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興戈等候多時。”

程千帆驟然聞聲,心中咯噔一下,心中是既喜又驚,不禁轉身去看。

然後他便看到了盧興戈。

盧興戈一身油綢短打衫,一襟中分,上有單排紐扣,腰插短槍,一臉英氣,堂堂正正,抱拳而立。

便是任何人見了,都要禁不住贊一句:

好男兒!!

“上海站盧組長當面?”程千帆滿眼警惕之色,低聲問道。

在行動開始前,他突然想到一點:

馬姨婆決然並非是受大哥盧興戈所託來傳訊求救的。

他太瞭解大哥的脾性了。

倘若大哥篤定他程千帆是真的親近日本人,乃至是當了漢奸,以大哥的剛烈性格,他寧願昂首殉國,也絕對不會向他這個漢奸二弟求救。

倘若大哥相信他有苦衷,依然熱愛國家和民族,那些只是表象,是有苦衷的,那麼,大哥更加不會向他求援,不會‘連累’他。

所以,馬姨婆傳訊,最大的可能是馬姨婆的個人行為,大哥盧興戈對此是一無所知的,儘管得出這個結論背後依然有很多疑惑,但是,程千帆是傾向於這個可能性的。

故而,程千帆現在確信,大哥並不知道來營救他的就是‘二弟’。

“正是盧某。”盧興戈說道,“兩位兄弟搭救之恩,盧興戈感銘五內,且受盧某一拜。”

程千帆雙手抱拳,還了一禮。

“盧組長,此地不宜久留,亦非說話之地。”程千帆說道,“請隨我來。”

“多謝。”盧興戈抱拳,他回頭看了一眼此前平鹿昌殉國的方向,嘆息一聲,跟上這兩位朋友的步伐。

他在琢磨營救自己的此二人到底是何方來頭?

上海站?

可能性極低。

且不說鄭利君派人救他的可能性很小,就是有心搭救,上海站也沒有如此精幹的行動力量。

是的,盧興戈從剛才的爆炸聲和槍聲中判斷,營救自己的應該是一個行動小組,除了這兩位槍法精湛的朋友之外,竟然還有擅長爆破之人在外圍策應,且整個行動過程乾脆利落,時機也把握絕佳,絕對稱得上精幹力量。

上海站不是沒有這般精幹力量,但是,問題是上海站最能打的就是他盧興戈組,而這些人顯然都是生面孔。

中統?

盧興戈心中即刻否了這個猜測。

中統不是沒有好漢,但是,軟骨頭居多。

吳山嶽的三鞭子?呵呵,簡直是笑話!

最重要的是,中統豈會來營救軍統人員?

堅持抗日的民間抗戰武裝?

盧興戈覺得可能性不大。

無他,且不說民間武裝力量的武器裝備沒有這麼好,最重要的是,民間抗日武裝多是草莽之輩,絕無此般雷厲風行、殺氣騰騰的行事風格。

從這兩位朋友身上,他看到了行伍之風,確切的說是經受過嚴格的特殊化軍事訓練的特工風格。

那麼,這兩人的來頭似乎就呼之欲出了:

軍統上海特別情報組,

竟然是上海特情組來搭救自己?!

盧興戈既意外,又不意外。

以往,他和上海特情組沒有什麼接觸,但是,從上海特情組做得那些大快人心的大事,盧興戈對於上海特情組的能力是讚歎不已的。

對於上海特情組組長肖勉更是敬佩有加。

此前,他突圍受傷為自稱郯火的兄弟所搭救,儘管郯火兄弟自稱其乃是浦東農民抗日遊擊軍李元勝所部,不過,後來根據盧興戈的暗中觀察,他懷疑郯火所部實際上便是上海特情組的人。

此乃救命之恩。

由此,盧興戈對於上海特情組印象更佳。

竟然又是被上海特情組所救麼?

盧興戈心中苦笑,兩次救命之恩,這恩情欠大了啊。

他盯著走在前面的兩人背影看。

這兩位朋友,留著絡腮鬍子這位應該是長官,另外那位是其手下。

嗯?

