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陵村外,韓三郎的葬禮,剛剛舉行完畢,放眼望去,這片滿是梧桐樹的坡地到處都是墳塋。

這是因為張昭將乾州百姓和十幾個義兵、民夫葬在這裡之後,昭陵村的人就認為這是皇帝選的墓葬之所,沾染了皇家的貴氣。

因而他們現在安葬親人,也基本都選擇在了這個地方。

而按照李孝逢原本的安排,他是做了兩手準備的。

要是找不到,他隨身攜帶了一些祖母和父親的衣物,以及父親親筆寫的弔唁信,找不到墓葬的話,就會在這裡立三座衣冠冢以做懷念。

如果還能找到一些土包,那就要刨開辨認,因為當年他祖父、叔叔和姑姑下葬的時候,都陪葬了刻了姓名和生辰的陶片。

至於有可能會刨了別人家的墳,李孝逢是不在意的,而且周圍埋著的,也很可能都是無主孤墳。

不過現在他猶豫了,因為這一片墳塋,都被打理的很好。

此時正好七月十五中元節剛過,墳塋上還飄著墳飄紙,周圍還有燒紙錢的痕跡,幾個破爛碗中還能看到裝過水飯的痕跡。

李孝逢站在那顆最高的梧桐樹下久久無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里長見這氣質不凡的蜀中行商一直在發愣,於是挎著籃子就走了過去。

籃子中裝的是兩個還在冒著熱氣饅頭,饅頭這東西上古時期就存在,一般是被叫做蒸餅,到了三國時期,諸葛武侯賦予了蒸餅一向特殊使命-祭祀。

而在唐代,又被稱為籠餅,當然此時的饅頭放後世來說,應該叫包子,因為他是有餡的。

因為三國兩晉遺風影響,這種場合一般會做點饅頭吃。

李孝逢機械的拿過一個饅頭,機械的咬了一口,隨後看向了里長問道。

“某剛發現這山坡上安埋著的大多數人,似乎都不是本村人,許多還是絕後之孤墳,那是誰在中元節祭祀他們呢?”

里長臉上浮現出了自豪的神色,“郎君且隨某家來,你看了這個就知道了。”

李孝逢跟著里長從山上往下行了幾步,這裡有一個似乎是被刻意修整出來的平地,平地的正中,還立這兩塊石碑。

石碑也被打理的很乾淨,碑身一點青苔等物也沒有,正面還刻著一些字,李孝逢好奇的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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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面的碑身上刻著‘大唐光化二年岐兵陷奉天,民多死難,收得屍骨七百三十三具,葬於此地,祈願早登極樂。’

右面的碑身上刻著‘大唐清泰三年亂兵陷乾州,民死近半,收得無有親人者一千七百具,葬三百具於此,另有渭州義兵三人,義民十人,同葬於此。’

“這裡的孤墳,大多是光化二年與清泰三年遭了難的鄉民,聖人收斂他們的遺骨,葬於此地,還每年撥出錢糧三千錢,權做祭祀之用,使這些孤墳野鬼,也能享受祭奠。”

聽了里長的話,李孝逢才明白,這些年他們一直以為親人已為野鬼,墳塋連孤墳都算不上,不想竟然被照料的如此之好。

這一瞬間,李孝逢羞慚的都快把臉給埋到褲襠裡面去了,人家在幫著祭祀他的親人,他卻是來打算亂挖屍骨,兩相比較,差距何其之大。

里長奇怪的看著這個蜀中行商,氣質不凡卻有些神神秘秘,彷彿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樣,這會還面露羞慚之色。

一定有問題!

里長打了個哈哈,快步走到了邊上,立刻讓自己的兒子二郎去州城報官。

章小豹很喜歡那個叫做李寅生的少年郎,他從這個孩子身上,看到了當年自己的影子。

當年章小豹也是這個十來歲的年紀,不過他比李寅生的運氣更好。

李寅生只有一個剛剛爬到承信郎位子上的父親,他開始從軍的時候,父兄都已經是軍中小有聲望的將頭或者虞侯了。

看著這些半大孩子在李寅生的指揮下,像模像樣的做出列陣、出擊、弓箭攢射等戰術動作,章小豹更加喜歡,他將一杆真正的長槊送到了李寅生的手中。

“當年某的大人征討夏州,得勝而回,繳獲的戰利品中,就有此槊,乃是李逆銀州防禦使之子所用,今日就贈送給你,某也會在此停留兩日,教習你用槊之法。”

此言一出,李寅生和母親李韓氏激動不已,送韓三郎入葬之時,是章小豹以軍中官長的身份主祭的,因此他們母親兩很清楚,面前站著的這個瘸腿軍官,究竟是什麼人。

當即,李寅生就在村口外,舉行了一個簡單的拜師儀式,章小豹也認下了一個弟子,寄託的,彷彿就是他已經不可能繼續的縱橫天下之旅。

而在村口,正準備離去的李孝逢被里長拉住,非要殺豬宰羊感謝他幫助安葬了韓三郎的功勞。

李孝逢怎麼肯在這裡耽擱時間而且他也品出味來了。

鄉里之中,豬羊都珍貴的很,自己不過是幫著吹了吹嗩吶,身邊的都虞侯幫著打了幾下鼓,怎麼可能會有人殺豬宰羊酬謝?

