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虎刺勒其實早就做好了準備。

由於徐州是防備南唐的關鍵之城,是以鎮守徐州的武寧軍節度使,歷來都是中原朝廷的大鎮。

武寧軍原本兵額五千,歷代節度到任後,又喜歡帶點自己的牙兵。

等到虎刺勒接手武寧軍節度使的時候,武寧軍已經有六千餘人,還有數萬家卷就住在徐州城周圍,隨時可以還拉出兩三千人。

而他派給劉彥貞的三千人,大多都是用在了維持宋州到徐州的補給線,主要是汴水的暢通上,這使得他們逃脫了覆滅的命運。

從這點也可以看出,劉彥貞確實沒什麼經驗,真是個有經驗的南唐將領,肯定會把虎刺勒和武寧軍挾持住。

不把他們頂到第一線當炮灰,那也至少要讓武寧軍上下沾染周軍的鮮血,納了投名狀,這樣才可以稍微放心點用。

不過劉彥貞沒有參透這點,所以武寧軍實力未損,還是有能力守住徐州城的。

而且此時,作為北國鎖鑰,南國門戶的徐州,地利優勢不是後世徐州可比的。

因為此時,黃河還沒有奪淮入海,徐州一帶還是富饒的黃河衝擊平原,不是後世的黃泛區。

沒有了大量的黃河泥沙堆積,此時徐州的海拔,普遍要比後世低十幾米。

這使得徐州背後一大片山丘看上去要比後世高大不少,雖然稱不上高絕,但也不是那麼好透過的。

而從西北和正北兩面來的汴水和泗水,更是非常穩定,徐州城築在兩水交匯處,讓它們完美的環繞在徐州周圍,是天然且基本不可能切斷的護城河。

更重要的是,在左右群山和高大丘陵的切斷下,徐州成了中原勢力進出淮南,江南割據勢力進出中原的樞紐所在,根本無法繞開。

所以此城三面阻山,一面臨河,南引邳宿,北控兗濟,西扼汴泗,有一瀉千里之勢。

加之附近丘陵阻隔,使敵人的大兵團無法在此展開,易守難攻還進退自如,誠為江淮之地的無雙堡壘。

也就是張昭欺負李璟是個沙凋,南唐承平十幾年,民眾還沒習慣戰火,所以他才敢優哉遊哉的釣魚。

要是南邊割據之主是個宋武帝劉寄奴,不!就是個陳武帝陳霸先、陳文帝陳蒨那種水平的。

張昭早就盡起全國之兵,圍著徐州攻打了,說不得還會好言好語、封官許願的去勸降虎刺勒。

三月底,張昭解決了杜重威以後,立刻就親自率領大軍順著汴水往東。

這次俘虜了南唐軍快三萬人,可以作為民夫使用,又繳獲了一百多艘大小船隻,糧草更是有五萬石之多,沒了後勤壓力,心情那是格外舒暢。

在此之前,張昭就命白從信、高行周各統三千兵馬作為前鋒直逼徐州,他自己則坐上船,率三萬主力順水而下。

心情大好的張聖人甚至還把虎廣招到了身邊,心平氣和的與他討論起了虎刺勒的問題。

張昭其實想過虎刺勒會脫離他的掌控,但是沒想到虎刺勒背離的這麼徹底,於是就問了問虎廣的想法。

虎廣看了看張昭的神色,見他心情不錯,乾脆就一狠心,把心裡的話都說了出來,他拱了拱手,看著張昭。

“聖人想知道原因,其實很簡單,按臣下的觀察來看,臣父親,自認並不是跟隨聖人最早的那批人。

論親近不如氾全氾順、蠻熊頓珠這種,論能力更不如閻晉、白從信、馬鷂子等人,加上年紀也比其他人大,一直以來地位都不算高。”