盧興戈微微皺眉。

這兩位對他未免太過信任了。

竟然走在前面。

正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一自己從背後來兩槍,這兩人豈不就交代在這裡了。

當然,這兩人剛剛救了他,且確認了他的身份,估計也正是因為此原因才會放鬆警惕的。

但是,雖如此,確實還是太不應該了,所謂意外,便是意料之外的情況。

身處情況複雜的敵後,任何時刻都不能馬虎大意。

“兩位兄弟就這般放心盧某?”盧興戈爽朗一笑,說道。

程千帆停下腳步,他看向盧興戈,看著盧興戈指了指兩人,又指了指他自己,他瞬間明白盧興戈是什麼意思了。

“上海站盧興戈大名,兄弟我也是早有耳聞。”程千帆微微一笑,“盧組長是可性命相托的好漢,有何不放心?”

盧興戈表情嚴肅,“正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兩位兄弟以後當小心為要。”

程千帆和豪仔對視一眼,微笑點頭,“盧組長所言甚是。”

他知道自己一時放鬆,犯了一個小錯誤。

程千帆自然是無比信任盧興戈的。

具體到當下,剛才他將後背就那麼毫不在意的暴露給盧興戈,這是一種下意識的信任,更是一種非常難得的放鬆:

大哥在後面!

卻也正是這種下意識的情感,令程千帆的警覺之心暫時性缺失,以至於露出了蛛絲馬跡,好在大哥似乎並沒有多想。

三人穿過狹長的小巷,小巷的盡頭右拐進入一個弄堂,來到一處兩層小樓門口。

豪仔快速助跑,藉助院牆外的一顆歪脖子樹,他翻牆入內,開啟房門。

“盧兄,請。”

兩人入內後,豪仔留在外面,將房門從外面鎖上後,再助跑翻牆進來,

幾人穿堂而過,直接來到後院。

程千帆突然停下腳步。

“清理一下。”他指了指那短短的廊橋,對豪仔說道。

廊橋有一段長約兩米的地方是搭了頂棚的,這就使得其下有了一層浮灰,剛才幾人走過便有了腳印。

“是!”

豪仔清理的辦法是摸出手絹,在地上將腳印儘量撫平,然後又從身上摸出一個形似筆筒的竹製小筒,擰開了筒塞,將裡面的液體倒了出來。

“這是什麼?”盧興戈問道。

此前出於尊重友鄰單位,他一路上儘量保持沉默,儘量不發問,此時終於忍不住問道。

“貓尿。”豪仔回答說道。

是的,這是貓咪的尿。

‘清理完畢’後,幾人從後院角門出。

“盧兄可會水?”程千帆問。

“略懂。”盧興戈說道。

“那就好。”程千帆微笑點頭,大哥此言卻是謹慎了,作為福建寶島人,大哥那可是能在汪洋大海裡泅遊的本事。

程千帆當先入水,他的表情微微變色。

盧興戈這才注意到河水中飄起一縷紅色。

“兄弟你受傷了?”盧興戈驚問。

“被畜生咬了一口。”程千帆毫不在意的一笑,直接遊走了。

“兄弟好樣的。”盧興戈笑道,他有點喜歡這位上海特情組的兄弟了,太對他胃口了。

盧興戈也隨之下水,他遊的速度很快,想著這位兄弟有傷在身,他要追上去在一旁照顧看護。

只是——

盧興戈眼眸微微眯起。

這位兄弟游水的姿勢……

忽而,盧興戈又想起剛才的那一幕:

此人心細如髮,對於那幾個腳印都能考慮到,最重要的是竟然提前準備了貓尿來應對,這,這——

此人之謹慎及未雨綢繆,乃盧興戈生平少見。

這樣一個人,此前竟然會如此大意將後背暴露給他?

這非常不合理。

盧興戈愈是思索,更覺得蹊蹺。

又看了一眼對方的游水姿勢。

盧興戈的眉頭越來越皺起。

越是琢磨,竟越有一股熟悉的感覺。

他又看了一眼另外一位,此人臉色蠟黃,顯然也是以某種方法遮掩本來相貌。

而且,此人的身形,也給他一種熟悉之感,確切的說是既陌生又熟悉之感。

很快上了岸,這是一個僻靜的角落,三人顧不上渾身溼漉漉,疾速行走百餘步,拐進了一個弄堂。

一輛小汽車安靜的停在那裡。

盧興戈看了絡腮鬍子一眼,此人竟然早就提前準備了小汽車。

此等智珠在握之人,豈會犯下此前那般低階失誤。

他盯著絡腮鬍子的鬍子看。

嗯?

