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京人來說,凝霜節有很特別的意義。雖然冬天還沒正式到來,但過了這一天氣候就明顯變冷了,只在寒冷時節露臉的冰雪牡丹恰好開花,北城以北定軍山(沒錯就叫這個名字)盛產這種俗稱為“美人顏”的花,便成了中京人賞花的好去處。

昨天高德心神不寧揭了自家底細,心虛之下只好答應毛絨絨。今天一早由裝甲豪車加若幹輛大麵包組成的車隊由馴象所出發,浩浩蕩蕩趕往上百公裡外的定軍山。不僅有毛絨絨那十隻灰豆芽,還有難得出門呼吸新鮮空氣的高苗何靈靈。劉小胖帶著雜務科裡的四五十號人隨行,這些人名義上是雜工其實是特勤,說是賞花其實是當保鏢。

小麗昨晚借遠坂愛的通話器找他,說上午會在絕塵寺,問他要不要去。若是以前高德哪有賞花的雅興,必然推脫不去。現在改了想法,自然是滿口答應。為此還取消了在血怒原野視察特勤訓練進度,以及在絕魂谷陪小楚聊天挖大明歷史根底的計劃,好好睡了一覺養精蓄銳。

不過這支蒸汽車隊出了西城就被堵得比蝸牛還慢,哪怕高德立起錦衣衛官旗都不好使。向北而行的大道上白煙彌散宛如雲帶自天而降,親王郡王六部和各個衙門的官旗招展綿延,直抵道路盡頭的天際線。

聽前面人說女皇車隊出行,沿途清街淨道,所以才堵成這個樣子。氣得高德跟那些人一起口吐三字經,真擾民!他就是考慮到不想招搖,才沒坐旋翼機去。貴為女皇,還是個聖者,就不考慮下中京人民的感受麼?他們難得出行娛樂,難得定下決心爭取幸福啊!

好在限行時間不長,車流漸漸疏散,待高德趕到地頭時還算是上午。

毛絨絨高苗何靈靈等人由劉小胖領著就在前山的絕塵寺附近遊覽,高德匆匆趕去後山。那裡也有絕塵寺的廬舍,本是靜修之地並不開放,可女皇要來賞花,那些和尚焉敢閉門。小麗說是與師傅姚婆婆一同護衛女皇,待女皇離開後便留下等他。

天氣的確變冷了啊……

爬著山道石階,寒風吹過,高德不由緊了緊皮衣的領子。今天他的打扮可說是古今融匯土洋結合,頭上是織錦幞頭,身上是藏青飛魚服,又套了件犀牛皮短袖褙子,腰掛禮刀腳蹬馬靴頗為精神。沿途與該是宗室眷屬的男女們錯身而過,惹來道道如火如荼的視線。

他卻是目中無人,男的不說了都是嫉妒,女的麼他也習慣了,當初跟著師傅何老頭在綠袖坊早就練出來了。相比之下,滿山的冰雪牡丹倒更有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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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冰雪牡丹”並不是素白色,而是白裡透紅如少女嬌顏。不像前世的香山紅葉或者東瀛櫻花,就那麼毫無遮掩的把色彩漫山鋪開,而是一片片躲在青翠與蒼黃之後,像是一個個少女自傘下探出半面,矜持而淡然的與看客相望。

其實現在不是看冰雪牡丹的佳期,昨天左大道……就是被他改成這名弄到原野電視臺的那家夥? 還打電話到馴象所找他,說原野電視臺要做賞花節目問他意見。

這當然是藉口? 左大道在原野電視臺混得風生水起? 已經由前臺主持人成功轉型幕後製作人,在中京電視圈裡聲名鵲起隱然成了大佬新秀。他是以賞花為名想跟高德聯絡感情,以他的靈通嗅覺? 哪會不知高德這位幕後東家已是朝堂新貴。

高德自然拒絕了? 不過毫不見外的熟絡語氣卻讓左大道安了心? 順口閒聊的時候說起賞花的最佳時節,那就是大雪漫天之時。

“天地白茫茫一片的時候,那些開花遲了的冰雪牡丹才是真的美。我也是聽別人說的,怎麼個美法實在想不出來。今年有機會一定要拍下來,哎呀忘了電視都是黑白色的。”

左大道居然覺醒了超越時代的色彩慾望? 想起他的話高德也走了神? 待他沿著石階越過由羽林衛把守的警戒線? 穿過竹林? 進到片片冰雪牡丹編織的粉紅花田時,素白身影轉向他? 令他心口一震,蕩起層層波濤。

白裙上雪發下? 那張白玉般的嬌顏如浸著淡淡胭脂? 令高德心神飄浮。他知道了大雪漫天時再看冰雪牡丹,會是何等的美,不就正在眼前嗎。

“我……哪裡不對?”