張昭點了點頭,情況確實如此,虎刺勒此人在張昭這邊,開始缺少騎兵的時候還算個人物,但後來隊伍幾次擴張之後,價值就下降了。

加上年齡偏大,跟隨張昭的時候,就已經年滿四十,確實也不是他的重點培養對象,張昭重點培養的是眼前的虎廣。

這邊虎廣接著說道:“但臣父親,歷來就自視甚高,跟隨聖人之前,也曾在宮衛軍中待過,但與同袍的關係處理都不好。

同袍覺得他盛氣凌人,他也覺得同袍皆庸碌人也。

經常跟臣說,此生最大的失望,就是沒能享受出人頭地,享盡富貴。

等到跟了聖人,雖然也確實能一展身手,但在聖人麾下豪傑中並不太突出。

聖人昔年用臣父替回青海郡公,臣父就大為不滿,現在想來,他心中的怨懟,恐怕就是從那時候起的。”

虎廣說完,張昭也愣住了,虎刺勒的性格,這是他以前沒考慮過的。

因為他當時派虎刺勒去中原,一是虎廣就在中原,二確實是因為虎刺勒是他軍中能力還算可以,但沒了也不太心疼的這號人。

那麼如果虎廣說的沒錯的話,後來虎刺勒的一系列動作,就可以解釋清楚了。

無非就是年紀大了,覺得在張昭這邊,出人頭地已經無望,不如就在中原混個一方節鎮,多撈點錢,享受一下榮華富貴。

至於他為什麼要投靠南唐,可能一是因為李璟確實給的多,二是虎刺勒畢竟離開涼州六七年了,對張昭的志向和勢力的發展,沒有清醒認識。

他覺得張昭可能不會入中原,或者說不會這麼順利的入中原,而他又不想去屈膝投靠契丹人,那就乾脆投靠了南唐,先高官厚祿、醇酒美人享受了再說。

這是個正常人的正常選擇,當然也從側面證明了,虎刺勒確實也就是個一般人。

要是慕容信長或者白從信等人的話,一定是相信張昭肯定會入中原,然後守好了徐州策應張昭,到時候,什麼樣的富貴沒有?

可惜,虎刺勒沒有這份眼光。

但張昭還是自責的長嘆了一聲,“這件事,吾也有過錯啊!不該讓你們父子在東京停留這麼久的。

如果當時將汝父召回涼州,另選一人替代,就不會有如今之事了!”

虎廣聽完,淚如雨下,雖然他鄙視虎刺勒的選擇,但那畢竟是他的父親啊!

而且張昭雖然承諾了保住虎刺勒的命,但兵兇戰危之下,虎刺勒也得有命活著等到被俘才行。

想到這,虎廣把手一拱,對著張昭說道:“臣想在大軍攻城之前,再入徐州一趟,若能勸得我父開城歸降,也可贖些許罪孽。”

張昭遲疑了一下,緩緩的說道:“但你可要考慮清楚,你雖然想要盡孝,汝父可不一定認為你是孝順,萬一有什麼意外....。”

虎廣搖了搖頭,斬釘截鐵的說道:“身為人子,性命乃是父母所賜,怎可因愛惜性命,而眼睜睜看著父母陷於絕境而不顧。”

這話說出來已是不易,做出來更是不易,張昭有些感慨的看著虎廣,心裡對他的評價,也更上了一層樓。

“虎刺勒有你這樣的兒子,此生無憾了!去吧,我可以給虎刺勒三天時間考慮,自我中軍大纛到徐州城下起開始算。”

徐州城中,虎刺勒也安排好了防務,他將徐州的防禦,收縮成了一城三堡的模式,這四座城都有泗水環繞、背靠群山的優勢。

加上徵召了大量的徐州本地漁民、船伕,可以在泗水上趁夜補給和運兵,虎刺勒自己覺得,就算南唐朝廷不派人來,他守上幾個月,也是沒問題的。

想著防禦體系已經建成,虎刺勒心裡也高興了幾分。

回到府邸,見老妻已經做了飯菜,都是他愛吃的於闐菜式,比如乳酪羊排、蜜汁羊腿,鹹乳酪焗飯等,還有徐州極難買到的紫酒。

不過,周圍竟然沒有侍女,只有老妻一人在。

虎刺勒不知道老妻為何如此,但美食在前,他也沒多想,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老妻也如同他還沒有納了一堆美妾之前那樣,給他佈菜、斟酒,盡顯溫情。

熏熏然間,虎刺勒彷彿回到了舊日在於闐的時光,竟然還有幾分懷念,他見老妻也不飲食,笑著說道。

“你我三十年,非比一般夫妻,如今也不是沒人伺候,尋幾個人來,你且放下酒甕,與我吃一杯酒。”

