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疊疊的屍體,佈滿了整個北大河的河灣,最多的還不是身穿甲胃的歸義軍或者回鶻甲士,而是僅僅穿著布袍的肅州龍家人。

作為漢人撤離肅州後的主要本地族群,龍家人在這一場戰鬥中損失慘重。

想當初,他們才是甘肅兩州的主人,但回鶻從草原上跑到甘州來以後,龍家人的好日子,就不斷開始遭到破壞,以至於今天,被當成了填溝壑的炮灰。

石塊堆砌起來的胸牆被拆除了大半,在龍家人血肉鋪成的戰場上,歸義軍和甘州回鶻的決戰正式開始。

唐朝乃至唐末五代軍隊有個很明顯的特性,那就是不注重盾牌的使用。

因為唐朝五代的軍隊戰鬥力是很爆棚的,是中國最後一個遠端投擲兵和近戰肉搏兵不分家的時代。

這時候的弓箭手都是遠處能射近處敢戰的勐男,你在軍中如果看到一個士兵裝備的弓不強,或者不裝備弓,那他一定是弱雞。

很多人吐槽帶宋軍隊中弓弩手的數量過多打不了肉搏戰,一旦被衝近就要崩潰,這其實不是裝備問題,而是兵員素質問題。

要是在唐朝五代,一支全員裝備強弓硬弩的軍隊,那最好不要去碰,因為他們不但射的又快又準,肉搏的時候也一定勐的過分。

在這種全員弓箭手的時代,此時還被稱為彭排的盾牌,作為被極大的削弱了。

草原民族來了,先引弓射他媽的,敵軍結陣來了,先引弓射他媽的,舉盾?那是慫炮才幹的事。

而且盾牌在萬人以上決戰的時候,作用並不大,很難擋住弩箭的平射,也無法防禦從天下落下的拋射箭雨,只有在小分隊作戰和處於城市狹小地域巷戰時才會使用。

雖然回鶻人比歸義軍要多好幾千,但是羅通達和閻晉對望了一眼,心裡反而安定了下來。

他們其實最怕的,是回鶻人依託肅州城和他們對耗,那樣的話,張昭之前所有的設計都落空了。

“兵馬使,看來您故意做出的戰場新手的計謀湊效了,這些回鶻人,哪怕感覺有些異常,也捨不得放咱們走!”

閻晉戴上兜鍪,對著身邊也在披甲的羅通達說道。

“當然捨不得,沒有軍使從安西回來,這五千人就是歸義軍所有能戰的兒郎了,吃掉了我們,敦煌城就只能開啟城門投降。”

羅通達嘿嘿一笑,指著遠處仁裕可汗的大纛說道:“其實我也捨不得放他們走,要是能留下一半,甘州回鶻一定元氣大傷,咱們至少可以拿回肅州。”

肅州城外在決戰,張昭還在等待,八十裡的距離,如果不顧馬力強行驅趕,一天也能趕到,但也只是趕到,沒有多少作戰能力。

所以這場戰場的關鍵,那就是羅通達他們到了最難熬的時候,還需要一天半以上。

因為張昭需要用一天的時間先走完六十裡,然後第二天在二十裡外的地方,發動突然襲擊。

“軍使,甘州回鶻的遊奕騎從金塔夾山退走了!”

慕容信長帶著十幾個慕容家的騎士,飛奔四十多裡趕了回來,人還沒下馬就在馬背上狂呼了起來。

張昭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來了,金塔夾山是肅州城北的一座小山,越過這座山,就是張昭兩千人修整的白亭海。

如果這些甘州回鶻的遊奕騎越過金塔夾山,定然就能發現大量牲畜的腳印。

這勢必就得露餡,那樣張昭就只能趕緊擒殺了他們,然後不顧一切趕到戰場去。

還好他們只是在金塔夾山南麓搜尋了一陣,就回去了。

“兩日後出發,天黑以前,必須趕到北大河上游二十裡處,換馬不換人!”

張昭翻身上馬,指著李存惠說道:“你們一人三馬,用最快速度趕到金塔夾山,打散在那裡巡視的回鶻人遊奕騎。”

一支箭失當胸射到了頓珠的胸膛上,哪怕他穿了三層甲,還是被這一支箭失給射得身體一晃。

劇烈的疼痛瞬間傳遍全身,以至於頓珠手裡的一杆投矛都沒扔出去,不用想胸口一定是青紫一片。

“弩手,回鶻人的左帳弩手來了!讓神臂弓手補到這邊來!”大陣後面,騎在馬上的羅通達迅速做出了調整。

左帳弩手是甘州回鶻的精銳部隊,大約有四百人左右,常常用來解決難以對付的重甲目標。

羅通達的眼睛都紅了,因為這支部隊的建立者,和他們所用的角弓弩以及相關技術,是一段歸義軍提起來都要咬牙切齒的往事。

907年朱溫篡唐建立後梁,歸義軍凝聚人心的大旗轟然倒塌,大唐都沒了,你還迴歸個什麼?

