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紫薇城,旭日初昇,河西隴右十八州歸國使團自潼關而來。

一路上華州鎮國軍,同州匡國軍,河中護國軍,陝州保義軍等,凡是使團經過的節度使地盤,各鎮軍都派了牙兵護送。

等到了洛陽,整個使團已經有三千餘人了。

這座剛經歷了張從賓之亂,旁生綠野的浩然神京,今日又喧鬧了起來。

除了歸義軍的十八州歸國使團以外,各地豪傑、文人,家族中有人曾失陷在安西、河西的,甚至當年安西行營勤王軍的後人都來了。

宋同義與這些為忠義所感召的中原豪傑一起,在洛陽的紫薇城外,上午祭祀了唐高宗天皇大帝李治,以及則天大聖天后武曌,下午又祭祀了後唐的莊宗和明宗。

六月,歷時三個多月,歸義軍河西隴右十八州歸國使團,終於到達了此時後晉的都城東京開封府。

隨著歸義軍一起來的超過了三千人,加上歸義軍使團,人數足足達到了四千人之多。

整個唐末五代以來,天下匈匈,互相征伐,武士榮耀盡失,文人顏面掃地,士庶不安,人人自危。

是以從未有這麼一刻,能在這個時代,讓人覺得那麼充滿了大義和榮耀。

一陣陣喧譁聲,從東面朝陽門而來,原來是曾經的河西節度使楊休明後人,聽聞河西隴右歸國使團到洛陽後,特意趕來。

楊休明出身弘農楊氏支脈,眾人都以為這些世家,早就不存在了,沒想到竟然也還有後人在。

過了一會,又有十餘騎旋風般的馳來,原來是河東太原閻家的後人來了。

太原閻家一直延綿到了共和國時期,山西紋寧閻氏和兩廣閻姓,都是從這裡分出去的。

最後的高潮,是十餘員身穿錦袍的銀刀官,簇擁著一個消瘦的男子進入了東京。

“這不是郭少卿嗎?”有人認出了來人了。

少卿不是名字,而是官職,此人就是大唐汾陽王郭子儀五世孫,最後一任的安西四鎮節度使,武威郡王郭昕的侄孫,曾任後唐衛尉少卿的郭在徽。

他在末帝入洛陽後,遷居金陵,子弟皆在淮南唐國為官,此刻竟然從唐國過來了。

如同約定好的一般,雙方在大寧宮外會面了。

武威郡王郭昕的後裔,河西隴右節度大使掌書記郭天策,顫抖著叫了一聲伯祖,然後將手中由碎葉郭家人一直儲存的郭昕神位,交給了郭在徽。

“百三十年矣!叔祖的神位,終於回到了這裡,郭家的祖宗祠堂,已經被某遷到了廬陵麻岡,叔祖到了那裡,一定和忠武王(郭子儀)有說不完的話!”

郭在徽低低哀泣了幾聲,隨後將另一面刻有大唐安西四鎮節度使、武威郡王郭公昕的神位,交給了郭天策。

“這就是祖宗祠堂中叔祖的神位,今日就交給天策你了!”

郭天策雙膝跪地接過了神位,面帶自豪的說道:“此去九千九百裡,在安西碎葉,郭家尚有香火在,他們還記得故國。

等到國家一統,四海歸一之時,侄兒一定會把這神位護送到碎葉去,到龜茲去,使我祖在天之靈亦得欣慰。”

郭在徽聞言,亦向西哭拜了三拜,看也沒看向大寧宮城上的石敬瑭一眼,隨後就在十餘騎的護衛下,匆匆離開了。

大寧宮城頭,石敬瑭如遭雷擊,他連連後退了好幾步,臉上竟然緩緩浮現出了幾絲羞慚之色,隨即又被慘白之色所替代。

他明白了,這次河西隴右十八州歸國,跟所有人都有關。

河西張昭一舉天下聞名,安西、河西、隴右將士們的堅持也為天下敬佩,十八州歸國使團,將會享受全天下人的禮遇。

安西軍、河西軍曾經將帥的後人,比如殘存的弘農楊氏,太原閻氏,太原郭氏,殘存的安西行營軍後人,就是一路派人護送的各鎮節度使牙兵,都有榮焉。

只有他石敬瑭,恐怕得不到多少的榮耀!

兒皇帝在大寧宮上一陣恍忽,若是他沒有出賣燕雲十六州,不!若是他不在前幾月正式下旨割讓燕雲十六州,此刻享受這份榮耀的就是他。

只看十八州歸國使團造出的碩大聲勢,那種讓所有人與有榮焉的情懷。

若他沒有出賣燕雲十六州,若他是沒有稱耶律德光為父,那麼今日,他石敬瑭就可以憑著這股大義凝聚人心,內壓藩鎮,外服唐、蜀,北逐契丹,成就千古一帝。

他也明白了,當他還在蠅營狗苟的於王號上做文章的時候,張昭早就直接從最高處,斷絕了他的生機。

一切都來不及了!無上的大義,交到了一個已經將大義破壞殆盡的人手中,那就不是加分而是大大的減分。

他根本把握不住,天下人只會因此更鄙視他。

此刻,就在石敬瑭身邊,老狐狸馮道眼中,放出了不應存在於他身上的激動神色。

深恨石敬瑭父事契丹的景延廣連連嗟嘆。

盧導、劉濤、薛居正一眾文臣面目迷醉,劉知遠胸口劇烈起伏,楊光遠更是直接看向了石敬瑭,恨不得站在那裡的人是他。

所有人,除了與石敬瑭深度繫結,臭名昭著的桑維翰以外,都升起了歸義軍明珠蒙塵,石敬瑭望之不似人君的感慨!