這鬍子。

這一刻,盧興戈突有一種想要將這茂密的鬍鬚剃光的衝動。

忽而,他心中一動,眉頭舒展。

……

西自來火行街。

西自來火行街的激烈槍戰,手榴彈的爆炸聲,更有橋樑被炸塌陷。

這驚動了法租界當局。

霞飛區巡捕房副巡長老帽帶了手下趕來增援,和此前在橋邊被爆炸波及的手下匯合後趕來。

巡捕們也被激烈的交戰場景驚到了,現場伏屍至少十餘具,還有傷員在發出慘叫聲。

此外,街口的一家店面失火,救火員還沒有趕來,那些此前被槍戰嚇得不敢冒頭的市民,此時此刻害怕火勢蔓延波及自家,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出來幫忙救火。

“帽哥。”一名巡捕走到老帽身邊,悄悄指著面色陰狠、盯著屍體一言不發的胡四水說道,“七十六號的胡四水,死的大多是他的人。”

“重慶方面?”老帽眼眸一縮,低聲問。

“據說是抓捕軍統上海站盧興戈。”巡捕小聲說。

“殺陳專的那個?”老帽面露異色,問道。

“應該就是那個。”

“曉得了。”老帽點點頭,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巡捕制服,咳嗽了一聲,走向了正獨自悲傷的胡四水。

“可是特工總部胡隊長。”老帽沉聲說道。

胡四水勐然抬起頭,面孔頗為猙獰,兇惡的眼神盯著老帽,眼珠子通紅,咬牙切齒說道,“嚴警官,我的人在你的轄區遭遇暴徒襲擊,巡捕房是不是應該給我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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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帽只是綽號,其人姓嚴名文興,卻是頗為文雅的名字呢。

老帽似乎也沒想到胡四水竟然惡人先告狀,向他興師問罪起來。

他不緊不慢的摸出身上的煙盒,慢吞吞的抽出一支香菸,塞進口中,彎腰撿起了地上正在燃燒的一根窗木,點燃了口中的香菸,深深的吸了兩口,呼出兩道煙氣,“胡隊長,依例,你部不得攜帶武器進入法租界。”

說著,他掃了掃滿地的死屍,又是勐吸了幾口香菸,頗為惆悵的說道,“胡隊長,死了這麼多人,這令我很難做啊。”

距離此地不遠、

三本次郎臉色鐵青的站在一個店面的門口。

救火的民眾被一樓的屍體嚇的四散,好在救火隊來了,水龍開始噴水,火勢得到了控制。

而一樓的兩具屍體也被拖出來,就擺放在了店門口。

三本次郎咬著牙,牙齒咯吱作響。

他盯著店招看。

店面的招牌被燒黑,只剩下最後一個字依稀可以辨認:

局!

此乃自來也書局。

“加賀是怎麼死的?”三本次郎走到加賀燻也的屍體旁,沉聲問道。

“暫時還不知道。”菊部寬夫搖搖頭,“屍體也是剛發現。”

他湊上前,壓低聲音說道,“我們的人發現死者是加賀君,即刻打電話彙報。”

三本次郎明白菊部寬夫口中的‘我們的人’是什麼意思,他彎下腰,仔細的檢視加賀燻也身上的傷痕。

菊部寬夫也蹲下來,“屬下初步勘查了,加賀君脖頸中被刺數次。”

他沉吟說道,“應該不少於三下,對方下手非常狠辣,目的就是要殺死加賀君。”

三本次郎不說話。

菊部寬夫繼續說,“對方是一個高手,加賀君的個人武力並不弱,但是,從屍體的傷痕來看,加賀君很可能與其差距不小。”

“應該說是幾無還手之力。”三本次郎沉聲說道。

說著,他起身走到旁邊另外那一具屍體旁邊,先是站著看。

圍繞屍體轉了一圈,摸著下巴思索。

然後才蹲下來仔細檢查屍體。

“對於這具屍體你怎麼看?”三本次郎問道。

“如果說加賀君還是有反抗的話,這個人就幾乎可以說是全無反抗狀態下被殺死的。”菊部寬夫說道。

他想了想,想要用一個合適的詞語來補充,“就像是,就像是……”

“嚇傻了。”一個聲音在兩人身邊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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