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是新時代網咖的網管。

別的網管幹不久, 小年輕朝三暮四,打幾個月工就嫌網管這活兒累、麻煩還不體面,另尋高就去了, 可小王在新時代幹了四五年。

他是從18年年初來的這兒。

那會兒新時代網咖早半死不活了好幾年,是老闆又回頭, 自願賠錢重建的。

網咖老闆是誰,小王在這兒幹了這麼多年,鍾大美女才偶然有次漏給他點兒口風。老闆叫鄭瑞軒。

老闆還有個網癮少年們更眼熟的名字。

烏龍茶。

鍾大美女, 鍾情, 新時代網咖的第一任老闆,鄭瑞軒的表姐。

鍾大美女現在與這網咖的氣氛格格不入了,網咖建得再好, 本質也是網咖, 不適合她這種又有錢又有品位的大美女來。但鍾大美女常常晚上要到這兒坐一會兒,有時候會喝點兒酒, 朦朧地望著門口,不知道在回憶什麼。

晚上冷,小王默默地倒了杯熱水給鍾大美女。

鍾情沒接水, 支著頭看門口。她笑了下:“時間過得真快呀,一眨眼, 八-九年。”

“網管,兩包紅塔山!”

“哦!等著,馬上給你拿!”

鄭瑞軒手忙腳亂地從櫃檯翻出兩包軟皮紅塔山。這煙是最便宜的一檔, 七元一包, 是他們這兒最暢銷的煙。

他去把這兩包煙送到3號機位,收十五元,找零一元。他回頭覷了眼在櫃檯上打瞌睡的表姐, 猶豫了會兒,捏著零鈔的手,納進自己褲兜兩元。

鄭瑞軒今年十九,剛打職高畢業。

他家想著讓他去念個大專,可他覺得呆學校沒勁,不快活,學校又根本沒幾個認真念的,就是豬鼻子插大蔥,裝象。他翹了大專考試,氣得他爸拿拖鞋底抽了他一頓,又求大姑託大姨的,把他送到他表姐這兒來當網管,賺口吃飯錢了。

跟大多數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一樣,鄭瑞軒瘦高,渾身上下沒幾兩肉,又猴兒似的能跑能跳。他讀書不中用,卻從小近視,戴著副眼鏡,看著頗溫文,很能唬女孩子喜歡。

鄭瑞軒髒掉他表姐的兩元錢,卻沒急著回前臺。

他揹著手,假裝從機子後頭經過,到這一排的最後一臺,他頓了會兒,眼珠瞄向電腦屏幕。

登這臺機子的,已經坐在這兒打了整整三天了。

和鄭瑞軒來這兒當網管兩個月,就見過的數不清的網癮少年,和跟父母決裂,怒而離家出走的中學生毫無區別,一來就直衝英雄聯盟、刀塔二、魔獸世界,先玩上他個天昏地暗,等什麼時候他爸媽不是又哭又喊,就是又打又罵,尋仇似的尋上門來再說。十幾個小時,屁股都不挪地兒。

但和鄭瑞軒見過的那些叛逆少年又稍微有點兒區別。

比如長挺帥。

連他表姐那種眼高於頂,天天掰著他臉,說他哪哪長得醜的都覺得帥。這讓鄭瑞軒格外憤怒,尤其是說這種話的還是個美女。

又比如一身牌子貨。鞋牌子他看著眼熟,上網一查,嚇了一大跳。這鞋給他雙a貨,他都不敢穿出門,他一窮光蛋,穿雙這種鞋,露餡兒是分分鐘的事兒。

一雙鞋,兩三千包紅塔山,讓他表姐去進貨,能賣到大後年。

再比如。

他在這兒呆了快三天,也沒有人來找他。

這人看著比他小點兒。名字他還記得,叫俞奪。

段位他也都還記得。

上機第一天,黃金三。

本來俞奪借地洗澡那事兒,他髒了人幾塊錢,心下稍微有點兒愧疚,想帶這人打兩把上上分,但一看段位,鄭瑞軒就熄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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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三。

這、他、媽、也、太、低、了。

當然這網咖裡打英雄聯盟的,大多數都是這段位,甚至還有的是連黃金都上不了,但鄭瑞軒鑽石一,還差幾把贏了上王者。

要夠資格和他雙排,至少得上個鉑金吧?(s3/13年段位順次:青銅、白銀、黃金、鉑金、鑽石、王者)

