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歡醒在十二個時辰之後, 正是外界打破長歡谷結界的時候。
眼前不再是長歡大殿，而是他平日休憩的無歡洞府，府中景色依舊，除了留守床邊為他引渡靈氣的晏翡外, 視野之中並無他人。
“做夢了嗎？”晏翡鬆開握在唐歡腕上的手, 勾了勾上方的攝魂鈴, “睡了將近十二個時辰, 我都擔心你醒不過來了。”
唐歡直愣愣地盯著晏翡的臉, 嘴唇翕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許久沒等到回應, 晏翡俯身拉近距離，有些詭異地回看過去。
近看之下才發現唐歡眼底失了往日的神采, 空洞洞霧濛濛的，就像不止做了夢, 還將神識也一併遺留進了夢境裡。
“還是噩夢？”晏翡貼著唐歡的額頭問。
唐歡搖搖頭，然後又艱難地點了點頭。
晏翡啄吻了一下唐歡的嘴唇, 蠱惑之中又帶著幾絲不滿：“告訴我夢見什麼了, 才會夢囈出蕭長離的名字。”
然而唐歡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呆呆望著他, 就這樣看了不知道多久, 才十分僵硬地喚了聲：“晏翡？”
“嗯？”
“蕭長離呢？”
晏翡眼底的柔光霎時冷凝，而後自嘲般笑了一聲：“剛睡醒就找蕭長離, 宮主好傷我的心。”
他話說得如此露骨，唐歡竟然沒有解釋半句, 反而探頭尋找起蕭長離, 反常的態度讓晏翡當即皺起了眉。
他忽然抬手端過唐歡的下巴。
依舊是那張清豔絕倫的面容, 往日裡清澈見底的秋水雙童, 此刻卻寂冷如幽月，空曠如深谷，尤其是看過來的一瞬間，陌生到讓人望而生寒。
這不該是唐歡會有的眼神！
“你是誰？”
晏翡手指霎時收緊，眼神冷厲到幾近化作冰錐穿透眼前這張臉，“不想魂飛魄散，就從這具肉身滾出來！”
陰鷙逼視下，唐歡那雙漂亮而空洞的眼睛才緩緩泛起幾點波光，看向晏翡的眼神也從恍忽逐漸變成了複雜，彷若剛剛才找回遺留在夢境中的心神。
“晏翡”
細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摸向晏翡的臉，晏翡倏地偏頭避開，怎料唐歡突然就緊緊抱了上來！
迎面而來的熟悉香味讓晏翡本能去接納，不過很快就黑著臉撐身坐起，然而唐歡竟也隨著他坐了起來，愣是黏在他身上死不鬆手。
晏翡臉色更黑，靈氣正欲呼嘯而出，肩頭處傳來的溼潤卻讓他動作驀然一僵，身周殺氣也瞬間凝固了大半。
“唐歡？”晏翡狐疑道，一時竟有些分辨不清。
懷中纖細的身軀正隱隱顫抖著，雙臂緊到像是要將他抱進身體裡，似乎足夠證明這還是那個一如往常的嬌氣包，並沒有被來歷不明的孤魂野鬼奪舍。
低埋著頭的唐歡突然說：“晏翡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憑藉他醒來後古怪的行徑，晏翡隱約猜到了什麼，眼皮飛快跳了兩下，“關於記憶的夢？”
“嗯。”
“夢見什麼了？”
唐歡又一次不吭聲了，手臂卻將晏翡抱的更緊，好像生怕他會突然不見一眼。
只不過這次唐歡沒能沉默多久。
隨著長歡谷上傳來的巨響，結界破碎的卡察聲隨之而來，剛才還緊緊環在晏翡腰上的雙臂倏然鬆開，晏翡下意識伸手去抓，下一瞬懷中卻已然不見人影。
“你在這裡等我回來。”
落下這麼一句，唐歡便閃身出了洞府，走的頭也不回，速度快到連元嬰中期的晏翡都來不及留住。
唐歡離開後，無歡洞府恢復寂靜。
又過了一會兒，晏翡面無表情地放下半抬的右手，很聽話地沒有去追。
在唐歡醒來前沒多久，蕭長離剛用折風扇將被吸殘了的十八洞府卷出了長歡谷，剛才上方傳來的似乎是結界破碎的聲音。
“那些人是來殺你的，你怎麼好像一點都不擔心？”愛之靈忍不住問，不明白晏翡怎麼還坐得住。
它一直在無歡洞外遠遠注意著谷上的動靜，知道谷上早已亂做一團，主人的其他道侶八成都得送命。
晏翡倚靠在床邊，無比平靜地反問：“有什麼可擔心的？”
愛之靈飄向他道：“老烏龜的防禦結界碎了，很快就會有人進來殺你！”
愛之靈說得頗有些幸災樂禍，當初在地界，它和懼可沒少被晏翡欺負！愛之靈想找懼之靈一起嚇唬晏翡，卻發現懼之靈不知為何跑到了晏翡身邊，一副想靠近又不敢的樣子。
晏翡倒是沒注意到懼之靈的古怪，用指尖逗弄了一下在他眼前晃悠的靈球，笑容裡泛著涼意：“唐歡已經去了，暫時沒人攻得進來，進來也只是送死罷了。”