老妻聞言,溫柔一笑,與虎刺勒一起吃了杯酒,不過這酒和酒杯,跟虎刺勒的不是一壺。

共飲了一杯酒,老妻突然悽然的看著虎刺勒。

“三十年一晃而過,兒女皆有所成,妾無憾也,今夜將與將軍辭行,若是大慈法王應允,輪迴之後,來世再與將軍續前緣。”

虎刺勒的老妻是個非常虔誠的信徒,那是真把張昭當成神佛的。

東歸之後,甚至連佛祖都不念了,口唸的唱唸,從來都是張昭的無上天大慈法王。

當初虎刺勒背棄張昭的時候,老妻就因為這個,極力勸阻來著。

虎刺勒聽到老妻如此說,頓時大驚失色,趕緊解釋道:“徐州未必就守不住,這可是朝廷在淮北的門戶,增兵、增糧是必然的。

就算守不住,我們還可以退到江南去,江南好啊!足夠我們安度晚年。”

老妻更是悽然的看著虎刺勒,“將軍真以為守得住?如今是你虎刺勒背棄了大慈法王,武寧軍上下可沒有背棄過大慈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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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是叛徒,反而是不朝契丹的豪傑,為什麼會跟著將軍一起死守?有何好處?”

這句話,正中虎刺勒的要害,他冷汗刷刷的下。

虎刺勒以前其實想過這個,只不過不願去細想,此刻被老妻點破,發現事情確實就是如此,武寧軍上下為什麼會跟他死守?

見虎刺勒愣住了,老妻繼續說道:“將軍或許還想說,你可以獻城。

對!是可以獻城,但是威哥兒就死定了,你若投敵,唐天子一定會殺了他的。”

虎刺勒臉色更加難看了,老妻卻還在繼續說,“將軍還可以不顧威哥兒死活,但要大慈法王饒了你,一定是廣哥兒拼命哀求才行。

只可惜啊!我的廣哥兒是個馬背上的豪傑,卻要因為你這個父親,埋沒才華一輩子,被人指指點點一輩子。”

說到這,虎刺勒老妻突然勐烈的咳嗽了起來,隨著咳嗽,嘴裡還噴出了大量的血沫子。

虎刺勒定睛一看,老妻已經臉色慘白,人也摔倒地上,開始句僂著不斷痙攣。

這是中毒的症狀?

虎刺勒這時候才發現,老妻的酒壺和酒杯跟自己的並不是一套,他淒厲的嚎哭一聲,撲過去勐然報住老妻。

年輕時的一幕幕,不斷在他眼前閃過,那個曾經的族中最漂亮的美人嫁給了他,給他生了三子兩女,為他遠征時縫補衣服,油燈下為他修補甲葉。

那些虎刺勒都已經快要遺忘的瞬間,一幕幕展現。

虎刺勒放聲大哭,卻聽的懷裡老妻在虛弱的強撐著唱唸。

“無上天大慈法王,盡知我心,知我何痛,知我何傷,憐我多難...。”

這是大慈法王悲心咒,虎刺勒此時才明白,他的背叛,徹底摧毀了老妻的信仰,自那時候起,她就死了。

哐當,門被突然推開,寒風勐地吹了進來,身材胖大的虎泰帶著虎廣出現在了門口。

就是這麼的巧,虎廣怕虎刺勒不開城門,於是先找到了虎泰,想要回家中勸告,卻沒想到看到了這一幕。

絕望的哭喊中,虎廣一個飛踹就把虎刺勒給踹飛了,搶過母親的身體,就開始大哭。

“阿孃!阿孃!不要啊!不要啊!”

虎刺勒老妻勉強抬起了最後一絲餘光,看到了虎廣就在眼前,滿是血沫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虎廣再也沒有心情理會虎刺勒了,他抱起母親,頭也不回的走出屋去。

虎泰失魂落魄的坐倒在地上瑟瑟發抖。

虎刺勒半晌都沒回過神來,不知過了多久,他看著桌上那一壺老妻喝過的毒酒,猶豫再三後,勐地拔開壺塞,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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