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鉊都準備回京了,但他扔出的這個燙手山芋,卻把南唐君臣上下,都燙了個夠嗆。

自高保勖並南平兵將千人逃到了鄂州以後,關於如何處置高保勖的爭論就沒有停過。

南唐壽州清淮軍節度使劉仁瞻,鄂州武昌軍節度使何敬洙,建州永安軍節度使王崇文等,都建議李璟機不可失,一定要趁機拿下江陵,然後拒江而守。

這樣就算淮南之地盡失,也能做個南陳,以待天時。

呃!也不能說他們的策略就是錯的,實際上還是很有可行性的。

這條策略的核心,就是江陵城,拿下了江陵城,阻止周軍建立強大的水師,不跟周軍拼陸軍,而依靠水軍打造防線。

然後將資源集中在江陵,供養一支精銳禁軍拱衛京畿。

而且這應該說是南唐唯一的機會了,因為誰都看得出來,只要周國得到了江陵,立刻就可以擁有一支實力不錯的水軍。

再加上天朝上國的大義以及無敵的陸上步騎,南唐能不能撐過李璟時期,都很難說。

但這樣搞,風險同樣也很大,若是能拿下江陵還不錯,萬一拿不下來江陵,等周軍報復起來,淮南之地盡失都算是好的,搞不好真就被人攻下了西都江寧府。

李璟的內心,也是相當糾結,從心裡來說,他對於張周的厭惡遠超任何人。

因為在張鉊派步騎五萬來抽李璟大逼兜以前,李璟可是很風光的。

他繼承自父親李昪的這個唐國,在經過楊行密、徐溫、李昪三代梟雄的治理後,甲士十萬,民一百二十萬戶,丁口三百萬,錢糧堆積如山,水軍縱橫大江,不可謂不強。

後來還招降了後晉徐州武寧軍節度使虎刺勒,全有淮北之地,又剛剛擊滅了王閩,一副如日中天的樣子。

李璟自己也還是這麼認為的,所以當得到宋州歸德軍節度使杜重威投靠的時候,南唐上下都以為李璟將是天命所歸。

他們只要擊敗嘴上叫著復興大唐,但實際上只是蕃賊的河西張鉊,大唐就要在他李璟手裡徹底復興了。

可惜最後,南唐耗費百萬貫軍費,得到的是孟渚澤和儀徵兩場慘敗,折損士卒四萬多,連東都江都府(揚州)都被攻陷,西都江寧幾無可用之兵守禦。

李璟連挨了兩個大逼兜,鼻青臉腫之下,還要割淮南楚、濠、泗三州給張鉊,每年被勒索走的捐輸,更是讓南唐背上了沉重的經濟包袱。

特別是前幾日那個從周國來的天使,揪住他衣袖的怒噴,讓李璟現在想起來都想殺人。

只是,李璟心中的恨意,縱然比山還高,比海還深,但一想起上一次周軍兵臨兵臨大江,給他帶來的恐懼感,他總是不能下最後的決心。

只是這到了關鍵的抉擇時刻,比錯誤決定更可怕的,就是不做決定。

李璟心裡想著要一雪前恥,不再被周國欺凌,可是他卻一直下不定決心。

在這位南唐之主的拖延下,南唐國內暗流湧動。

張鉊到底怕不怕南唐這時候突然來插手,怕,也不是很怕。

說不怕,是因為張鉊對自己麾下的陸軍有十分的自信。

自古以來就沒有單靠水軍就能攻下江陵這種大城的,南唐軍來也只是造成麻煩,而不可能攻下江陵。

怕是因為南平水軍還沒有完全消化下去,南唐這邊的鄂州武昌軍節度使和江州奉化軍節度使(九江)都有很強的水軍,上次張鉊不敢全軍渡江,就是擔心被這兩抄了後路。

現在要是他們逆水而上,就會把大量的軍力拖在江陵,再拖幾個月,寒冬臘月一到,張鉊就必須要撤軍,解決馬楚的黃金機會就會失去。

更重要的是,如果如同歷史上一樣,南唐軍隊不來江陵,而是進入馬楚,和馬希萼攪和到一起,那就有些麻煩了。

