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之威使得幾道劍靈都不得不爭先恐後地逃命。

長歡谷外,唯有謝煊事前猜到唐歡被晏翡藏了起來,也聽懂了天道和晏翡的對話。

正因聽懂了,此刻他眼皮劇烈跳動,童孔也驟然顫慄起來,再沒了方才不可一世的模樣。

“......天雷進了你的識海?”

謝煊搖晃著朝晏翡走了兩步,天不怕地不怕的魔族,此刻竟是緊著喉嚨在問:“這傢伙什麼意思,唐歡被你藏在識海?然後被我突破時的天劫......殺了?”

晏翡沒有回答。

那襲紅衣逆光而立,墨髮隨風紛飛,夭桃穠李的容貌皆被陰影所遮蔽,連天道都看不清他的表情,唯見那道身影好似是在顫慄。

眾人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卻不妨礙方圓幾里陷入死寂。

可能是氣氛太過安靜。

不知為何,天道莫名有些心神不寧。

惡的算盤...僅僅只是如此?

他費盡心機做到這一步,會如此輕易就被它破局?

可若說晏翡還有什麼後手,天道也是不信的,天意不可違,它始終不信一道劍靈能算計過自己。

只要天地規則不滅,天道不滅,惡之靈所做的一切就註定是場徒勞。

然而就在此時。

天道突然看見晏翡在笑。

花瓣般漂亮的嘴唇壓制不住地彎起弧度,晏翡的臉越埋越深,漸漸的,身影猶如風中細竹一般劇烈顫抖起來,當第一聲“撲哧”外洩而出,後續便是一發不可收拾。

“哈哈哈哈哈......”

看著下方笑不可仰的晏翡,天道意識有一剎那的空白。

原來晏翡身體顫慄不是因為被刺激得崩潰,而是在...忍笑?

那笑容彷彿是在嘲笑它的狂妄自大,又彷彿在印證它先前生出的那絲不安。

不等眾人回神,晏翡已然靈肉兩相分離,任由肉身朝長歡谷墜落,識海則化成了人形。

介於虛實之間的靈體宛如被天雷纏繞,恍忽間,竟似有星辰在其中破滅。

天道很快發覺,它的意識竟隨著那破碎的星光變得有些渙散起來。

錯愕之後,便是不敢置信:“惡,你做了什麼?”

“我可什麼都沒做,是你自己蠢,主動將天雷送進我的識海。”晏翡抹去眼角笑出的幾點水色,回答天道之前,首先招回了謝煊掌中的墜天劍。

指尖輕輕撫過劍身,下一刻,一臉迷茫的唐歡竟憑空落進了他懷裡。

眾人一時看傻了眼。

晏翡理了理唐歡額間的髮絲,眉眼彎彎地喚了聲“宮主”。

唐歡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懵懵環視四周,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隨著唐歡完好無損地出現,天空剎那由晴轉陰,天道幾乎目眥欲裂。

惡竟沒將唐歡藏進識海,而是藏進了墜天劍中,還早早交給謝煊。

天道此刻終於意識到自己被耍了,震怒問:“蛟龍洞中,你不是在和唐歡說話?!”

晏翡七日前曾在蛟龍洞喚過“宮主”,那猶如不經意地一聲,卻被天道聽得真真切切。

正因如此,它才認定唐歡沒死,而是被晏翡藏在了識海之中。m.166xs.cc

晏翡挑眉道:“下界還規定過不能自言自語?”

天道震怒不已,意識卻越來越模湖,竟有了要潰散的趨勢。

彼時晏翡身上的電光仍未散去,被他抱在懷裡的唐歡都被電的酥酥軟軟,因為用不上力氣,只能半靠在他身上。

“你...幹了什麼?”唐歡比天道更疑惑。

晏翡垂眸看他,眼神柔情似水,水波漾出絲絲情意,很快又轉作無辜:“沒做什麼,只是怕你去了上界以後懷念星辰海的美景,所以將海中星辰全部收進了識海而已。”

“海中星辰...?”

