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張昭揉著惺忪的眼睛,強迫自己爬了起來。

說實話,這一刻他很羨慕歷史上那些昏君、庸君。很想知道他們是怎麼坐在這個位置上,還能每日有時間荒淫的?

反正我張聖人自從坐上乾元宮中的寶座以後,就沒有幾日能夠輕鬆一下的。

這不,楚州的李谷發來報告,他在楚州的均田工作已經基本完成,楚州上下一片歡欣,得了田地百姓們極為擁護周國在楚州的統治。

而在濠州和泗州就不行了,雖然被割讓給了周國,但是本地的豪族,在壽州劉家的鼓動下,不斷起來鬧事。

當初為了安定人心,濠泗二州觀察處置使趙存義只帶了一千人前去上任。

本以為這些地方的土豪會識趣,結果沒想到,那是一點面子也不給啊!

他們把趙存義的示好當成了示弱。

而完成了楚州均田的李谷,在回到東京開封府述職的途中,竟然在宋州城外的汴水上遭遇到了襲擊。

襲擊者偽裝成商販靠近後,突然發起了突襲,雖然李谷本人沒事,但是衛兵戰死了四人。

而且襲擊者時間摸的很準,就卡在隊伍要進入宋州城,馬殺才派的武寧軍剛剛離開返回徐州,和宋州歸德軍還沒有趕到的間隙。

時間抓的這麼準,很難說州縣管理和兩鎮牙兵中沒有內應。

這件事也讓張昭極為警惕,因為他大致能猜到李谷遇到襲擊是為什麼。

因為最近一股流言在中原大地廣泛傳播,說是張昭準備將中原之地的上田,全部分給河西來的親衛和禁軍家屬。

而且河西後續還有三十萬人會搬到中原,到時候會讓他們先在中原將上等田均完後,才會輪到中原百姓。

嗯,看起來這流言沒什麼毛病,甚至在普通人看來,這麼做也是非常正常的。

而且中原百姓不也是能均田嘛,現在中原地廣人稀,急什麼。

但實際上不是這樣,中原現在雖然人少,但人口也高度集中,幾乎全部處於鄉間土豪的控制下。

他們建立塢堡、佔據良田、組織私兵,往往用兩三個大姓夾雜其他小姓,幾百到幾千人不等,據塢堡而生存。

而沒有得到塢堡保護的其他百姓,基本都死在了後晉官吏的無上限剝削和契丹人打草谷之中。

張昭現在面臨的情況,就是他手下的官吏,出了縣城周圍幾里地,說話就不怎麼管用了。

鄉間全是塢堡大族聚居,就是靠近東京開封府之雍丘(杞縣)、尉氏這樣的京畿地區,‘野生’百姓的數量,也只佔全縣人口的兩成不到。

而恰恰良田,又是個需要不斷維護的精貴物件,大多存在於塢堡大族的手中,其餘大量的荒地均田出去,並沒有什麼意義。

所以這個流言的殺傷力是很強的,隱含的意思是張昭要將鄉間的塢堡大族趕出去,把他們的熟田分給自己的心腹河西兵將,然後讓他們去耕種荒地。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其實就是在將中原百姓往死裡逼。

這恐怕就是他們極為害怕張昭實行均田,並襲擊李谷的原因。

但是,光是本地豪族自己,應該沒有這麼大的膽量和能影響兩個鎮軍的能量,必定是有什麼人在背後推動。

只是對於張昭來說,誰在推動並不重要,而是他要不要藉機清理一下這中原之地的地方大族?