此時的湖南比起江陵,更加水網密集、沼澤遍地,大多數地方行軍都要靠舟船擺渡,要是有南唐相助,加上馬希萼這個地頭蛇,光是打下潭州,恐怕就要以年計算。

“張少敵等人呢?”張鉊將專門負責荊南和湖南的錦衣親衛副指揮使李孝節召了過來問道。

李孝節沉著臉對張鉊說道:“不但是張少敵,從馬楚來的兵將,都聚集到馬希廣身邊,對於臣的試探和拉攏,他們都含湖其辭。

想來這些人最大的願望,還是回到潭州趕走馬希萼,然後奉馬希廣為主,力求保住楚國。”

張鉊點了點頭,“看來馬楚國中,庸碌之輩還是不少啊!

他們覺得有吾這麼個強勢聖人壓在頭上,還不如擁立馬希廣這樣的庸懦之主,至少還能繼續在楚國的地盤上當人上人。”

停頓了一小會,張鉊對身邊的李昉說道:“將馬希廣召過來,要解決楚國的問題,還是要從馬希廣身上入手了。”

張鉊召見馬希廣的時候,此君正在唱唸寶勝如來。

這是佛教五方佛中的南方佛,正應馬楚所在,於是楚人信佛,多信這南方福德聚寶生如來。

歷史上馬希廣被馬希萼逼得走投無路時,曾親自穿緇衣,聚集僧眾在城頭大唱佛經,希望佛陀相助破敵。

被馬希萼抓住仗殺時,也一直在口唸寶勝如來,是個虔誠的佛教徒。

不過,他越是虔信佛陀,就導致他越跟張鉊有些疏遠,可別以為信佛都會跟張鉊親近,恰恰相反。

由於張鉊搞的這套借鑑於沙漠三教的六法宗,法理是將佛祖高高供起,再以無上天代言凡間俗世,所以越是精通佛法的,就越牴觸張鉊。

因為張鉊這個只是掛了一層佛教的皮,裡面一層是沙漠三教,再到最裡面,實際上是中國思想的儒釋道雜糅一神教。

跟現行的,還帶有濃烈印度風格的佛教,完全是兩個極端。

除了某些別有用心,或者時時刻刻感到了其他教派威脅的河西、安西、青塘佛門以外,沒幾個佛門高僧看得慣張鉊,私下裡多視張鉊為異端。

馬希廣就是這樣,沒深入瞭解之前,他還被張鉊的無上天大慈佛(法王)身份給吸引了,結果瞭解之後,馬希廣馬上就不想張鉊親近了。

只不過在這件事上,沒有多少本錢的馬希廣,並無多少討價還價的餘地。

他不想親近張鉊,但是張鉊想親近他,他就必須要服從。

剛一進門,張鉊就過來把著馬希廣的胳膊,略顯沉痛的說道:“德丕啊!聽聞你夫人王氏並二子罹難,朕甚哀之。

今已命門下省承旨,擬追贈王氏為長沙郡夫人,汝二子各贈檢校司空、檢校司馬,你看如何啊?”

馬希廣被把著胳膊不能施禮,只能略微欠身,他紅著眼睛看著張鉊謝道:“臣謝過聖人天恩,能得郡夫人追贈,內人九泉之下,多少也能瞑目了。”

張鉊拍了拍馬希廣的胳膊以示安慰,隨後繼續說道:“聽聞你長女早夭,但次女尚在,也未被馬希萼那賊子所害。

朕之五子趙延進,其妻早亡,若是德丕不嫌棄,咱兩倒是可是做個親家。”

馬希廣的次女剛滿十六,嬌憨可愛,此次馬希廣帶著她一起到了東京,並未留在潭州,是以並未遇害。

馬希廣沒有絲毫遲疑,大喜著趕緊說道,“臣女不識禮數,只怕屈了保義侯。”

他當然高興,張鉊七個義子,除了李從益外,個個文武雙全,趙延進雖然不如慕容信長和李存惠,但是目前看卻比折德願和楊繼業看起來有前途多了。

現在還掌握著張周的水軍飛虎軍,不管是身份地位還是能力,配他馬希廣的女兒,那是綽綽有餘。

張鉊也很歡喜,正待說其他的,一邊的張烈明趕緊介面了,“叔父可是忘記了一件事?”