遠遠的小麗瞅見他兩眼發直呆立當場,下意識蹙眉撫臉,怕自己變換身份時忘記了什麼。

“沒、沒什麼,”高德支吾著遮掩,“真是美啊,這些花。”

“是吧,”小麗招呼他過來,像展示魚塘般揮手道:“所以我才叫你過來,讓你散散心。”

“女皇呢?”此時高德對冰雪牡丹已經毫無興趣,就貪婪的瞅著小麗,為了掩飾他沒話找話:“女皇擺出那般陣仗來賞花,讓中京堵了幾十裡路,結果這麼快就回去了啊。”

“她呀……”小麗淡然的道:“還得忙其他事情,誰讓她是女皇呢。”

“那些和尚呢?”高德心跳快得不行,一時不知該怎麼開口,乾脆繼續扯閒話:“花雖然美,可想到是那些和尚種的,就覺得有些……奇怪。”

“是挺奇怪的,”小麗負手笑著,沒什麼女子的嬌弱之氣,倒更像睥睨天下的君主。以她身為聖山強者的身份,倒也不違和。

“震旦佛宗也就剩他們這些種花的還能為世人所容了,道士的下場他們可看得清清楚楚啊。”

小麗說到的是震旦的又一段奇史,和高德前世一樣,震旦這邊也是有佛宗的。淵源與道士背後的自然之道一樣古老。老古說古的時候提到過,佛宗在自然之道被上善之道篡奪前就已被混沌侵蝕,大概是大明前五六個王朝前的那次混沌降世,就讓佛宗成了過去。

如今佛宗只剩下絕塵寺這樣的零星遺存,在這裡剃度的和尚也不懂什麼佛經了,只是照著傳了不知道多少代早就面目全非的經文念,實際是乾點守墓或者看管林園的活。高德曾經想過找和尚去佚園守墓,後來覺得長久下去會讓和尚把持了佚園這一攤,只好作罷。

“說得世上就沒美好之事一樣,”高德乍起膽子,開始作火力試探。“你看這裡不是挺美的嗎?花美人也美。”

“是啊,”小麗瞅瞅他,又轉開視線,語氣淡然:“你今天打扮得挺精神的,剛才遇著那幫宗親眷屬了吧,裡面的女孩子是不是被你惹得犯了花痴呢。”

“她們犯不犯我又管不著,”高德發動側翼佯攻,“而且我該算是名草有主了吧,你不是說過我是你私人……用具麼?”

“嗯?”小麗有些意外,高德還是第一次主動談到兩人的關係,她嘴上卻不饒人:“是說過,你是不滿麼?”

“我是說……”

高德心說你這回應不按章法來啊,正常流程應該是我表白你答應,我們黏黏糊糊作情侶,再到情深意濃叩拜天地結為夫妻。然後歲月靜好沒了激情,雞毛蒜皮兩看相厭最終湊合過日子,你這都快進到了最後一步麼?

所以你還就是真的只把我看做私人用具,我們之間是不同物種對吧?

“問題是我這個私人用具只被你用了一次就丟在一邊了,終究不是衣服而是能喘氣的活物,就沒想過再用用嗎?”

高德很想這麼說的,不過他還是挺傳統的,認為不以結婚為目的的上……咳,談戀愛就是耍流氓,對小麗的想法也不是重溫舊夢,所以這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我是說,我的確有些不滿,但想到你為了斬妖除魔,這輩子都獻給了聖山,我那點不滿又算得了什麼呢?”

高德以退為進,“既然你都如此奉獻了,而且對我……呃,我是說跟我也有特殊的關聯,你不是說了我的特殊是因你而來的嗎,那再幫我一個小忙可以嗎?”