於是他不顧阻攔,執意要走,卻不想剛出村口,他們一行五人,立刻就被圍住了。

一面銅鑼哐哐的敲響,剛剛還跟他拉家常,看起來很是感激他的村民們,霎時間就變了樣。

上一秒,還是憨厚的農夫,看起來很好欺負的樣子,和李孝逢等人在蜀中見過的那些被徵調徭役的農夫,沒什麼兩樣。

但下一秒,他們手持棍棒甚至農具,戰意滔天,比蜀中最難對付的刁民,還要難以對付。

都虞侯抽出了包袱裡藏著的長刀,想要威嚇這些之舉著棍棒的農夫,卻發現沒有一個人害怕。

緊接著,那個腿腳有些不便的周軍虞侯,就冷冷的看了都虞侯一樣。

都虞侯立刻就像是被一條毒蛇給鎖住了一樣,不敢動彈分毫。

章小豹冷冷一笑,“這位大郎,某家還是勸你不要亂動,關中重地,各鄉里都有義從,你走不出去的。”

說完,章小豹吐氣開聲,八十步外,一箭射來,箭失擦著蜀國都虞侯的頭頂飛過,只要再低那麼幾分,都虞侯就死定了。

李孝逢苦笑一聲,這周國到底是個什麼國家?連一個從軍中退役的瘸子,都是神射手。

不過他也有應對之法,趕緊把手一拱,苦笑著說道。

“諸位誤會了,某等不是什麼蜀國來的奸人,而是來昭陵村尋親的。”

既然反正要暴露一樣,那麼不如就兩害相權取其輕,被當成過來尋親的,總比當成奸人被打死要好。

“哼!你若是來尋親,為何不直說?汝與從人,皆一口蜀地口音,為何在關中有親人?再說了,這昭陵村之人都在此,你且說說誰是你血親?”

里長冷哼一聲,鄙視的看著李孝逢,連找藉口都找不像。

“對啊!咱們全村之人都在這,你且說說,你是我們哪家的親戚?”

周圍的村民也一起鬨笑著開口問道,只有林寅生的母親李韓氏,聽到了李孝逢的蜀地口音,臉色有些陰晴不定。

李孝逢的臉色也有些不好,因為這還牽涉到一樁李家不願提起的難堪往事。

他父親李昊七歲時與祖母在戰亂中失散,等找到祖母時已經過了十九年,當年還是孩童的李昊已經二十六歲了。

這十九年中,李孝逢祖母一個女人在這樣的亂世,沒有一個男人依靠的話,根本就活不下去。

所以當年他父親李昊派人找到祖母的時候,祖母是跑拋夫棄子,跟著長子去蜀地過富貴生活的。

畢竟那時候李昊已經是蜀國的中書舍人、翰林學士了,李母跟著去蜀中,怎麼也比在關中農家受苦要強。

而且當時怕夫家阻攔,李母是半夜悄悄跑的,拋下了老實的丈夫和十歲的兒子。

這種拋夫棄子的舉動,於道德上是有大瑕疵的。

李母年輕時為了過好日子和長子團聚,還能強行將這段拋在腦後。

但如今垂垂老矣,想起來還是萬分愧疚,她時常唸叨關中,未嘗沒有愧疚與思念。

這是家恥啊!

但李孝逢又不能不說,他只能厚著臉皮對著村民團團一揖,特別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

“翁等可記得,二十多年前的梁貞明四年,這裡有一戶人家也姓李,他有個婆姨突然....。”

李孝逢說道這,實際上有些羞愧難當,“她留下一千錢,就突然不辭而別,當年還有一子,約莫是十歲上下。”

“喔!噢喲!有哦!有哦!”

村中老人們一下就就興奮起來了,這可是當年的一樁奇事啊!

一個大活人,說不見就不見了,現在謎底要被揭開了嗎?

而且,他們還集體看著李韓氏和李寅生。

這個說,“生哥兒,怕不是你大母派人找來了。”

那個說,“李韓氏,你家大郎小時候常說他母親會來接他去蜀地享福,這下可真的來了。”

李寅生懵懵懂懂,李韓氏卻紅了眼睛,這是個性情堅韌,潑辣賢惠又不貪慕富貴的女人,她拉著李寅生的手。

“走,生哥兒,這跟我們無關,咱家也沒有什麼身在蜀地的大母。”

章小豹眯著眼睛,誰都能感覺得到,事情絕不是李韓氏說的這樣無關,他慢悠悠的舉起手中的弓箭,故意大聲說道。

“對面的,看來你說了假話,那就吃某一箭吧!”

李韓氏堅決離開的腳步,勐然間就頓了一下,然後慢慢停住了。

李孝逢也急了,因為按照這個時代武人的德行,沒理由都要射你一箭,更別說還佔著理,誰敢去賭一個瘸腿武人會不會馬上發神經?

不過他還沒有說什麼,身邊的都虞侯已經給嚇崩潰了,剛才他可是差點挨一箭來著,當時就差點尿了,還來?

“這位嫂嫂,可不敢亂說啊!某等這五條人命呢!”

李孝逢狠狠瞪了這個慫貨都虞侯一眼,倒不是嫌他慫,而是這位李韓氏,很可能是他的叔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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