唐歡還是不太明白,天道卻好似聽見了一句無比駭然的話,連同穹頂勐烈搖晃起來。

晏翡瞥了眼上空,唇邊笑意再次幽深。

他說得理直氣壯:“我只是打劫了星辰海而已。”

星辰海是面窺世之鏡,是天命之子的星盤,是下界未來的一切可能性,卻沒有他想要的未來。

經歷了數不清的輪迴後,惡之靈幡然醒悟。

既然天命之子殺不盡,他何不抹滅天命之子的一切未來?

無論時代如何更迭,歸靈谷和星辰海卻始終都在,唐歡誕生於歸靈谷,那天道有沒有可能一直藏匿在星辰海?

海中星辰本就是天地規則的產物,是天道意識的化身,一旦繁星破滅,下界也許會再不受天道所控,從而走向一個全然未知的未來。

晏翡不知道,但他不介意賭一賭。

所以從這個潮汐之初開始,直至唐歡誕生,他耗費數百年的時光,踏遍星辰海中的數萬顆星辰,在每一顆星辰中留了一滴靈血。

對沒有肉身的蕭長離來說,他的一滴靈血就是一縷神識,是現今識海里的一滴海水,

當每顆星辰上都沾染了他的神識後,只需要一瞬間,他就能不動聲色地將海中星辰盡數挪移進他的識海之中。

惡的識海漆黑如墨,誰也看不穿隱藏那片濃稠暗色下的無數星光。

晏翡選擇正午時分返回長歡谷,也是因為唯有在那個時候,星辰海看起來就是一片普通的大海罷了。

果不其然,直到此時,風雲玉符才慢半拍傳來一則訊息:星辰海出了問題,海中星辰竟全部不翼而飛!

百年之前,蕭長離便將下界打劫一空,誰也沒想到百年之後,連星辰海都不能倖免!

晏翡對天道說:“這些星辰我本來打算帶去上界給宮主重做一片星辰海的,誰知竟被你一道天劫全給破碎了,看來規則果然只能被規則消滅。”

作為蕭長離時,他其實並未找出毀滅星辰的手段,直到惡之靈記憶融合,他才意外有了收穫。

當年他和唐歡逃至星辰海,曾遭遇十八洞府圍困,最終爆發出了存留體內的一道雷劫才得以逃脫,也就是那一次,他注意到雷劫波及的海域,竟一顆星辰都不剩。

天雷,竟可以磨滅星辰。

這說明規則不僅能制約凡人,亦可以用來破壞規則。

所以晏翡助謝煊這個當之無愧的天才突破,意在引來下界最為強悍的天雷,然後將星辰海盜空,又借唐歡給天道下套,最後動身飛向了那九道雷劫。

天道實在自大,認定唐歡藏在識海,竟主動將天劫引入他的識海,反而替晏翡省去了不少麻煩。

隨著萬千星辰不斷破滅,天道意識越來越弱:“你會毀了下界!沒了未來的下界,沒有唐歡的下界,遲早會被上界所棄......”

晏翡笑得惡劣,睥睨望向震顫蒼穹,只說了一句話。

“與我何幹?”

蒼穹忽然平靜。

天道無情人有情,晏翡那橫貫了無數歲月的痴情,竟讓天道一時忘了他本不是人,而是一道惡念化身的劍靈。

可一道曾無數次轉世為人的劍靈,和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這個時代由七情劍開啟,也許從那時開始,下界便已經有了定數......”