打破他們的塢堡,均分他們的生產工具,將百姓從塢堡中解放出來,像在河西一樣選出農學博士到各地以保證生產力。

正在思考間,今日負責宮城警戒的憾山都步軍右都虞侯兼玄武門中郎將章成,突然前來求見。

章成就是章小豹的兄長,原本叫做章小彪,這兩兄弟的父親章家大郎原本是個獵戶,給兒子起名全是按照勐獸來的。

章小彪發達後,就覺得這個名字實在太難聽了,但是名字乃是父親所起,他不敢改,還是張昭給解的圍,賜了一個成字。

章成到了之後,不一會張烈成也來了,而且兩人都是說的一件事,那就是章小豹想要去蜀國,去孟蜀軍中潛伏的事情。

張昭揮手讓兩人坐下,自己則慢慢思考了起來。

章小豹這個計劃,應該是很有用的,因為歷來攻陷蜀國,基本都是一錘子買賣。

這是由蜀中地形決定了的,防守方固然無處可躲,但進攻方實際上也沒有退路。

打不過的話就蜀中這地形,就算能撤退,也會在崇山峻嶺中死於敵人的追擊。

所以,打南唐可以慢慢磨,今天陷一城,明日殺他萬餘精兵,如此反覆三四次,基本也就失去反抗能力了。

但打孟蜀,就必須要畢其功於一役,一鼓作氣直接打到成都。

而且蜀中地形四周全是天險,中間的精華卻無險可守,只要突破了天險,問題就不大了。

這時候如果有一個自己人在孟蜀軍中,不需要多大的影響力,只要能在某幾個關隘中放一放水,蜀中就穩了。

不過張昭也沒有馬上做決定,而是問向了章成。

“汝父親知曉嗎?令弟此去,可不是沒有危險的,況且他已經為朝廷流過血了,按理可以到地方享受富貴了。”

章成把手一拱,“聖人都在夙夜興寐為萬民謀福祉,吾弟不過二十有一,怎能就此享受富貴?

他寫信與臣之時就已經說了,吾家本牧奴出身,如今富貴如此,為報答聖人恩德,他決意到蜀中。臣父也自襄州回信,完全同意。”

張昭重重點了點頭,章家一家人,甚至包括境遇跟他們差不多的六穀部嗢末,忠誠是沒有問題的。

沒有張昭的話,他們幾乎都是處於最底層的奴隸,再過一兩代人連祖宗姓氏都要忘了,加之普遍信佛,那是真拿張昭當神來看待的。

“錦衣親衛關中司百戶王進也有密信呈上。”張烈成隨即遞上了錦衣親衛的密報。

張昭開啟一看,內容有三部分,一部分是兩川司千戶趙二郎的密報。

內容是關於李昊、李孝逢父子在孟蜀地位、人際關係、平日喜好和行事風格的全盤分析。

另一部分是關中司百戶王進的個人報告,他根據自己與李孝逢的接觸,分析出李孝逢的脾性、喜好等。

在兩份報告後面,是副指揮使張烈明的整理彙總。

經過錦衣親衛內部策反、探奸等行家的分析,給出的結果是父親李昊喜奢靡,特別看重門第,常以曾祖李紳為榮,為人雖然有才學,但是腰桿卻不硬。

不過讓他主動背叛孟昶他是不會幹的,但要是木已成舟,也有沒有反抗大周的膽量。

對於這次出使的李孝逢,評價則是能力平平,但為人還是知道忠孝節義。

不過由於受祖母和父親以及家世影響,在心裡實際上只把孟蜀當做割據政權。

與其父一樣嚮往大一統王朝,嚮往其五世祖李紳為大朝宰相的那種風光。

而且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點是,李孝逢資質平平,做上了給事中的位置後,就再無存進。

相反他十五歲的弟弟李孝連極為出色,美姿容、有文才,為父親李昊所喜歡,甚至蜀主孟昶都很喜歡李孝連,常言願擇之為婿。

弟弟的出色,讓身為長子的李孝逢壓力極大,每欲做些事情讓父親刮目相看。

看到這,張昭嘿嘿一笑,當一個資質平庸的人,不甘心碌碌無為而想要做些事情的時候,鑽空子的機會就來了。

這就好比搞傳銷和搞微商,已經認清了自己的能力,躺平的人,他們是騙不到的。精明的人也不會上他們的當。

只有那些看起來精明,但實際上資質平庸,還又不甘心平庸一輩子的,才是他們的目標。

況且搞禮賢下士,充分利用大一統和中原王朝的感召力,這可是張聖人的強項啊!

不過現在還剩下最後一個問題,那就是李孝逢的叔父李大郎和叔母李韓氏願不願意配合,可不可靠?

張烈成看著張昭,有些吭哧吭哧的,想要說什麼,好像又不敢說的樣子。

張昭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冷聲問道:“你不會是想在吾這說劉再升的壞話吧?”