愛之靈一愣，放眼看向長歡宮僅剩的幾百弟子，險些以為是自己低估了谷底的實力。
那可是整個下界，晏翡怎麼敢大放厥詞的！
晏翡看出它眼中的不信，勾唇笑笑，也不介意與它解釋緣由，順便分散自己仍留在唐歡身上的注意力，與體內幾欲壓制不出的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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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看見昨日長歡殿所發生的事了，十八洞府是蕭長離替唐歡抓來的十八個爐鼎，意在為其儲存靈氣，看似將下界天才物盡其用，但他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愛之靈迷迷湖湖地重複：“大費周章？”
晏翡將懼之靈抓在手中把玩，不緊不慢道：“自然是大費周章，與其藉助於十八洞府，他親自為唐歡渡靈不是更加簡單？”
愛之靈仔細一想，好像確實是這麼回事，與其冒著被下界敵對的風險去抓各族天才，倒不如親身上陣，何況蕭長離那麼強大，修煉的速度只會比天才更快。
“長歡宮裡的傻子太多，蕭護法翻手為雲覆手雨，卻偏偏不能為唐歡渡靈，這麼明顯的破綻，一百年來竟無人識破。”晏翡輕嘆一聲，不知是感慨還是無奈，各族天才竟只具天資不具頭腦，實屬讓人分外遺憾。
對於長歡宮和蕭長離，晏翡比葉之瀾瞭解的只少不多。
饒是唐歡不曾對他提起惡之靈所在，愛之靈也不曾對他說起心中猜測，甚至於與蕭長離僅有幾面之交，晏翡依舊在很早以前就看出了答桉，只憑“蕭長離不願為唐歡渡靈”這一點就夠了。
“蕭長離為了唐歡費盡心機，為何不願意助他修煉、為他渡靈？除非他有心無力。”
愛之靈聽得雲裡霧裡，不解道：“他也是修士，承載靈氣而已，怎麼會做不到呢？”
晏翡忽然笑了，饒有深意地摸了摸愛之靈的腦袋：“是啊，若是修士，怎麼會做不到呢，就連築基境的修士都能承載靈氣，只要有具肉身便夠了。”
愛之靈這次開竅了，它一雙大眼睛瞪得圓滾滾的，旁邊還有一隻同樣聽得瞪圓了眼珠的懼之靈。
懼之靈忍不住開口：“莫非那個蕭、蕭護法肉身被毀了？”
晏翡摸著下巴慢條斯理道：“我也懷疑過如此，畢竟聽說分神之上的修士，識海亦可化作人形，可這個月我親眼去見識了蕭護法為越星月重塑肉身的手段，他若是識海化形，沒理由不為自己塑造一具肉身，除非”
“除非什麼？”兩隻劍靈完全被晏翡牽著鼻子走，就連一向旁觀的怒之靈都在識海中豎起了耳朵。
“除非，他又是有心無力。”
“”
愛之靈被吊胃口吊得滿臉幽怨，它沒好氣道：“難怪你這個月都不怎麼來找主人，反而天天去圍觀蕭長離塑肉身，你既然有所發現，就不要拐彎抹角了！”
晏翡卻不管兩靈的抱怨，他現在心情如墜谷底，此時不過是拿幾隻劍靈一驚一乍的反應作為調劑。
“傻瓜就要有傻瓜的自覺，你在命令我？”
愛之靈被噎得夠嗆，很有骨氣地扭頭“哼”，不想再求問這性格惡劣的壞傢伙，懼之靈卻沒什麼骨氣，眼淚汪汪地圍著晏翡打轉，嘴裡還不忘嚼著一片情緒碎片。
愛之靈一邊跟晏翡較勁，一邊分心朝上方看去，視線穿透石壁、穿透虛空，循著識海的味道一路找到了唐歡。
結界破碎，蕭長離折風扇微動，洶湧風浪毫不客氣地將十八洞府捲入其中，又隨著他甩動的衣袖拋向了谷外八方。
幾乎在同一時間，八方亮起無數道劍芒，法器神訣如雨落般朝十八洞府襲去，愛之靈甚至看見了靈體開始膨脹的欲之靈。
彼時唐歡恰巧抵達長歡谷上，眼底卻是死海一般的沉寂，他澹澹掃過四周，隨後兩片漂亮的嘴唇微微翕動——
晏翡道：“如此簡單的道理，竟還需要我直言？三界各族皆是生來便有肉身，不具肉身的，唯有天地孕育的天生靈體，以及”
聞見唐歡聲音，蕭長離收起摺扇低低一笑，化作一柄通體漆黑的無垢長劍落入唐歡掌心，唐歡隨手揮出了一劍，劍氣如水面一般向四面八方盪漾而去，從被拋飛半空的十八洞府身邊掠過，蕩平了前方無數道殺機。
懸在風中的謝煊等人怔怔看著遠處持劍而立的唐歡，以及唐歡手中那柄熟悉的長劍，腦海裡不約而同浮現出了幾十年前曾發生過的一幕場景。
他們沒有記錯，唐歡曾經是用過劍的。
那一日，他就是用這樣一把劍，在長歡谷底的巨山之腰，一劍噼出了後來的渾天崖。
晏翡望向遠方的山崖，澹聲低語。
“以及——最後那道墜天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