不是鄭瑞軒吹噓,但他的中單水平,和英雄聯盟天賦,至少冠絕方圓十條街。

他是去年夏天來了他表姐這兒才開始打的英雄聯盟。白天值班,到晚上有空了,幾個月陸陸續續地順利上了鑽石。

鄭瑞軒揹著手,偷瞧了眼俞奪螢幕。

剛好趕上一把打完,排位賽介面結算。

mvp。

加20分。

段位……最強王者。

英雄聯盟十幾個大區,每個大區十幾萬甚至幾十萬玩家,但只允許有所有玩家段位排名的天梯榜前五十是王者。

鄭瑞軒的號在艾歐尼亞,電信一區,出了名的高手如雲,上分難於上青天。

他還沒上王者,但他早把他們一區那寥寥幾個,被上百萬玩家窺伺的天梯榜前幾名,數得比他數他兜裡的錢都清楚了。

在電腦屏幕上,鄭瑞軒看到了一區第一在對面;一區第二,一區第七,在隊友這邊。

在這小子,隊友這邊。

“……”鄭瑞軒強壓下驚濤駭浪,佯裝只是過來聊個天,“贏,贏了?”

這人摘了耳機,懶洋洋地用鼻音嗯了聲。

鄭瑞軒還是沒忍住問:“這是你自己的號?”

這人回頭,挑眉問:“不然呢?”

鄭瑞軒一向是這家網咖英雄聯盟段位最高的。別說他表姐的網咖,這一整條街上的網咖,他都是段位最高的。

每當他登上自己大號,網咖都會用喇叭大聲通報出他的機位:

“歡迎xx號機英雄聯盟艾歐尼亞璀璨鑽石一大神光臨!”

每每這時候,就是鄭瑞軒虛榮心最爆炸的時候。一幫白銀仔、黃金仔向他投來豔羨的目光,又要發出不屑、不甘的哼氣聲。

艾歐尼亞是段位含金量最高的一個大區。

鄭瑞軒從來沒見過和他同大區,還段位比他高的人。

不是他運氣好沒碰上,而是艾歐尼亞幾十萬玩家:玩家數量,而非賬號數量,前五十才是王者。——這種稀有度,碰上才是真見了鬼了。

今天。

大白天見閻王。

這個號鄭瑞軒沒在天梯榜上見過,只能是最近才打上去的。

“……”鄭瑞軒問,“你打了幾天?”

“打上王者麼?”

這人漫不經心地說:“沒算。四五天吧。”

鄭瑞軒:“……”

他那個號,他打了八個月了,剛上鑽一。

“你什麼段位?”這人完全轉過頭來,眼月牙兒似的彎起來,在鄭瑞軒心窩子上致命一擊,“雙排麼?帶你躺,二十一把。”

鄭瑞軒那會兒只想著上分,絕沒想到,這是他們新時代的開端。

此後王朝建立,又王朝崩塌,曲終人不見。

鄭瑞軒一個月工資兩千,說實話,二十一把小貴。可鑽石一,還肯和你雙排,不說這價錢公道不公道,這段位就不可能再找著別的代練。

鄭瑞軒一晚上就沒了幾百塊錢。

十把贏八把。簡直上癮。

但這個月月底,鄭瑞軒就窮到連一天一包泡麵都吃不起了。兜裡空空如也,腆著臉去求著鍾情接濟,他表姐吃飯的時候,他也跟著蹭上一口,才勉強沒在網咖餓死。

到下個月,鄭瑞軒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於是他和俞奪合夥幹了代練。

他和俞奪雙排上了王者,衝到前排,雙雙改名。俞奪改名叫上分加我a,他改名叫上分加我b。

他還招兵買馬,另拉了幾個高手搭夥“開店”。

王偉,和他一所職高的。原先不熟,但早認識好多年了。

錢金樹,打排位認識的高手,剛好一問,也在上海。

禮意,打排位認識的高手,正正好,也在上海。

剛好五個,組全五排車隊。

他們五個,王偉最大,那會兒二十一。俞奪最小,那會兒十六。

他們都湊到一塊兒去,都是因為窮。他們正年輕,可兜裡比臉都乾淨。鄭瑞軒以為俞奪這小子肯定是個富二代,可沒想到他在這兒一呆就是一年多,沒人來找他,他也沒有家要回,和他們幾個一塊兒窮困潦倒,吃完飯了沒錢去喝兩瓶啤酒,只能一起去壓馬路,吹大牛。這是他們晚上除了打單子唯一的娛樂活動,因為不要錢。