一時間,人心浮動。

黃河百害唯富一套,而朔方節度使所在的靈州、靈武、懷遠等地,就是前套和後套中最富的一套。

這裡水草豐茂,良田萬頃,有黃河水運便利,也有黃河水道為天險,可耕可牧,背靠中原,面對大漠。

在這裡,除了朔方,四處都是乾旱苦寒之地,唯有朔方,乃是塞上江南,它是中原王朝對抗草原民族的第一前線和最好的基地。

但凡中原王朝,有了河套地區,就可以輕鬆對草原民族形成巨大的優勢。

這是漢民族在西北最好的橋頭堡和補給點,強盛時,出朔方征討四處,貧弱時,也能以此為堡壘固守。

此時的靈武節度使乃是幽州人張希崇,此君在唐末五代,也是一個極為不尋常的存在。

他早年被契丹俘虜,契丹國主委任他為平州節度使,但卻暗中以班超、蘇武自居,以身為漢人而驕傲。

唐明宗李嗣源時,張希崇謀劃多年,以班超故事鼓舞屬下,他起兵襲殺契丹兵馬,以平州兩萬漢人歸唐,稱一聲英雄絕不為過。

內歸之後,張希崇事母極孝,身為一鎮節度,在汝州任上接母親過來奉養的時候,親自抬轎三十餘裡。

到靈武節度使任上,張希崇精練士卒、廉潔奉公、屯田自守,糧食大豐,使士卒無轉運之苦。

軍紀敗壞的靈武軍更在他治下煥然一新,幾次想要趁石敬瑭入中原前來奪取靈武的契丹人,都因為畏懼他的威名,而不敢動手。

裴遠剛到靈武的時候,心情是苦澀的,如果不是家人被石敬瑭扣住,他都想棄官跑去河西。

但到此半年,裴遠被張希崇深深的折服了,也看清了靈武面對的複雜局勢。

此地自唐末以來,漢人遷走已經上百年了,胡人遍地,不識文教,甚至不認同中原王朝。

而在靈州南北,北面契丹鐵騎來往,誘惑靈武之人投靠。

東南邊定難軍党項李家對靈武虎視眈眈,他們不斷派党項部族滲透到靈州來,企圖一口吞下。

裴遠驚恐的發現,作為國家邊防重地的朔方,漢人戶口竟然不足兩千戶,而胡人十倍於此。

這一旦有變,不管是被契丹人佔據,還是被党項人奪取,對已經失去燕山與陰山的中原王朝來說,西北也將再無寧日。

此時此刻,為朔方(靈武)的命運,為中原朝廷的命運,為全天下漢人命運深深擔憂的一老一少,枯立於靈武城頭,兩人望著腳下的黃河與遠處的大漠,久久無語。

靈武局勢敗壞,恐怕難以迴轉了,漢人大規模遷走,哪怕張希崇,也只有表湖的能力。

因為水源枯竭,就是打一百口井,又有什麼用呢?

至於張昭,裴遠想過,可是,裴遠搖了搖頭,張昭雖然雄才大略,但河西胡化已久,想要糾正就已經千難萬難。

以歸義軍的幾千兵力,三五年內,根本沒有兼顧靈武的能力。

“玉英啊!此地生機已絕,我體弱,老於邊城,賦份無所逃也!你回去就辭官吧,不要像我一樣,死於絕地!”

良久,張希崇拉著裴遠的手,兩人把臂而行,往靈武城內走去。

裴遠悲愴的仰天長嘯一聲,神色掙扎了片刻,隨後搖了搖頭。

“若是沒到靈武,倒是可以當做沒瞧見,可是到了靈武,眼見此山河破碎,劫難將至,又怎能眼睜睜的看著靈武淪陷?”

張希崇動容一笑,隨即嘴角充滿了苦澀之意,“又是一個逃不過自己內心的人,若能如東京天子那般,豈有煩惱在?”

裴遠一愣,兩人同時對著南面放聲大笑,笑容之中,是對石敬瑭的無情嘲諷。

正在此時,遠處傳來了駝鈴聲,聽著是商隊來了,裴遠踮起腳尖看去,神色不自覺的變了變。

能用這種雙峰駝運載貨物的,必然是跟張昭有關係的。

因為在河西有旋風炮的存在後,這種更夠負擔旋風炮的雙峰駝,就成了軍用管制牲畜,一般商人根本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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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當他朝城下看去之時,正在進城的商隊中,領頭的壯漢雖然一副粟特人長相,但是漢話極為流利。

而且他還有一種裴遠似曾相識的口音,這種非常周正的口音,非常奇怪,只要聽過就很難忘掉。

陽光下,進入甕城的粟特壯漢紫黑色頭髮閃閃發亮,正是張昭的假子之一,河西粟特商會康金山的女婿,歸義軍驍將張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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