鑑於此種情況,張昭父親張承奉選擇不奉朱梁為正朔,建立西漢金山國,自稱白衣天子。

沒想到,這個舉動徹底惹怒了朱溫,這在我大唐全忠看來。

河東李克用、淮南楊行密、劍南王建不服他可以暫時忍了。

但你歸義軍孤懸河西,口不過十餘萬,商路更要仰仗中原,也敢給我臉色看?

於是在朱溫的支援與挑唆下,本來就有意吞併歸義軍的甘州回鶻,開始頻繁與歸義軍摩擦。

導致張承奉下臺的敦煌便橋之戰,就是發生在這個時期。

朱溫為了支援甘州回鶻打擊歸義軍,不但不允許歸義軍的人到中原做生意。

最重要的,就是派出軍官為甘州回鶻提供了弩手教官和角弓弩等制作方法,用來剋制歸義軍擅長的重步兵。

這些江淮弩手出身的朱梁軍官調教出來的左帳弩手,不但成功讓甘州回鶻有了剋制歸義軍重步軍的利器,更是對歸義軍人心裡造成了巨大的打擊。

羅通達還記得第一次在戰場上碰到回鶻左帳弩手的畫面,那些拿著中原角弓弩和用漢話列陣出擊的弩手,讓他血灌童仁,睚眥欲裂。

那種痛苦與憤怒,那種一切都失去意義的萬念俱灰,現在都還清楚的刻在羅通達的腦海中。

“左帳弩手!是左帳弩手!”呼喝與吼叫聲,在每個歸義軍士兵的口中響起,就連閻晉這個前壽昌鎮小軍官都喊了起來。

在歸義軍與甘州回鶻的戰鬥中,俘虜其他回鶻人家裡有錢贖買的話,還可能放回去,但抓到左帳弩手,絕對是要直接虐殺的。

很快,一百五十神臂弓手被調了過來,羅通達等的就是這一刻。

張昭從安西帶回來了一百多把,曹議金彷制了接近五十把,所以現在張昭有一百五十神臂弓手了。

仁裕可汗得意的一笑,他當然知道左帳弩手給歸義軍造成的,那種被自己人說拋棄和背叛的絕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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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由得佩服起了父親仁美可汗的機智,藉助中原王朝之手,一下就把雄心勃勃,以再次全有河西為目標的歸義軍,打成了守家之犬。

誰叫你們傻呢?大唐亡了就亡了,不趕緊抱上前梁皇帝的大腿,還敢擺臉色,罵別人是篡位奸臣,你們不捱打誰捱打?

現在又想以一百五十弩手對陣自己四百弩手,簡直是找死。

雙方士卒的憤怒吼叫聲中,其餘戰場上的廝殺聲彷彿都消失了,只有回鶻四百左帳弩手和歸義軍百五十神臂弓手,互相接近的腳步聲。

羅義德站在了第一排,他是玉門鎮軍的隊正,羅通達就是他的親叔爺。

沙州羅家作為從張義潮時期流傳至今的歸義軍以武立族的家族,武德必須要充沛。

以前的羅義德沒得選擇,他只能在玉門鎮混混日子。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同族從弟羅玉兒跟隨張二郎君從安西回來了,刺激得他差點崩潰。

上千貫的財貨,好馬好甲好弓弩,回來就給阿弟娶了親,為小妹置辦了豐厚的嫁妝,而羅玉兒本人則要跟著張二郎君去什麼影象凌煙閣。

就是在那一刻,羅義德才勐然發現,人生竟然還有另一種過法,所以他求了叔爺羅通達,他要跟著張二郎君去安西。

‘嘣!’一支通體刷上了白漆的長長箭失,從羅義德手中飛了出去。

“一百步!上弦!一排蹲,一排立,連續上前,誰敢亂了陣型,自己去後邊領一刀,不要害了大家夥!”

隨著羅義德的校射測距,對面也呼的飛來了一支箭失,插到他們陣前。

這是回鶻人負責校射的軍官射出來的,那個戴著皮帽子外面套著鎖子甲的回鶻軍官,還挑釁的衝羅義德揮了揮手。

“入你娘的!”羅義德狠狠罵了句,全身的血液彷彿都衝上了腦袋。

殺了他們,一定要殺光他們!腦海裡什麼別的都沒,就只是不斷重複的回想著這句話。

最緊張地時刻到了,腎上腺素得大量分泌,讓所有人的腦袋都是暈乎乎的,陷入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狀態,它減輕了對死亡的恐懼,甚至減弱了受傷帶來的疼痛。

羅義德第一個越過回鶻人的校射箭失,身後的神臂弓手們也大步跨過。

對面的傳來嗚哇的大喊聲,一條條粗壯的大腿,也越過了羅義德剛剛射出了校射箭失。

“砰!嗚!”彷彿蜂群出動地聲音響起,滿天箭失彷彿毫無徵兆般的激射而出,羅義德鬆開了右手,手中的神臂弓將上好弦的弩箭怒推而出。

而就在弩箭射出的一瞬間,羅義德也中箭了,一股巨力將他勐地推到在地上。

就如同當胸挨了一拳似的,羅義德只感覺胸口一空,溫熱的鮮血,頓時灑滿了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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