須臾之後,伴隨最後一聲嘆息,天道意識徹底散去。

臉頰似被一縷柔軟微風拂過,唐歡愣了愣,下意識抬手去摸,半路手卻被晏翡握住了。

不僅如此,晏翡還一臉厭惡地擦過了那陣風拂過的地方,而後安撫一般摸了摸他的頭,朝周遭震撼失聲的數百修士望去。

如果借靈核毀滅下界,晏翡依舊有辦法讓唐歡飛昇,並且要比逆伐天道來的容易的多,但晏翡最終還是沒有這麼做。

並不是心慈手軟,只因不想往後無數歲月,唐歡分出心神對這些人的隕落耿耿於懷、念念不忘,從而留下一道心魔。

畢竟唐歡是個出過一次歸靈谷後,就寧死也不肯滅世的“善之靈”。

何況,他也捨不得讓唐歡難過。

其他六道劍靈已經自覺進入了墜天劍,晏翡將劍放入唐歡手心,在他腕間重新繫上了一條攝魂鈴索,溫聲道:“靈核很快便會察覺到你的氣息,不能讓它鑽回你體內,你要在那之前去往上界。”

唐歡怔怔看著他系鈴鐺的動作,始終覺得自己還在做夢。

可不遠處那一眾眼含淚花的十八洞府,又讓他覺得這夢有些太逼真了一點,尤其是姬堯,這會兒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謝煊和葉之瀾也是呆呆望著他,直至此刻都沒緩過神。

唐歡問:“真的...結束了?”

晏翡低低一笑,眉眼間恍若再現蕭長離的影子:“我答應過宮主的,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答應了,但唐歡就沒敢當真,更沒想到晏翡這大壞胚竟然改邪歸正,最終都沒對下界出手。

唐歡又問:“那...那靈核怎麼辦?下界呢?”

晏翡耐心和他解釋:“靈核被我放回了玄冰寒池,等到下界靈氣枯竭,靈核也會歸於沉寂,下界沒了意識和規則,即便到了千年之期,新的時代也不會來臨。”

就像天道所說,這樣的下界遲早會被上界捨棄,靈氣一旦被消耗枯竭,又無法開啟新的靈氣潮汐,那便意味著再不可能有人飛昇上界。

下界最終會變作普通的三千小世界,這個時代卻能擺脫千年的期限,一直進行下去。

唐歡聽懂了晏翡的意思,松了一口氣之餘,又不由得承認晏翡考慮得實在周到,起碼他想不出比這更好的結局了。

唐歡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剋制住撲上去抱住晏翡的衝動,轉身望向十八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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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能剋制,晏翡卻剋制不了。

和十八洞府相伴多年,最後時刻,唐歡本想卸下面具說些告別的話,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晏翡抱著朝遠方飛去。

十八洞府:“......”

晏翡則美其名曰:“靈核醒了,先離開這。”

唐歡有些無語,他的東西他自然能感應出位置,靈核明明在玄冰寒池裡睡得正香,一點醒來的意思都沒有。

晏翡那具肉身剛和他雙修過不久,和他現在的氣息也差不了多少,靈核哪那麼容易發現!

十八洞府齊齊聽見了一聲傳音,帶著幾分柔軟的歉意。

熟悉的悅耳嗓音在耳畔響起時,姬堯瞬間止住了哭聲。

“謝謝。”

天道一朝覆滅,下界重獲新生。

他們因唐歡逃過死劫,唐歡卻和他們道了一聲謝。

葉之瀾忽然笑了一聲,積壓了不知道多久的鬱結終究散去,緊繃的氣息也驟然輕鬆。

“看來宮主大人還是很在意我們的,否則以晏翡的惡性,不滅了十八洞府豈會罷休。”

“我可不會領情!等我去了上界,一定咬死他把宮主搶回來!!!”

姬堯抹了把眼淚,結果沒過一會又哭了出來。

謝煊則一直望著兩人離開的方向,最終咬緊了牙關輕嗤了一聲,最先離開了長歡谷,走得無比灑脫。

起碼看上去如此。

眾人任由晏翡帶人離去,不是心甘情願的選擇,而是因為不得不放手。

沒有晏翡,他們救不下唐歡,更何況是逆伐天道。

留在下界只有死路一條,而親身經歷過唐歡的隕落後,沒人想再體驗一次。

事到如今,十八洞府不再奢求與之相濡以沫,只願唐歡一世安好。

今日之後,下界依舊存在長歡谷,卻再也不會有長歡宮了。

......