他們這皮包公司都算不上的小店裡,俞奪接單子最多。

後來俞奪連多走兩步都像能要了他命一樣,可那會兒俞奪身體素質是真好。打單子連坐十七八個小時都和沒事人似的。他表姐住網咖樓上,有回沒帶鑰匙進不去了,俞奪徒手翻進二樓窗戶,從屋裡面給他姐開的門。

鄭瑞軒東跑西跳,鍾情老笑他和個猴兒似的,他就不客氣地反問鍾情,她怎麼不笑俞奪像猴。

他要像猴,那俞奪得是猴託生的。

連習性都和他在動物園見的猴一模一樣,路上走著走著,突然趕哪個綠化帶裡撿出根樹枝,噼裡啪啦一頓甩。

找俞奪的單子,點名道姓的要俞奪打的單子也多。

隔了條街有所職高。鄭瑞軒自打在這兒當了網管,大半年沒見過女人。——除了他表姐。

但自從俞奪來了,每天一到放學的點兒,都有一幫女孩子嘻嘻哈哈地來開機子,要鄭瑞軒過來幫忙註冊英雄聯盟賬號。

一註冊完,連人機都懶得打,便過來笑著逗俞奪,弟弟我有個號,能不能找你打一下呀?

作為註冊賬號的工具人,鄭瑞軒這時候還得苦著臉過去,努力解釋明白,剛註冊的小號打不了排位——於是她們便改從鄭瑞軒這兒買號,買完了,再找俞奪打。

還得加qq。

以便隨時和她們彙報“進展”。

可鄭瑞軒不覺得這是好事兒。他就在職高呆過,他覺得這得早晚招麻煩。

一天早上,鄭瑞軒起個大早,準備開大門給網咖透氣。

一灘刺鼻的紅油漆噴濺在地上。

他心裡咯噔一下,馬上出門看。

新時代網咖的整片門面,連同玻璃大門和門簾,都掛滿了血一樣的紅油漆,半凝幹了,卻還燻得人頭暈目眩。

旁邊的啤酒廣告布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姦夫淫-婦不要臉!”。

他嚇得登時清醒了,又怕他姐醒了讓他姐看見,連忙去接了盆水,潑在“姦夫淫-婦”上。

可油漆用水洗不掉。

他去搡醒俞奪,拉俞奪出來。

俞奪看了會兒,問你知道是誰潑的麼?