張烈成飛快的搖了搖頭,訕笑道:“大家的性格,兒臣還是知道的,萬不敢有進讒言的想法。

只是覺得這次和田郡公實在有些太不給情面了,兒臣派過去的百戶,現在還被打的下不來床呢。”

張昭冷哼了一聲,錦衣親衛實際上早就收到了王進的報告,張烈成為了把報告做的更完美,直接就派了一個百戶去襄州彰武鎮的軍營,去調查李大郎。

結果被山南東道節度使、彰武鎮總兵、和田郡公劉再升給抓到軍法處一頓軍棍暴打之後,遣人送回了東京開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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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有可能是張烈成想的太簡單了,但更可能是這小子的一次試探。

錦衣親衛一直想在軍中設立親衛行動署,這次估計是想藉機看看各衛指揮使和各鎮總兵的意見,於是劉再升就給他來了個狠的。

張昭原本其實是有些支援張烈成這個想法的,但是他回憶了一下之後,立刻就熄滅了這個想法。

因為運輸大隊長,第十一元帥常公,已經打過一個非常亮眼的樣板了,他讓張昭清楚看到了在軍隊中設立特務處,會有什麼後果。

“當年朕剛到舅父天子處,劉再升就是宮衛軍指揮,論資歷是你的老前輩,論輩分是你叔父輩的。

你不打個招呼,就往軍隊中派人,這已經是給面子了,要是遇到了張掖郡公馬殺才,他敢直接按軍法從事。

錦衣親衛的重點,應該還是放在太原與幽州乃至契丹草原為好。

中原的豪門大族也多要監控,譬如此次李谷遇襲,便是錦衣親衛下一步偵緝的重要物件。”

張烈成嘆息一聲趕緊領命,面上不敢多話,心裡卻遺憾不已。

張昭也在心裡嘆息了一聲,但凡一個強權暴力部門誕生後,便會有無數的既得利益者,推動了這個強力部門,不斷的去攫取更大的權利。

張烈成或許沒有意識到,或者說已經樂在其中,但張昭作為這個國家的建立者和掌控者,必須要對他們的行為做出規範。

而張烈成走後不久,郭天策就進來了,劉再升趕走直入軍營的錦衣衛後,就向張昭上了密信講述經過和承認錯誤,分寸拿捏的非常好。

既擊退了錦衣親衛對軍隊的可能干涉,又把事情控制在了極小的範圍。

張昭則考慮再三之後,選擇讓劉再升以公文的形式,向樞密院行文。

必須給天下人一個印象,他張昭是不同意錦衣親衛插手軍隊的。

不過讓彰武鎮的李大郎配合朝廷,這事還是得錦衣親衛來辦才專業。

那麼現在就只有讓樞密院秘密行文錦衣親衛,將李大郎之事轉交錦衣親衛處理了,郭天策就是為此事而來。

當張昭開始為章小豹的想法精心部署的時候,章小豹卻沒想到他的提議引起了多大的風浪,因為他正處於巨大的震驚中。

章小豹現在回想起來,蘭州反而是他所熟悉的樣子,阡陌相交,牛羊塞道,少年人騎烈馬引強弓,隨時等待皇帝的召喚,不問敵人是否強大,只問敵人在何方。

章小豹以為涼州定然也是一樣,但實際情況卻差點閃瞎了他的眼睛。

因為涼州的百姓以及官員,在擁有蘭州人這些特質方面以外,還加上了一些文縐縐的。

而這份文縐縐並非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那種文雅,而是一種比他們自身強壯體魄更加硬朗的文鄒鄒。

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手持屠刀的屠夫正在殺豬宰羊,可嘴裡邊冒出來的卻是知乎者也一樣。

與涼州人的性格,極不協調。

作為第一批回到涼州的親軍和禁軍甲士,章小豹他們受到了隆重的歡迎。

西京留守張懷慶甚至親自出面,組織宴會歡迎了他們。

而這場宴會上,與蘭州刺史賈延昌組織的那種充滿了河西風格,豪邁不羈的宴會不同。

所有人竟然身穿道袍,頭上扎著網巾,一副讀書人的打扮。

席間也少了幾分勇武豪邁,多了幾分似是而非高雅。

與其說是儒雅的讀書人,不如說他們更像是一群披著羊皮的狼。

而席間最重要的娛樂活動,竟然是作詩!

比如西京留守張懷慶,就作了一首‘天上明月照,地上美人到。若有烏雲遮,誰知俏不俏?’

呃...!怎麼說呢?還挺押韻!

張懷慶作詩完畢,眾人齊刷刷的看向了章小豹。

章小豹驚恐的指了指自己鼻子,“不會是要我也作詩吧?”

“你難道不會?去了中原那麼久,長安、洛陽都呆過了,難道還不會作詩?就沒沾染點文氣?”

一個陰家的老翁,對著章小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問道。

章小豹木然了片刻,仔細回憶了一下他在中原幹的事。

人好像殺了不少,賞賜也得了很多,階官還升了一級,但真沒有學過作詩啊!