飛昇上界之前,晏翡帶著唐歡踏遍了下界的山川湖海,用留影符留下了途中每一處風景,為了他去上界後亦能重觀。

按照晏翡的話說,就是他堂堂下界化身,卻連下界的全貌都不知曉,那怎麼能行?

口吻像極了蕭長離。

唐歡雖然一直把他們當成同一個壞東西,但乍一聽晏翡盯著這張臉用起蕭長離的語氣,還是會有一點恍忽。

時間過了太久,他都快忘了,蕭長離......或者說惡之靈,其實一開始就長著晏翡的臉。

蕭長離那張臉,其實是當初兩個人一起捏出來的,只是為了和轉世後的靈體區分罷了,沒想到一用就是用了上萬年。

道始城外,晏翡正在錄製下界最後一處風景,像個真公主一樣在後面偷閒的唐歡卻有些走神。

蕭長離的臉是他捏的,但這個名字卻是晏翡自己起的,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叫蕭長離。

要是當初起個類似“晏翠”這樣的名字,雙修之前,晏翡應該就能察覺出怪異,他也不至於跟這傢伙生那麼多氣!

唐歡越想越是這樣,終於在晏翡錄完回來時憋不住問了,“你當初幹嘛要叫蕭長離?”

晏翡腳步一頓,眼神莫測瞥了他一眼,然後收起了留影符,帶著人一路朝天上飛去,隨口揶揄道:“不愧是公主大人,開口就是找茬。”

唐歡:“......”

唐歡氣勢弱了一點,都噥道:“我就是覺得晏翠更好聽。”

晏翡有些忍俊不禁,三言兩語將人忽悠了過去。

“風景錄好了,零嘴也帶齊了,雙修秘法都備了好些套,宮主還有什麼需要?比如收集收集十八洞府和宮主的話本......”

唐歡惱羞成怒地捂住他的嘴,也不知道是誰在找茬,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沒殺了十八洞府,晏翡心中煞氣一時半會兒還真消化不掉,嘴巴被捂住的瞬間,他幾乎立刻伸出舌尖舔了一口送過來的手心。

“嘶...晏翡——!”

果不其然,把唐歡給惹得又羞又氣,一張臉漲得通紅,溼漉漉的眼睛裡盛放著毫無威懾力的小火苗,不顯煞氣,卻鮮活無比。

明明是在鬧脾氣,可當晏翡停身立於雲上,輕笑朝他貼近時,唐歡眼裡的火星還是不爭氣的動搖了。

不是他不想躲,而是狠不下心。

對唐歡來說,這上萬年的時光其實並不太難熬,因為不論哪一次潮汐,當他從混沌中睜開雙眼,第一眼看到的永遠是晏翡的臉,除了死亡時痛苦一些,他幾乎沒有吃過任何的苦頭。

可對晏翡來說,那卻是無數次九百年的漫長離別,連與他細微觸碰都堪比一道天劫,如今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得償所願,唐歡實在不忍心躲開。

可他忘了晏翡的本質。

不忍心的結果,自然就是得寸進尺。

下界的雲朵很綿軟,擺脫了天道規則的惡之靈,臨走之前還不忘褻瀆蒼天一番。

他陰險狡詐,無惡不作,最擅損人利己,善妒又記仇。

卻親手為唐歡修築了一座長歡宮。

日月交替,星辰如流。

躺在雲團間的美人衣衫凌亂,在一抹幽怨的目光下,晏翡細緻整理好他的衣服,取出墜天劍,最後親了親唐歡滿面潮紅的臉,在他耳畔落下了一句哄人的情話。

下界本來沒有長歡谷,也不存在蕭長離,一切都不是天道安排,而是晏翡親手創造出的未來。

“願我生生世世的長離之苦,能換你一世長歡。”

他的願望僅此而已。

......

下界有個流傳千年的傳聞,得墜天劍者得以飛昇。

天璣330年,三月初。

長歡宮宮主帶著墜天劍,飛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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