“說……”小麗側身束手,從心理學上說這是個警惕和防備的姿勢,只是高德並沒看到少女籠在袖子裡的手正在織花。

“你也知道,女皇讓我負責挖掘那艘巴託古艦,為了讓我有足夠的權柄排程資源,把我從馴象所里拉出來擺到了朝堂上。”

說到這些高德就口齒流利思緒流暢了,“以前跟你說過,我只想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在暗中為女皇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現在走到這一步,真不是我想要的,但我是忠君愛國的,君有令臣不敢不受。”

“嗯,”小麗像是有點著涼帶了點鼻音:“我知道你是好男兒,有才也有心。”

“問題是……”高德不得不硬著頭皮上了,雖然覺得說辭有些荒唐,可終究是女皇跟遠坂愛折騰出來的。“問題是我現在還是單身,女皇的意思是,上朝與朝臣見面的時候如果還是單身,朝臣怕是會以此為由發難,最終破壞我的任命,讓發覺古艦的事情擱淺。”

“我聽著,”小麗還是沒什麼反應。

“所以我在想,”這一步終究要跨出,高德小心翼翼的道:“我是想,既然我都是你的私人用具了,咱們變個說法,讓朝臣們以為我是你的……伴侶,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呵呵……”

高德的委婉表白,卻換來小麗的淺笑:“名義是可以有,但這是你真心所欲,還是被女皇甚至朝臣逼的?”

完蛋,被當做零分考卷打回來了!

高德不由暗暗叫冤,你之前分明不把凡人的事情當回事,所以就從你的立場來說這事,沒想到你卻要按凡人的想法追究動機了。

小麗負手背對他,語氣清冷:“你也知道我並不適合做凡人的伴侶,所以對他人並無想法。若是認可了某人為伴侶,那定然知曉了他的真心並願意回應。所以……我要知曉真心,你的真心呢?”

真心就是我饞你身子,這是能說的話麼?

高德撓頭,小麗自然不是只想聽甜言蜜語的尋常女子,這該如何著手呢?

心中一片迷亂,視線也停在小麗那如冰雪瀑布的雪白髮絲上。髮絲之下隱隱可見尖尖耳廓,正泛著紅暈如冰雪牡丹。他自然瞧不見,小麗擱在腰後的手正微微張合著,像在邀請誰主動握上去。

“真心……”

恍惚中高德覺得自己錯了,自己壓根沒認識到自己的真心。饞你身子什麼的不過是男人本性,在這之外他還是有些真摯的東西。這些東西必然不是小麗願意接受的,可連這都不願道出,又哪來資格要求她給個名分?

想通了關節,高德神清氣爽,朗聲笑道:“真心啊,我的真心就是……三畝地一座樓,老婆孩子熱炕頭,釣魚下棋天天溜,退休金拿酸手。看你性子還有身子應該是不想要孩子,那也沒什麼,在這世上我求的只是有個伴,能陪著我跟你一樣白了頭。”

高德只覺從來沒有這麼豪氣過,這番話完全是他的肺腑之語。他活在這個世界,一直有個莫大的恐懼。那就是不管他做了什麼,不管他留下了什麼,都沒有與他心靈相依的人分享。是的,那個莫大的恐懼,正是孤獨。

他的確是饞小麗身子,的確是因地下殿堂的奇遇,對小麗有了更多欲求。不過他覺得,也只有小麗這樣既出世又入世的人,才有可能與他心靈相依。而小麗這淡漠的性子,更與他投契。別看他平日喜怒哀樂情緒挺豐富的,但隨時能抽離意識的能力,就決定了他其實也是在淡漠的看這個世界,甚至淡漠的看著自己所做的一切。

得有個錨標把自己拴在這個世界,如此自己的作為才是真實的,這一刻高德總算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麼。

“你……”

小麗轉身,臉頰上泛著桃花的紅暈,目光略略迷離顯得很是無措,“你你怎麼會這麼想啊!我又沒說不能……”

下一刻她眯起了眼睛,語氣轉冷,“我這身子怎麼了?搓衣板嗎所以看不上?“

這不是重點!

高德苦笑,正要說話,忽然生出微微的不適感。

小麗的臉色也驟然沉了下來,低聲說:“小心!”

“嘻嘻……”

縹緲得笑聲傳來,來處飄忽不定。

“還以為聖山的人跟和尚一樣不食人間煙火,原來也是要談情說愛的啊。”

聲音尖尖細細的像小孩一樣,在高德的超脫視野裡,那聲音竟然就是一縷縷淺藍魔光,是奇魔屬的魔人!

“本來是要解決朱莫離那個小丫頭的,她卻一下子不見了。”

那小孩嗓音口氣如輩分超然的武林老前輩,“換作聖山的小丫頭,也勉強湊合了。你既是白豆芽,那定是朱若瑤的徒弟吧。”

空氣驟然凝結得無比稠密,白影一閃,小麗掠到高德身前。

“你躲在我身後別亂動!”

小麗像母雞護小雞般的交代,“此人是個塔上人,也就是調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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