他當然說他不知道,但這姦夫淫-婦肯定不可能是罵他姐的,他姐潔身自好,別說情仇,連個男朋友都沒有。可他知道不是罵他姐的,別人不知道。

這網咖是他姐的,要讓別人看見,別人就會覺得這“姦夫□□”其中一個是他姐。

鄭瑞軒嚇出一身冷汗,想去拿個小刀看能不能把油漆刮掉。再不濟,至少把“姦夫淫-婦”刮掉。

他去拿了他姐的水果刀回來,看見俞奪已經拿了把剪刀在這兒了。沿著廣告牌,細緻地把整片廣告化纖布都剪了下來。

廣告布掉到地上。

俞奪瞥了眼他手裡的刀,笑著說拿你姐切水果的刀刮油漆,你也不怕把你姐毒死。

鄭瑞軒一下子如釋重負,把廣告布揉成一團,跑出幾百米找了個垃圾桶扔掉,毀屍滅跡。

這天早上鄭瑞軒是冷不丁被打蒙了。網咖門口有監控,能看清楚臉,那對鄭瑞軒來說,打聽出這幾個混蛋是誰就易如反掌了。

方圓十條街,沒有他不熟的地兒。

當天下午,鄭瑞軒就打聽到了往他姐門口潑油漆的是附近那所職高的幾個男生。

其中一個算是個頭頭,他女朋友來找俞奪打單子,還天天來網咖找人,他就覺得自己頭頂綠了,必須得給這破網咖點兒顏色看看。

等他女朋友下次來,門口那七個字就是他對她的醒世箴言。

他還早揚言了,讓天天窩網咖打單子那小白臉等著,他馬上去網咖幹他。

莫名其妙被潑了一頓油漆,鍾情原本氣得要去報警,讓警察好好管管這幾個小兔崽子。可從鄭瑞軒那兒聽完整了這場無妄之災,她又遲疑不決了。

報警不過是賠幾百塊錢。

她怕報完警,這幫小兔崽子看警察都管不住他們,就徹徹底底不要臉了。

鄭瑞軒和鍾情兩個人提心吊膽好幾天。他們不怕這幫人大白天來鬧事,他們怕俞奪哪天出門,冷不丁挨頓打。

但後面的事,鍾情就不知道了。鄭瑞軒也不知道。

鍾情卻還記得某天下午,俞奪風塵僕僕地回來。

那是初春某一天,剛下過雨,天還冷得緊。鍾情支著頭,坐在櫃檯看著門口黃昏的斜影發呆。俞奪匆匆回來,衝鋒衣被雨沾溼,臉上還掛彩。

他衝鍾情笑了下:“姐,有創可貼嗎?”

鍾情好嚇,看見俞奪指節磨破了,都還在淌血。她想去拿小急救箱幫俞奪消毒一下,但俞奪就向他要了幾個創可貼。他匆匆拿紙擦了擦,貼上創可貼,又回去打單子了。

“新時代代練店”開店初期,連在網咖上網費都交不起。要不是鍾情網開一面,只要網咖還沒坐滿,他們幾個上網先不要錢,“新時代代練店”就胎死腹中了。

鍾情跟過去,看見俞奪登了那個放狠話說要來報仇的男生的女朋友的號。

最後一把晉級賽。

十五分鍾打完,段位晉升至鉑金。

俞奪退出賬號,上qq發了句簡短的打完了。

他把揹包拿到前面,拉開拉鍊,翻出一摞錢。

這摞錢都是一百的,五十的。

鍾情坐在旁邊,看著俞奪數出十張一百的,遞給她,笑了笑:“上個月欠的上網錢。”

鍾情猶豫了會兒,從俞奪手中抽出兩張一百元錢,揣進兜裡:“不用這麼多,你這種沒日沒夜住在這兒的,我們網咖是打折的。”

俞奪沒接回去,反而把揹包裡的錢都數出來了。大概有幾千。

“不用騙我,網費該交肯定還是要交的。”他眼彎起來,“不過姐你那兒是不是要進貨外設的話,要比別的地方便宜一點兒?我想買五套黑寡婦青軸。”

黑寡婦青軸是鍵盤,鍾情有印象,一套不便宜。

她微微睜大眼:“你買五套鍵盤幹什麼?網咖的鍵盤不能用嗎?”

“不是不能用。”

鍾情無意看見俞奪桌子上壓著一張廣告報紙。報紙上一角:英雄聯盟城市爭霸賽,上海賽區正在招募!

“但要出門打比賽,”她聽見俞奪說,“總不能從網咖這兒扯了鍵盤滑鼠抱過去吧?”

她猛抬頭:“你們要出去打比賽?”

“下個月。”

“你們認真的?湊齊人了?”

“這不剛好五個。”

鍾情愣愣地看了俞奪好一會兒。

她問:“那,我看那些去打遊戲比賽的隊伍都有個名字,你們起好名字了嗎?”

“xsd。”俞奪說,“新時代。”

“後來呢?”小王迫不及待地問。

他承認他能在網咖呆這麼多年,是因為他有點兒暗戀鍾大美女。雖然他和鍾大美女肯定沒戲,可至少呆在這兒還能看看夢中情人。

但現在他對後面的事的好奇,已經遠遠壓過了他對二老闆的愛慕。

他是老英雄聯盟玩家了。他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聽他暗戀物件兼老闆,給他講他最喜歡的英雄聯盟戰隊的故事。

這曾是一段傳奇。

“後來啊——”鍾情支著頭,望著門口的斜影,黃昏之中,餘暉燦爛,她神色柔和起來,“那就是一個很長,很長,很長的故事了。”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that\'s a long long long story.

想多寫一點,但沒有必要再寫了。

俞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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