張鉊假裝疑惑的看著張烈明,其實心裡早就知道什麼事了,“何事?汝且說來。”

張烈明趕緊回答道:“十七叔爺前日來說,八姑母見馬節帥身姿雄偉,頗似她亡夫,有意請您給玉成好事來著。”

“啊呀!”張鉊放開馬希廣的胳膊,雙手輕輕一拍。

“怎麼差點把這事給忘記了,德丕啊!某之八妹亡夫原是某麾下勇將,不幸戰歿。

今八妹帶著二子,雖無沉魚落雁之色,但勤儉持家,溫婉賢淑,汝可有意做某的妹夫啊?”

馬希廣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他只是有些懦弱,但並不是傻子。

他知道如果娶了張鉊的妹妹,雖然是多了一重保障,但同時也多了一重牢籠。

這樣半路嫁給他還有兩個兒子張家女,一旦遇到大是大非,肯定更是要向著張家的,只要娶了,相當於他馬希廣的動向,都要被張鉊掌握了。

而且這個安排,怎麼看都像是不想讓他再回潭州主政,是要吞下楚國了。

馬希廣鼓起勇氣看著張鉊,剛想說話,卻只覺得嘴裡乾澀無比,嗓子眼彷彿卡著一團破布,他想要說點什麼,總是感覺被堵住了,有點說不出口。

張鉊則再次把住了馬希廣的胳膊,幾乎是把身材比他矮了一個頭還多的馬希廣扯到了胸前。

張鉊居高臨下,鼻孔裡噴出的氣息,直接撞到了馬希廣的臉上,雙手更如鐵鉗一般,鉗的馬希廣不能動彈分毫。

“怎麼?德丕是歡喜的說不出話來了嗎?”

張鉊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說道,每個字都好像是從牙齒縫裡蹦出來的一樣。

馬希廣抬頭看著張鉊,突然覺得這位平日裡看起來笑呵呵的聖天子,彷彿飛到了九天之上,已經化為一條神龍,全身金光暴漲,將他狠狠鎖住。

一種大難臨頭的極度危險感向著馬希廣壓來,張鉊的每個毛孔彷彿在散發著‘你他媽是想腰斬還是凌遲’的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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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間,馬希廣所有的想法,瞬間就消失了,什麼楚國,什麼王位,什麼佛門異端,都絕對比不上現在還活著更重要。

他情不自禁的雙膝跪下,‘歡喜’的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臣只恐福薄德淺,不能配帝室貴胃。”

“哈哈哈哈!”張鉊大笑幾聲,放開了馬希廣的手腕,還順帶又讚許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楚武穆王以一木匠起家而有十三州之地,足稱英雄。

今德丕吾弟又如此識大局,怎能是福薄德淺呢?朕即刻加封八妹為玉潭郡主,賜吾弟同駙馬都尉禮遇。”

玉潭是潭州北面門戶,也就是今天的長沙市寧鄉縣玉潭鎮一帶,在馬楚地位相當重要。

封八娘為玉潭郡主,還讓馬希廣等同公主的駙馬都尉待遇,算是非常給面子了。

事已至此,馬希廣本就生性懦弱,當下也就順水推舟了。

張鉊則立刻讓他召見張少敵、劉彥韜、李彥溫等馬楚軍將到此。

未幾,張少敵、劉彥韜、李彥溫等人應召到了張鉊行宮中。

不同於上幾次張鉊派人招攬他們都不肯接招,這次馬楚軍將們,竟然規規矩矩的施以首次晉見君王的叩首大禮。

張鉊澹澹的回了一個空首禮,隨後看著眾馬楚軍將厲聲大喝。

“朕命人撫慰爾等,爾等默而視之。今命馬德丕召喚,何其速至也?