陰家老翁一看章小豹張口結舌的樣子,立刻就抖起來了。

不過這惹惱了章小豹的堂伯,這位做了一輩子的牧奴,但勐然之間富貴了起來的老頭,有兩個逆鱗。

第一是絕不允許任何人說張昭的半點不好。

第二自然是對從軍殺敵,托起了整個章家家業的下一代子孫們極為護短。

看到殷家老翁的表情,章老頭直接就炸了,他一下子蹦出來,雙手如棍,直接向陰家老翁胸前搗去。

陰家老翁猝不及防,頓時被打倒在地,不過旋即就爬了起來,兩人就在這宴會廳中打成了一團。

而周圍的這些人,早就不耐煩裝斯文了,除了張懷慶在那兒大喊有‘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想要維持一下文化人的感覺以外,眾人都開始了起鬨。

章小豹就在人群之外,看著他們在宴會廳裡鬧成一團,搞到最後,殷家老翁和章家老頭,竟然不知道從哪兒找出來了兩套甲胃。

兩人穿著牛皮甲,一手持塗了黑漆的木棍,一手拿著盾牌,竟然就在宴會廳中全副武裝打了起來。

要是張昭在這兒的話,一定會異常熟悉地張大嘴巴大喊一聲,‘這他媽不就是全甲格鬥嗎?’

終於!

章小豹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在兩個長輩打成一團之後,他終於覺得屬於涼州的那種氣質,又回來了。

他也終於放心了下來,涼州好像還是那個涼州。

於是當日的宴會,就在各種打鬥與嬉鬧中結束,章小豹連什麼時候回家的都不知道,因為他已經醉的不行了。

清晨的鳥叫聲,再次把章小豹喚醒,不過這一次身邊沒有了一個柔軟火熱的身體,只有幾個半大的侄子,哐哐哐的在外面砸著他的門。

原來今天是章小豹跟他們約好一起回下白馬村的日子。

簡單的洗漱,啃了兩個餅,章小豹就被侄子們催促著,策馬出了涼州城,看來他們也不太喜歡涼州城的奇奇怪怪。

離開了充滿著奇怪的知乎者也,被長袍偽裝著的城市,一出了涼州城,章小豹就明顯感覺到了,這座城市與他走之前,發生了更大的變化。

西來東去的行商似乎更加的多了,各色各樣的人已經打破了涼州的城牆阻攔,他們在城外緊挨著城牆形成了大片的聚集區。

而由於涼州城的興盛,導致涼州的農產品總能賣出一個好價錢,所以到了鄉間,府兵們的均田,都是極為值錢的存在。

不過有一個問題是,這裡起碼有三到四成的土地,開墾種植的並不好。

有這樣的優勢,還能有土地沒被精心耕種,那只能說明一個問題。

留在涼州周圍的壯年勞動力,或者說聖人引為心腹的涼州義從,在最近的這段時間裡流失了很多。

其實,這從章小豹家就能看得出來,原本他們家加上父親、兄長和一個弟弟,還有母親、嫂子等,光是均田就有一千七百畝之多。

但他們家現在有多少人在打理這些田地呢?

答桉是一個也沒有,兄長已經是撼山都的步軍右都虞候,父親在武威鎮做營指揮。

十七歲的弟弟允文允武,已經考入了聖人新設立的龍韜院,還透過了去年的明經科考試。

據說聖人極為欣賞他,有意提拔到身邊擔任翰林學士。

所以他們家現在,連一個種地的男人都拿不出來,而且以他們家現在的地位和獲得的賞賜財富。

遠在三千多裡外涼州的一千七百多畝土地,實在是有點雞肋。

所以章小豹此次回來,實際上就還有一件事,就是在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把這一千七百畝不能流轉的均田租賃出去。

每年的產出不指望了太多,但若是能多個幾萬錢的收入,那也不錯。

不過到了下白馬村,章小豹很快就發現這個想法根本行不通。

因為原本有丁壯上百口的下白馬村,現在只剩下了三十多個男人。

這其中還起碼有十人,是因傷退役退下來的,本身因為傷殘,就種不了太多的地。

剩下的這些人中家家也至少有四五百畝的地,他們忙完了自己的,確實沒有能力再來租種其他的地。

而且章小豹知道,如果中原的戰事再度緊急起來,聖人要從河西抽調兵源的話,這剩下的二十多個人中,估計很多人都會作為義從驍騎或者團結弓手被抽調走。

這是章小豹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事,他就站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下白馬村門口,愣愣的想了半天。

怎麼也想不通,原本視若珍寶的土地,在涼州竟然會變的失去了它的價值。

這涼州,好像還是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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