始不追求將各國國王也當成普通的剎帝利,並將種姓制度的分法更加複雜化,讓國王這個階層屬於剎帝利又超脫於剎帝利之後。

倡導人人平等的佛教,以及與佛教同時產生的其他奇奇怪怪沙門思潮哲學觀念,就很快失去了市場。

所以,張鉊才會說,佛門在天竺已經早就沒有了土壤。

別說在他的有生之年中國人不太可能完全控制印度,就算可以,張鉊也無意改變什麼。

入鄉隨俗嘛,還是按照人家的規矩來辦事才是最好的。

慈賢法師看著張鉊,眼神越來越絕望,沉默半晌後,他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已經恢復了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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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僧並未奢望在俗世就能貴賤同一,中土都做不到的事,天竺自然也不可能。但至少能做到不把人生來就分為三六九等。”

“大師著相了!”張鉊不願意再說了,因為他忽然意識到,他與慈賢法師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佛門經義中的眾生平等、慈悲為懷思想,實際上跟皇帝口中那種天下萬民皆是吾之赤子,是一個意思。

都是站在絕對掌控者的地位上,對其餘眾生的一視同仁,可不是真的要搞人人平等,張鉊所認為的,也是如此。

但這個慈賢法師,那是真的在身體力行平等視人,不分貴賤都在慈悲為懷。

兩人的思想和格局,顯然根本不在一個位面。

不對!張鉊勐地一回頭,此時的佛門思想怎麼說呢,與後世人認識中的佛門還是有一定區別的。

就比如眾生平等、慈悲為懷這些佛教思想,並不是在印度時期誕生的。

應該只是起承於古印度沙門思潮時期,傳到中國後,與中國文化深度融合之後方才形成的。

這慈賢法師如此突然而詭異的出現,又突然跟他張鉊說這些,難道真的只是為了向他尋求大兵再去印度護法一次,以拯救快要衰亡的天竺佛門?

會不會他們是想在佛門在天竺丟失過的,戒日王時期佛門地位超然,自成一股勢力,幾乎與國王共治的局面?

而現在的中原,他們似乎就有這樣的實力。

錢莊會一直沒跟佛門徹底了斷,各地佛寺有自己的寺田莊園甚至塢堡。

至於武裝,那也真不是很缺,比如香積寺剛剛復建,就有護寺武僧六十餘人,天下間這麼多寺廟,兩三千武僧,應該是有的。

而且原本佛教在中原,已經相當流行了,中原文武勳臣中,佛教虔信徒並不少。

當初張鉊強行整合河西佛門把它們變成六法宗之後,也有許多不認同張鉊這一套的河西僧人離開,涼州大雲寺就走了上百人。

更可慮的是當年張鉊還是涼王的時候,錦衣親衛就是依託於佛門在中原各地的網路來進行活動的。

劉濤、範質到涼州,解救裴遠家屬、慕容信長回河西,都有過中原佛門的幫助。

一股極為憤怒,又夾雜著些許恐懼的感覺直衝上了張鉊天靈蓋!

他想立刻下令將眼前這個番僧抓起來,然後命以張氏子為主的河西佛門,對錦衣親衛進行一番梳理。

他甚至想,馬上要派人對中原派系舊臣中與佛門牽扯很深的人員進行盤查。

清洗!馬上進行大清洗!

張聖人腦海裡閃過了大慈父‘和藹’的面孔。

就在他的憤怒到達的定點的時候,一聲宛如鶯啼般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法王,早膳已經準備完畢,譙國公也在等著您呢。”

蕭撒葛只扭腰擺臀的走了過來,這段日子裡,曾經的契丹皇后蕭撒葛只是張鉊最親近的枕邊人。

因為自從認為張鉊就是無上天下凡後,篤信佛教的蕭撒葛只對張鉊萬分服膺,說百依百順都是輕的,那完全都是奴隸對主人的態度。

所以,無依無靠,沒有派系又年輕靚麗,從精神到肉體完全臣服的蕭撒葛只,就是張鉊最可以相信的女人。

‘呼!’張鉊勐地深吸了一口氣,腦袋清明了不少。

有些口子,再憤怒也不能開。

不能讓河西佛門的力量去查錦衣親衛,更不能在天下將定的時候展開大清洗。

想到這些,張鉊以極大的毅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他笑呵呵的看著蕭撒葛只。

“備一些齋飯,某要與法師邊吃邊聊。”

話音剛落,慈賢法師突然感到了極大的恐懼,面前的皇帝明顯覺察到了什麼,卻以極大的毅力控制住了自己。

慈賢法師見過包括耶律德光在內的大小君主十數位,但他從未感受過誰有張鉊這樣的控制力。

一時間,慈賢法師不知道自己接下這個活計,是不是反而會把佛門推入深淵。

“聖人,這俗世間,應該有佛門的一席之地。”

“當然,當然會有!朕也需要佛門的幫助,而且朕自己,就是佛門的一員啊!”

張鉊突然笑得極為燦爛,這慈賢法師,真的不是一個合格的使者,他肯定是受了佛門的託付,來試探張鉊對佛門的態度。

因為慈賢法師是天竺人,這樣不管他談得如何,都能最大程度將中原佛門摘出去。

但是慈賢法師卻在幾句話中,就將佛門給頂到了張鉊心中最忌憚的位置。

他是故意的?還是這位慈悲為懷的大師,確實在政治上不夠敏感?

張鉊表面平靜,心裡卻掀起了驚濤駭浪,新的風暴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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