莫非這楚藩不是天朝藩屬?朕這中國天子,不是爾等的君上?”

呃!馬希廣字德丕。張鉊也是第一次這樣稱呼他,突然發現,德丕是個好名字,但是姓馬的用,好像不那麼合適吧?

看到皇帝大發雷霆,劉彥韜、李彥溫等軍將嚇得拜伏在地,吶吶不敢言。

唯有張少敵神色如常,看著張鉊問道:“敢問聖人要如何安置嗣王?”

張少敵口中的嗣王當然是指馬希廣,因為張鉊還沒正式冊封馬希廣為楚王,所以他只是有嗣位楚王的資格,但還不是楚王,所以只能如此稱呼。

張鉊愣聲回答道:“朕已經與德丕結為親家,更以宗室貴女下嫁,日後當是一家人了。”

張少敵卻不依不饒,“外藩野人斗膽問天子,嗣王今後是鎮守潭州,還是伴隨在天子身邊?”

有點意思,張鉊看了這個叫做少敵,卻已經四十餘歲,並號稱馬楚棟樑的傢伙一眼,當下也不準備隱瞞,沉聲說道:“既然是一家人,當然要常伴吾之左右。”

說完這話,張鉊已經做好了張少敵等不配合的準備,這世上有些人,那就是一根筋,明知大事不能阻擋,卻總想螳臂當車。

不想張少敵聽到張鉊這麼說,卻突然拜伏在地,口稱:“臣張少敵,叩見聖天子。”

這操作,把張鉊都整懵了,他看著拜伏在地上的張少敵問道:“汝前番不肯拜見,今為何又要叩拜?”

張少敵抬起頭大聲說道:“臣前番不朝,乃是因為臣等是楚藩臣子,豈有越過藩王去朝天子的道理?

今陛下定然是想收楚藩歸國,無有楚藩,臣等就是天子之臣,定然要來拜見。

且臣等兩代人受楚地百姓供養數十年,若陛下只想送歸嗣王,臣卻還要勸說聖人休要發大兵,免得生靈塗炭。

因為馬希萼在楚勢力已成,沒有收藩歸國之心,不可輕動。今聖人決定如南平故事,臣等方才敢為朝廷效力。”

張鉊愕然,不是說五代少忠臣,更少名臣嗎?怎麼到了自己這,好傢伙,個個地方都不缺忠義之士。

知道的明白這是五代,不知道還以為這是在漢末三國、隋末群雄並起的時代呢。

好吧!在張聖人高舉忠孝節義的旗幟下,又一位很有遠見的名臣出現了。

於是張鉊趕緊一臉狂喜的把張少敵扶了起來,不管一旁馬希廣的尷尬,大聲讚歎著。

“朕本以為楚藩地處天南,忠孝節義之士比不得中原,不想卻有卿等這樣的大才,翌日平定叛賊馬希萼,朕當重用卿等。”

張少敵也很配合張鉊,他感慨的說道:“希萼殘暴,劫掠潭州天理不容,臣等盼朝廷天兵,如嬰孩盼耶娘。

今見聖人,方知聖天子仁德,某請為先鋒,為聖人平定楚地。”

張鉊當即問道:“計將安出?”

可不等張少敵回答,門外章成來報,說有馬楚使者彭師嵩至。

張少敵大喜,“臣為聖人賀!彭師嵩出自辰、溪土蠻酋首彭家,脾性古怪,但為人卻忠厚知恩。

他久在潭州鎮守,頗有名望,出身的彭家亦是楚地溪洞豪族。

聖人得彭師嵩投靠,不但潭州指日可下,還能藉機安撫湖湘以西各土蠻,如此楚地就歸國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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